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59章

薛时整理着被弄皱的衬衫领口,沉默地注视着映在玻璃门上那个清瘦修长的身影,一直保持的笑容渐渐退去。

莱恩惯常不喜欢去澡堂子那种喧闹的场所,因此他已经许久没洗过澡了,离开薛家以后一直过得简朴清苦,每日只能以清水擦身,今天,他索性用了充足的时间将自己上上下下揉搓了个透彻。

洗完澡后,无处宣泄的怒气总算消弭了,他围着那块白色钩花桌布走出浴室,想要看看薛时这一番折腾到底是故弄什么玄虚。

一直等在浴室外的人已经穿上了崭新的西装外套,头发似乎重新梳过,黑亮浓密,一丝不苟,非常郑重其事。莱恩很熟悉,这是他要出席某些重要场合才会有的一身行头。

薛时将一直挂在手臂上的衣服递过去:“穿上,我们要走了。”

莱恩依旧是一头雾水,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衣物,背过身去,扯下桌布,慢慢穿上衣服。这一身与薛时那身装束如出一辙,皆是大都会摩登青年出席重要场合最隆重最正统的打扮。

他穿好衣服转过身的时候,薛时已经拿着鞋盒折返回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弯下腰,单膝着地,从鞋盒里拿出一只崭新的黑皮鞋,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仰头望着他。

莱恩只觉得心脏狠狠颤了一下,不由自主蹙眉。

屋里并没有点灯,仍旧只有浴室里的那一点微光能照进来,矛盾、惊讶、犹豫,又有一点点朦胧的欣喜……各种表情杂糅在莱恩脸上,一定很精彩,幸好他此刻背对着浴室的灯光,将一双眼睛藏在湿漉漉的额发里,他确信薛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莱恩想要抽回脚,可是看着薛时那乌黑清亮、像孩童一般单纯热切的眼神,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忍着心头怪异的感觉,任凭那人捉着他的脚,给他套上鞋子,又去鞋盒里拿了另外一只鞋,捉起他的脚踝给他穿上,动作堪称温柔。

“穿成这样,是要去参加婚礼么?”莱恩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他极力掩饰掉了话语中的讥讽之意。

看得出来,薛时今晚格外沉默温顺,也不答话,只是仰头冲他笑了一下,掏出一块帕子,在他两边的鞋面上擦了擦,然后站起身,然后动作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走吧。”

两人一同走出房间,外面没有掌灯,一片黑暗,莱恩凭感觉知道,那是一处宽敞的客厅。

身边的人发出两声响亮的击掌声,下一个瞬间,客厅上方巨大的水晶吊灯突然亮了,紧接着,四周墙壁上的一圈玉兰花形状的花灯也渐次亮起,与此同时,窗外骤然炸开一朵巨大的烟花。

大厅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莱恩用手背挡住眼睛,片刻后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他这才发现,大厅中聚集了许多人,地面铺了红毯,看到他们出来,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他们纷纷拉响了手中的小礼炮,彩色的纸花和丝带喷了他一头一脸。

金发碧眼的乐师开始奏乐,气氛活泼喜庆的曲子响彻整栋楼,在小提琴和钢琴的合奏中,他才看清坐在钢琴前的人,是叶弥生。

莱恩一脸迟疑,扫视厅内众人,发现他们大多是薛时的各路兄弟朋友,有一些他在薛宅见过,挺面熟。他盯着薛时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心想:他终于要结婚了。

察觉到他在看他,薛时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挽着他慢慢走上红毯。

这时,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用力握住他的手,面露喜色:“恭喜了,李先生!”这人瘦高个,穿得文质彬彬的,莱恩立刻认出来,这人居然是崇明岛的刘天民。

“恭贺李先生!”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先生真是我见过的相貌最好的新郎。”

“郎才女貌,真是般配!”

溢美之词此起彼伏,莱恩越听越不对劲。这时,乐声变了,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莱恩就看到站在人群尽头盛装打扮的小唐。

小唐显然也是薛时用某种方法给“请”过来的,仓促地披上了婚纱施了粉黛,此刻仍然有点摸不清状况,一直战战兢兢地任由岳锦之牵着,直到看到他以新郎的身份出现,才终于松了口气,露出惊喜又羞涩的表情。

薛时一直挽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向前走,边走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想为你做点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我会安安分分娶妻生子,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们。”

两人走到新娘面前,薛时松开了他,将一只小巧玲珑的红绒盒子塞进他手里:“快去,新娘在等你,给她戴上。”

莱恩只觉得恍恍惚惚的,犹如身处梦境,他朝小唐走了两步,走得浑浑噩噩,那个装戒指的红丝绒盒子被他捏在手心,捏得指节发白,掌心生疼。

€€€€你从来都是这样,自作主张,从来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薛时一直站在背后笑吟吟地看着他,岳锦之将新娘送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神中带了那么一丝敌意。

但只是片刻功夫,岳锦之就放弃了那点敌意,低声说道:“李先生,时哥这次可是花费了他好几年的积蓄给你置办了这幢宅子,给你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希望你们往后在这里好好过,小唐姑娘就交给你了。”

叶弥生停止了弹奏,由朱紫琅扶着缓步走上前来,一手握住莱恩的手,一手握住小唐,说道:“过去,是我不懂事,给李先生造成了伤害,让你们流落在外过清苦的生活,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希望李先生能看在时哥的面上原谅我,也希望小唐能够释怀,不要迁怒于时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朱紫琅附和道:“李先生,小叶过去吃了许多苦,所以性子谨慎多疑,这些天他是在真心悔过,请求李先生原谅,李先生您过去那么疼爱他那么护着他,能不能原谅他那一次过失?往后我和时哥都会严加管教他的。”

莱恩伸手揽住了叶弥生,低声说道:“我没有怪你,只是往后我不在了,切不可再任性,不可再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好吗?”

所有人都以为他与薛时断绝往来是因为叶弥生使的那点龌龊手段,事实上,他从来就没在意过叶弥生给他造成的那点伤害,与之相比,薛时就是神父背后的中国军火商这个残酷的事实,才是真正刺穿他心脏直击他灵魂的利刃。

叶弥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把脸埋在他胸前狠狠点了点头。

莱恩放开他,在人群的簇拥下打开那个红绒盒子,那里面是两枚款式简洁的金戒指,黄澄澄沉甸甸的,光滑圆润没有多余的镶嵌和装饰。

眼看着李先生看到戒指一脸平静,陶方圆搔了搔头,尴尬地解释道:“时哥让我去宝兴银楼定的,因为时间太仓促,只能做成这种简单的款式,李先生若是不满意……”

没等他把话说完,莱恩就执起小唐的手,与她交换着戴上了戒指。

围观的人群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接着,这对新人给在场的唯一一个长辈老唐敬茶之后,婚宴开始了。

都是自家兄弟,没有外人,他们自己动手组装起圆桌各就各位,厨房的帮佣们渐次把做好的佳肴端上桌,何律何越两兄弟将一箱一箱的美酒往饭厅里搬运,刘天民打开其中一瓶,一股浓烈而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他看着玻璃瓶里琥珀色的酒液,困惑地问道:“这什么酒?”

“家乡特产,花露烧,”何律自豪地解释,“取当年的新米和纯净的井水酿成酒,酒渣倒掉,再用此酒和新米封在一起,酿第二道,如此重复,以酒酿酒,这第七道酿出来的才是真正的花露烧。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开了间酒铺,酿花露烧那是一手绝活儿,十里八乡出了名的!”

朱紫琅说:“这酒是我让何越何律弄来的,性子烈,像北方娘们,连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今儿非把新郎灌醉不可!”

莱恩以前在薛宅的时候,但凡跟着薛时有些年头的弟兄,都是要恭恭敬敬唤他一声李先生的,李先生的婚宴,没有不敬酒的道理,一听二哥率先发话,众人开始跟着起哄,要灌醉新郎闹洞房。

刘天民不以为然地一哂,看着这群天真无知的年轻人。李先生的酒量他是见识过的,估计喝完之后李先生脸都不会红,这帮人就都得乖乖趴下当孙子。

薛时坐在莱恩旁边,由着他们笑闹,等到闹完开席了,他对着众人笑骂道:“今天给李先生敬的酒全都由我替他喝,你们吃完喜酒都赶紧给我滚蛋,不准闹洞房,让李先生夫妇尽快生俩漂亮娃娃出来,时哥我可等着当干爹呢!”

一席话,说得新娘脸色红透了。

果不其然,薛时将所有来敬酒的人都挡下了,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喝得生猛。

花露烧果真是名不虚传,琥珀色的酒液一路从食道火辣辣地熨烫下去,简直烫得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待到酒过三巡,所有兄弟都敬了一轮,薛时终于喝得有点大了,豪不拘束地脱了外套,扯开衬衫领子,端起大碗,朝一旁给他倒酒的岳锦之嚷道:“今天真高兴!满上,给我满上!”

“不成体统!”手腕被人猛地扣住,按在桌上,酒碗应声而落,新郎蹙眉看着他,对陶方圆说道:“他喝醉了,把他弄走,别让他胡闹。”

自从李先生出现在时哥身边的这几个月以来,朱紫琅是亲眼看着他以近乎苛刻的标准将时哥熏陶成一副体面而有教养的样子的,此刻那个衣衫不整大声喧哗的醉鬼的确是不成体统,他朝陶方圆点了点头:“照李先生说的做,你和何越先把时哥送回去休息。”

那醉鬼仿佛吃了一惊,被陶方圆和何越一人一边薅起手臂往外拖的时候一脸懵懂和委屈,频频回头,引得看他出糗的众兄弟哄堂大笑。

婚宴继续,岳锦之适时地站起来笑道:“看见时哥的下场了没有?下面喝倒的人,全都给我拖下去,一直到只剩新郎新娘为止。”

这幢新公馆临时用来充作饭厅的巨大客厅里再一次爆发出哄笑声。

莱恩稍稍平复了心绪,刚要接过下一个兄弟递上来的酒杯,却冷不丁被朱紫琅夺走。朱紫琅仰着脖子一饮而尽,低声说道:“李先生只管坐着,剩下的部分,由我来替时哥完成。”

众人一直闹到深夜才渐次散去。刘天民作为莱恩的客人,频频有人过来敬酒,也喝得七荤八素,被帮佣安排着住下,他跟新认识的几个兄弟勾肩搭背,扶着墙各自回房休息。

只有岳锦之始终保持着清醒,他得留下来替时哥主持完这场婚礼,指挥帮佣清扫饭厅收拾残局,安排汽车夫陆陆续续将这些醉酒的兄弟们送回各自的住处。

直到临时雇的帮佣们将大饭厅里的餐桌布景、碗碟杯盏撤了个干净,客厅里的桌椅沙发、茶几盆栽全都移回原位,这幢新宅原本的布局摆设才一一显现出来。

大厅敞阔无比,从两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窥见院内的景致,一应家具都是最时兴的款式,无论是织纹精美的地毯,还是清漆光亮的雕花茶几,或是造型华丽古典的沙发,无不显露出主人花的心思。

岳锦之送走了最后两个醉酒的兄弟返回大厅,就看到新郎在灯光寥落的大厅里静静踱步。他从一扇窗户踱到另一扇窗户,最后在大厅中央那架庞然大物前停下,揭开琴盖,奇长的手指覆上去,随意奏出一串琴声。

岳锦之以前并没有特别关注过李先生这个人,只当他是时哥在监狱里结交并带回来的新朋友,虽然他偶尔也会觉得时哥与这个人亲昵得有些过头了。他在名利场打滚惯了,相貌俊美的男男女女早已看过无数,到了今时今日,他才领悟过来,皮囊长得好看的人多的很,但是如李先生般气质端方温润的人,是真的少有。

他侧身站着,一只手虚虚搭在琴键上,低垂着头的神情,就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李先生,时哥的一番心思,你可满意?”岳锦之不冷不热地问道。

莱恩收回手,抬头望着岳锦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整场婚宴一直到现在,岳锦之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

岳锦之此刻是怒火中烧。

凭什么?!时哥为了这个人倾尽积蓄购置豪宅,为了这个人费尽心思设计婚礼,到头来,连一句感谢的话都得不到,甚至,为了这个人口中的体面,连喜酒都没能喝得尽兴就被撵了出去,而他所谓的体面,却还都是时哥给的,没有时哥将他捧到云端,他连自己都养不活。

就是因为时哥喜欢,他的真心就该被人抛在地上这样践踏吗?

岳锦之红着眼睛,牙龈几乎咬出血来,但这番话他没有说出口,他从婚礼开始一直忍到现在,他不想因为几句话而破坏掉时哥精心策划的这一切。

莱恩始终都没有回答他,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听到不想听的话他都不会去理会。

客厅里的座钟敲了一下。

“也罢,很晚了,李先生该就寝了,你的新娘在楼上等着你,莫要负了春宵,这就告辞了。”岳锦之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扬手重重关上了大门。

新房布置得像模像样,地上铺着织纹精美的红地毯,玻璃窗上贴着“€€”字红剪纸,床单枕套都是厚重的大红色,没有亮灯,两支红烛高高烧着,没有风,火苗仿佛都是静止的,照着新娘一张恬淡温柔的脸。

寂静的深夜中,她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的新婚丈夫走进来,关上门,轻轻在床沿坐下,和她并肩。小唐看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挣扎了一下。

莱恩的手伸过来,覆上她的手背,小心摩挲着,说道:“你是他许给我的妻子,但是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爱上什么人了。一直以来,我都只当你是我的朋友、伙伴,因为和你在一起,很安静,很舒服。”

小唐一下子就懂了,长久地望着新婚的丈夫,点了点头。

“今天过后,我决定离开这里了,我给你选择,跟我走,我会带你回美国,去见我的父亲,一生一世对你负责。或者,留下来,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照顾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唐捂住了嘴,小唐用力摇了摇头,流着泪朝他做了个手势:我跟你走。

莱恩释然一笑:“那么,收拾东西吧,我们天亮之前就走。”见小唐一脸惊讶地坐在那,他接着说道:“萧先生特意发来电报给我,我要去北平一趟,告知萧先生婚讯,顺便向他辞行。”

门房里生了炉子,暖烘烘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

徐大庆裹着军大衣,一手端着碗烧肉一手拿着筷子,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一边夹了块肉扔在地上,一只半大的黄狗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凑上去嗅了嗅,一口叼起来,三两口就吞了下去。

徐大庆满意地笑了,他不经意朝窗户外瞥了一眼,竟然看到那对新婚夫妇并肩朝大门口走来,他连忙放下肉碗,打开门迎了上去。

莱恩和小唐已经换下了礼服,穿着一身平常的衣物,围了围巾,戴了手套,手里提着皮箱,是个要出远门的打扮。

徐大庆不动声色地挡住他们的去路,目光在两人身上游弋,最后落在莱恩提在手中的箱子上:“哟,李先生,小唐……不、李太太,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莱恩答道:“如果薛时问起来,就说我们去北平度蜜月,万事有萧先生安排,让他不用找我们。”

“这……”徐大庆一脸难色,“要不、您还是等天亮之后和时哥商议一下再走?”

“不必了。”莱恩牵着小唐侧跨出一步绕过徐大庆,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急着走,就是不愿意再见那人一面。

多见一面,就多一份舍不得。

各自成家,已经是他们两个人最好的结局。

徐大庆一筹莫展地望着那对新婚夫妇离去的背影,一跺脚:坏了坏了,得赶紧叫醒宅子里的弟兄们把李先生给拦下来,再往时哥那儿去一通电话。

打定主意,他立刻转身朝宅子里跑去。

身后传来狗叫声。

薛时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后半夜,他揉着胀痛的脑袋,从自家客厅沙发上坐起来,回忆了一会儿醉酒前的情形,叹了口气,发了会儿呆,掀开毯子站起身。

一楼的偏房里还亮着灯,他一怔,不由自主走过去,悄悄打开门,就看见母亲侧坐在床上,拿着针线在纳鞋底。

入冬之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最近考虑到快要过年了,才把她从医院接回来,但情况并不乐观,她病弱的身体几乎就没能下过床。

看到儿子进屋,薛小玉放下针线活,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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