凌霄痛心地望着眼前的人,他清瘦了不少,颧骨凸出,一双深邃的眼睛藏在长久没有修剪的卷曲额发里,一身旧棉袄,手肘处开了口子,发黄的旧棉絮从破洞里被勾出丝来,丝絮在冷风中颤抖。
凌霄解下自己的绒线围巾,越过桌子给莱恩裹上,莱恩坐着没动,接受了他的好意。
“李先生,我给你弄张船票,送你走,好不好?”沉默良久,凌霄语气里几乎带了恳求。
莱恩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阳春面两碗!二位慢用,小心烫着!”面摊老板吆喝着,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
“为什么?”凌霄急道,“我们最近得到情报,日本人还没有放弃那些武器图纸,还在全力调查神父的下落和那个民间军火商的身份,他们查不到有用的情报,很有可能再对你动手,你还记不记得你出狱那天遇到的那帮日本特务?假如日本人真的再对你出手,别说是薛时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小痞子,就连我,也未必能护得住你。”
莱恩拿着筷子,默然看着面碗上飘着的热气,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日本人还不知道那个和神父做交易的民间军火商的真实身份,假如被他们知道了,那……薛时会不会有危险?
蓦地,他突然暗道自己可笑,那是害得他锒铛入狱的罪魁祸首之一,而现在他竟然还在担心那人的安危,疯了,真是疯得无可救药……莱恩在心里默默自嘲。
凌霄见他不言不动,兀自发呆,劝道:“李先生,我不知道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目前看来,你是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好,趁我手里还有那么一点权力,让我为你做些事。”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请给我一点时间。”莱恩抬起头,一脸冷静。
两人交谈的时候,面摊老板将一份汤面起锅,装进食盒里,交给一位客人,大声道:“汤面打包带走做好嘞!您慢走!”
凌霄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什么,朝面摊老板的方向望了一眼,借着昏暗的街灯,他看见那名顾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单手提着食盒,另一条手臂悬空在那里,冷风吹动他的袖子,轻飘飘的€€€€那少年是个缺了左臂的残疾人。
“有人!”凌霄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一跃而起,与那买面的残疾少年擦肩而过,冲向街角,将一直躲在街灯阴影里的人给揪了出来,背着双臂按在墙上,喝道:“你是谁!为什么偷听我们谈话!”
这时凌霄才看清,那是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他见过。
有一次,他去薛时家查案,在铁门外瞧见过她,还有一次,他坐在临街的茶馆,透过窗户看见过莱恩和她一起出来采购食物的场景。
那人一声不吭,还未等他继续逼问下去,莱恩就冲过来拉开了他:“凌霄,放手,她不会说话。”
三个人在面摊的小桌边坐定,小唐惊魂未定地揉着手腕,红着眼睛比划着手势,急于辩解。
“她说她没有偷听,只是来接我,碰巧遇到我们。”莱恩替她翻译,两个人在薛时家长久搭档出了默契,他现在已经能看懂小唐的大部分肢体语言。
沉默了一下,莱恩加了一句:“我们现在同住。”
“李先生你搬出薛家,和薛时那个瘪三断了来往,就是为了她?”凌霄打量着那个姑娘,突然暗自庆幸,可是不知怎的,又生出一种失落。
莱恩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拖家带口的,住在别人家里,确实不方便。”曾经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小唐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摩挲着他手腕上的一道伤口,担忧地望着他。
莱恩回握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他知道小唐在为他在薛时家所受的委屈鸣不平,当天在医院里,小唐情绪激动,她告诉他,她不能忍受薛时那伙人对他所做的事,再也无法在他们家待下去。
两个人在薛时家长久相处也培养出了感情,他对这个温婉安静的姑娘很有好感,所以和她一起搬了出来。
独臂的少年提着一碗汤面,没有惊动围桌而坐的那三个人,静悄悄地远离了面摊。
岳锦之刚从戏台上下来,将手里捧的花束交给迎上来的师弟,边脱戏服边说:“帮我卸妆备车,快!要赶不上陆公馆的宴会了!”
他透过妆镜见师弟神色奇怪,诧异地问道:“怎么了?你愣着干什么?”
师弟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朝楼上指了指,越说越小声:“薛老板醉酒,被人送到这里来了,我把他安置在你屋里……”薛时在他房里留宿,这是经常的事,在整个戏院都是公开的秘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
岳锦之一怔,自己动作飞快地拿毛巾蘸了油抹去自己脸上的油彩,又走到脸盆架旁掬起一捧温水胡乱洗了把脸,一边摘假发一边说道:“替我往陆公馆去一通电话,就说我今天有事不去了。”
岳锦之“噔噔噔”地摸黑奔上楼,开门进屋,伸手去摸电灯的开关,突然,一道黑影夹带着劲风猛扑到他背后,将他按在墙上。他吃了一惊,奋力挣扎着,想要推开那人,紧接着,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就喷薄在他侧颈,一只大手从他的长衫前襟探进来,贴着肉停在他胸前。
在确认了那人是他所熟悉的时哥的时候,岳锦之浑身像通过了电一般猛然一颤,放弃了挣扎,手臂绵软地垂了下去。
这是他从少年时代就恋慕的人,这些年,许多达官显贵捧他,明里暗里对他表现出那方面的意思,但他从未松口,他怕时哥嫌他轻浮,嫌他脏,他要把这干干净净的身子留着,留给时哥。
但这些年里,时哥时常来他这里过夜,两人睡在一起,盖一条被子,时哥却从未对他表现出任何超越兄弟情谊的感情,时哥这样赤裸裸地求欢,这还是第一次。
也许是时哥太久没有亲近女人,此刻亟待释放,只要是时哥要,他就肯给。
岳锦之心脏咚咚跳着,脸颊滚烫,任由薛时对他上下其手,口齿在他锁骨上胡乱噬咬,炽热的呼吸从左侧脖颈移到右侧脖颈,然后在他耳垂边停住了。
薛时放开他,拧亮墙上的电灯,用手耙了耙头发,后退了两步,颓然跌坐在床上。
岳锦之被他这一遭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表情,不由有些心疼。他拢着被撕开的衣服,走上前去,轻轻坐在他旁边,关切问道:“时哥,你怎么了?”
薛时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对不起,刚才就是想试试……”
岳锦之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没关系的,时哥,我这身子一直给你留着呢,你想要便要,弄舒服了就行,别一直憋着,这种事我又不会说出去,你还是可以娶顾小姐,不会影响你的前程,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你还信不过我吗?”
说罢,他缓缓朝薛时靠拢,然后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薛时蹙眉看着他,末了,苦笑了一声,一手扶额,长叹道:“我不行……对着个男人,我真的……我没有那方面的嗜好……”
岳锦之伸手探进他的腿间,那一团巨物温暖柔软,丝毫没有勃起的迹象。
“我帮你……”岳锦之说着,从他腿上滑了下来,跪在地上,缓缓朝他凑近。
薛时像触了电一般猛然站起身,推开他,冷静道:“不了,我今晚喝多了,脑子不清楚,刚才的事,你别当真。”
见岳锦之跪在地上一脸失望,薛时摆摆手,换了个话题:“帮我查查,我现在有多少钱在你那里?”
“唔,”岳锦之了然点点头,年底结账,将这一年的营收做个总结,然后根据贡献大小给下面的兄弟分发红利,这是往年的惯例,只是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今年似乎有点早了。不过他是向来对时哥的指令无条件服从,从不怀疑的。他走向书桌,掏钥匙打开锁住的抽屉,从里面掏出几本账本折返回来,交给薛时。
薛时翻了翻,对那些数字有了大概的了解,然后将账本交还给他,说:“明天,去银行把我的那部分全都兑成现钱,还有几笔外债,督促你二哥尽快收回来一并交给我,过年要分给兄弟们的钱暂时不要动。”
岳锦之骤然瞪大了眼睛:“时哥,你突然要支这么大一笔钱做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薛时沉默了半晌,慢慢坐回床边,叹道:“锦之,有些话我不知道该和谁说,也不知道谁能理解。我就快结婚了,可是我、我心里一直有个人……”
岳锦之转身给他倒了杯热水,捻了一撮茶叶,听到这里,他的手忽然停在半空。
“我十九岁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那时候我就想,等我以后发达了,就找到这个人,把他养起来,养在大房子里,从此往后天天与他说话,日日夜夜可以看见他,给他锦衣玉食,让他有个体面的身份,他在外面遇到旁人,那些人也会羡慕地说:快看、那是薛家出来的人。”
岳锦之端着茶折返回来,将茶杯递给他,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真的找到了那个人,我钦佩他、仰慕他、崇拜他,那真是我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可是后来,当他来到我身边,我却什么都做不好,我没能保护好他,还让他发现了我干的一些肮脏勾当。他离开之后,我才发现一切都变样了,锦之,你能不能理解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薛时的确是喝多了,酒精上头,说话变得琐琐碎碎语无伦次,“可是没有用,因为他是个男人,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对男人没有情欲。”
岳锦之试探着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李先生?你是不是喜欢李先生?”
薛时突然产生出一种没来由的轻松。
他一直捂着这个秘密,生怕让旁人看出一丝玄机。如今自己在人前说破,就好像一个穷人,被人抢去了拥有的唯一一颗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示人的珍珠的时候,那种重新归于一无所有的心情:既空虚,又踏实。
空虚是因为他不再拥有了,踏实是因为他再也不必害怕失去了。
他时常看到庙里那些对着菩萨叩拜的善男信女,他们求财求福求姻缘。他心里也有神€€,虽然那只不过是透过薄纱窗帘看到的一个模糊的人影,可是几年过去了,他依然是他最虔诚的信徒。
不带任何凡人的欲望,就只是单纯地仰慕那颗灵魂。
岳锦之见他默认了,有些震惊,这样失意狼狈、为情所困的时哥,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时哥,那你打算怎么办?”
薛时自嘲地笑了笑:“他如今恨我入骨,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而且,他很可能就快离开中国了。”
“而且这种事情,要是让旁人知道了,一定会毁了李先生的名誉,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我对他没有任何奢望,只想最后为他做一件事,把他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就快结婚了,我会娶一个姑娘,安安分分过日子,所以,锦之,你得帮我。”
时节进入腊月下旬,寒潮降临了,小雪断断续续飘了三天,街道和房屋都积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天黑之后,融化的积雪会重新上冻,道路将变得湿滑难走,所以在下雪天,莱恩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他挑着担子推开院门,院子里漾着一股甜香,那是煮糖的味道。
老唐将煮糖的锅倾斜过来,拿起竹筛上串好的红果,快速地在糖锅里转一圈,使其均匀地沾上糖液,然后丢在一块平整光滑的石板上冷却。
老唐快六十岁了,这一套吃饭的手艺显然炉火纯青,蘸糖又快又稳,蘸好的冰糖葫芦在石板上滑过,立时就变得晶莹剔透,糖衣上闪着诱人的光泽。
小唐见他进门,放下串了一半的红果迎上来,使劲在围裙上揩了揩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朝他比划着:滨江公馆派人送来的。
莱恩困惑地接过打开,那是一封萧先生从北平发来的电报,非常简明扼要:诚盼李先生到北平同贺新春。
小唐见他长久没动,不由踮起脚尖朝那电报上瞧了一眼,恍然大悟,殷切地望着他:你要去吗?
莱恩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折好那封电报揣进口袋,对她说道:“走,做饭去吧。”
他将水壶装满水放在煤炉上,又在铁锅里上了水,便去一旁的角落里打开米缸的盖子。
米缸里空空如也,最后一点白米也吃完了。
小唐从装着蒜头的篮子里翻了翻,翻出三五个坑坑巴巴的洋芋,用力擦了擦泥土,面露喜色。莱恩脸色一变,将洋芋劈手夺过,藏在身后,严肃道:“长了芽的,有毒,不能吃。”
他走进隔着布帘的卧室,在自己床头翻了翻,翻出一个小布袋揣进兜里,走到院门口,叹了口气,对小唐祖孙说:“我出去一趟。”
那个小布袋他一直贴身保存着,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扣子,包括那枚蓝宝石袖扣,那是他离开薛家的时候偷拿的,是他从薛时那里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
当年在地牢中,这些扣子曾经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活下去的希望。现在,他决定把这最后一点念想掐灭,把和薛时的这最后一点联系断掉。
他决定把它拿去当铺,换几斤米面油盐回来,至少能让他们挨过这个寒冬。
他一开门迎面就撞上一个黑影,那黑影在他开口之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出院门。
他攀着紧紧钳制住自己的那条手臂奋力挣扎着,但显然不是来人的对手,一根冰凉的针扎进他的侧颈,昏迷之前他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小唐已经发现了院门口的剧变,一脸惊恐地扔下篮子朝他奔过来。
红色的山楂果滚了一地。
第45章 45、酒酿成的酒,爱成全的爱
莱恩是被水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幽暗的房间,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掀开被褥,这才发现自己光溜溜的,不着寸缕。
莱恩扶着钝重的脑袋,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推算不出具体的时间。他从床上爬起,光着身子在四周搜索了一番,并没找到他今天出门时穿的那身旧棉袄。
屋子里光线很暗,只有浴室亮着灯,借着那一点光,他发现这间屋子非常崭新干净,白色的窗帘和桌布缀着蕾丝,地面铺了地毯,纤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漆的味道,屋里还装了汽炉,温度非常舒适。
有人将他绑架到这里,把他的衣服剥光,让他躺在一张宽敞柔软的大床上昏睡€€€€这绑匪对他的待遇,好得不像话。
一直有水声从浴室里传来,莱恩随手扯过桌布围在腰间,慢慢走向浴室。
浴室的玻璃门大开着,浴帘半掩,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在里面晃动,莱恩光着脚,脚步声微不可闻,他走过去,轻轻撩开浴帘,就看到雾气蒸腾的浴室里,一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试水温。
果然是他!
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他一脚跨进去,抓住那人的肩膀迫使他直起身,揪着那人的衣领将他狠狠按在墙上:“你想干什么!”
“醒了啊,”薛时无辜地眨了眨眼,随即笑道,“你可真能睡。”
“衣服还给我。”莱恩咬牙切齿。
薛时无所谓地耸耸肩:“扔了。”
揪着衣领的手捏得更紧了,莱恩对他怒目而视,而后者一直嘻皮笑脸的,最后嘿嘿一笑,搔了搔头,朝浴缸那边偏了偏头:“先洗澡,洗完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莱恩意识到此刻自己光溜溜的,只在腰间围了块桌布,而且可能因为浴室里温度太高,薛时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衣领一直敞开到胸口,露出结实细致的皮肤,两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着实不太雅观。
“出去!”莱恩狠狠将他搡出浴室,砰地一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