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忍着宿醉之后的头痛,拉了张椅子在母亲旁边坐下,伏在床上,就只是静静地笑着。
“婚礼办得怎么样?”薛小玉问道。
听她这么问,薛时便又笑:“很好。”
“李先生喜欢吗?”
“应该吧。”
沉默了一会儿,薛时突然开口:“妈,你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薛时脸上始终挂着一种无法解读的笑容,他握着母亲的手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天过后,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所以想问问母亲,还有什么事是儿子能替你完成的。”
“心愿……”薛小玉眼神变得恍惚,她想了一会儿,幽幽道,“我想和你父亲葬在一起。”
“父亲?”薛时一脸诧异“你不恨他?”
薛小玉摇了摇头:“年轻的时候恨过,恨他毁了我一生,可是后来我想通了很多东西,我才明白,在这人世间,没有爱是不会有恨的,只有亲人、爱人才会反目,有多爱就会有多恨,而陌生人是不会的,他们始终都只是陌生人。”
“他不发疯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相貌好,很温柔,很有礼貌,很听我的话,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薛小玉看着儿子,眼中泛起亮光,“你的眼睛很像他。”
从母亲房间里出来,薛时抱着一瓶酒一步一步走上楼,那酒是他从婚礼上被送回来的时候随手捞了一把拿到的,花露烧,一种以酒酿成的酒。
他经过自己房间的时候并没有停,而是径直走上了阁楼。
阁楼许久没人住了,一切都还保持着那人走之前的模样。
他从衣橱里拿了一件以前那人常穿的呢料大衣裹在自己身上,在以前那人常常卧着看书的窗前坐下。衣服上似乎还残留着熟悉的气息,他裹紧衣服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屋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很久,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没擦干净,又使劲擦了擦,还是没擦干,不由骂道:“这酒可真呛人!”
第46章 46、崩溃
清早,汽车缓缓停在那座新宅的大门口,陶方圆从车里探头朝围墙里看了看,宅子里一片寂静,不闻人声。
由于购置这座宅子时很仓促,院子还没修整好,许多刚买的新树苗还没来得及种下,和许多假山石块杂乱地堆在一起阻碍视野,再加上晨雾很重,从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陶方圆对后座的人说道:“时哥,要不我去把大庆叫醒让他开门给我们进去?那家伙准是睡死了。”
薛时摇头道:“昨天闹腾到后半夜,大家肯定都累了,让他们多睡会儿。”他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一只眼皮单着一只眼皮双着,是个极度疲惫的模样。
陶方圆笑了:“可不是嘛,小何订的那酒的确够劲,后来连二哥都喝倒了,这会儿人还没醒哪!到后面李先生自己也喝了不少,再加上洞房花烛男欢女爱的,想必李先生夫妇也还没起身。”
“我们走。”
汽车掉了个头,开走了。
薛时坐在车里,打了个哈欠,准备在路上稍微打个盹再去工作,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狗叫声。
薛时困惑地朝车后方望了一眼,就看见一条半大的黄狗从那座寂静的宅子里朝他们追了出来,追着他们的汽车一边叫一边狂奔。
陶方圆见薛时频频回头看那条狗,一边开车一边说:“没事儿,那狗我认得,徐大庆捡的,养到这般大,挺护主,甭理它就是了。”
“等等!”薛时再次扭头盯着那条追着车跑的狗,突然一挥手,大声道:“停车!”
陶方圆不明就里,“嘎吱”一下急刹车,刚停稳就看到薛时猛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薛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条狗,狗浑身都在发抖,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盯着他,发出“吱吱呜呜”的哀鸣声,好像在向他倾诉。他缓缓蹲下去,伸手在狗的耳朵上摸了一把,瞬间脸色变得煞白。
€€€€是血,那狗耳朵上沾着血。
薛时收回颤抖的手,强自镇定,头也不回地向宅子里冲了过去。
陶方圆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在路边停好车,跟着追了上去,就看到薛时冷着脸站在敞开着的门房门口。
徐大庆半躺在地上,还维持着震惊的表情,他被人用利刃刺穿了脖子,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在地上凝结成一滩,从血泊中印出几行密集的狗脚印,一直延伸到院子里。
“大庆!怎、怎么会这样?!”陶方圆一把捂住嘴,一脸悲愤和震惊。
薛时后退了两步,脚步踉跄着朝宅子里跑去。
宅子里早已血流成河。
一楼到处都是尸体,都是跟了他好多年的兄弟。他们或躺或坐,倒在血泊中,有些人还保留着搏斗的姿势死在走廊里,有些显然是起床解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用利刃抹了脖子。歹徒显然训练有素,并且经过了周密的计划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宅子里,为了尽量不弄出动静而使用了冷兵器,地上、墙上、窗户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触目惊心!一眼望去便能想象到昨晚他们经历了怎样血腥恐怖的一夜。
昨天留宿在这里的兄弟,有些是因为天黑路远又喝多了酒不方便回家的,有些是薛时原本就安插在宅子里保护李先生安全的,都是他知根知底值得信任的兄弟,而且都多多少少有些防身的本领,总计十一人,只是因为喝醉了酒,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尽数被人灭口。
昨晚还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大宅,此时早已成了一片炼狱。
陶方圆此时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推了薛时一把:“时哥,这里有我在,你快上去看看小唐和李先生!”
薛时跨过那些尸体,快步奔上楼。
他站在那扇贴着“€€”字的厚重木门前,手搭在门把上,迟迟没动,太阳穴突突地跳。
为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晚来一步?
他质问自己。
如果回到十九岁那年,你在窗外望见他,你能推开那扇门走进去,在众人震惊、愤怒、嫌恶的目光中走向那个钢琴师,对他说:“你好,我叫薛时,我很喜欢你刚才的曲子,想跟你交个朋友,你介不介意来我家坐坐?”
会不会、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回到昨天,他洗漱穿戴完毕,你挽着他的胳膊走向婚礼殿堂的时候能低声问一句:“喂,我后悔了,你很好、特别好,我不舍得把你给别人当丈夫,我们一起逃跑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那是不是、昨天的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李莱恩的一切人生悲剧,都是因为你太慢了。
你看看你,一边喝酒一边哭,一边后悔一边怀念,一边想爱一边不敢爱,你跟一个懦夫有什么两样!
他推开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火烛的味道,一对红烛早已燃尽,挂着长长的烛泪。洞房里空空如也,一切都还是他刚布置好的样子,铺着红床单的婚床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只是衣橱里少了一些东西€€€€两个提箱以及他为这一对新婚夫妇精心准备的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不见了,只剩下昨晚新郎新娘穿的礼服还挂在衣橱里。桌上放着一只红色的丝绒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枚金戒指。
薛时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挪动脚步,在整个二楼巡视了一圈。
二楼没有尸体,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他心里总算得了一点安慰,只是头脑一片空白,只听到陶方圆在楼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有人活着吗?!还有人活着吗?!”
他在婚床上缓缓地坐下,一手扶着额头,将脸藏在掌心里,他需要梳理一下情绪。
后窗突然传来叫喊声,陶方圆高声喊道:“时哥!时哥!这里有个人!”
薛时连忙跑下楼,一路跑到后院,就见陶方圆半跪在后院的井边,紧紧攀着井绳费力地往上拉,那下面似乎吊着个人。
薛时拔出手枪,一手持枪指着井口,一手帮着陶方圆把下面的人给拉了上来。
那人湿淋淋地趴在井沿上喘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竟然是刘天民!
陶方圆慌忙把人抱出井口,让他靠着井沿坐下,脱下大衣给他裹上,见那人目光发直,用力拍着他的脸焦急地问道:“兄弟,你醒醒,能说话吗兄弟?”
薛时收了枪,替他检查伤势。
刘天民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衣着单薄,腿似乎摔伤了,小腿骨肿出一块,颜色青紫。一道深长的刀伤从脖颈处一直延伸到胸前,又在井水中泡了一夜,泡得伤口发白皮肉外翻,所幸没有伤到动脉,捡回了一条命,但因为井外的温度低了很多,再加上失血过多,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白得吓人。
好一会儿功夫,刘天民才缓过一口气,他哆嗦着嘴唇,一把抓住薛时的袖子,颤声道:“时哥!李先生……李先生他有危险!”
“兄弟,你说详细点,昨天晚上人散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陶方圆痛心疾首,“李先生大婚,我们死了这么多兄弟,这、这到底是谁干的!”
“不是昨晚……是、是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起来解手……听到狗叫声……”
“他们、冲进来杀人……有一些兄弟惊醒了,开始抵抗……我当时想上楼通知李先生快跑,却发现李先生夫妇不在房间里……我又……跑出去,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冲过来杀我,刺了我一刀……但我躲开了……但我从二楼窗口摔下来,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就跳进了井里……”
仿佛光是说话就耗尽了全部力气,刘天民喘着粗气,再也说不下去了。薛时一把按住他的肩,怒道:“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是……是日本人……他们搜查屋子的时候有人说话了……我听到了,是日本人……”
“日本人?”陶方圆听得一头雾水,“这李先生怎么会和日本人扯上关系?”
“圆子别说了,”薛时站起身,将刘天民一条手臂搭在肩上,神色冷峻,“走,先送他去医院。”
刘天民很快就陷入了昏迷,薛时将他安置在车里,又从后座底下的暗格里拖出一个木箱。
薛时如今明面上是个正经商人,是顾老爷子的左膀右臂,是顾家内定的继承人,暗地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火贩子,自然也像那些经验老道的军火贩子一样给自己留了退路。他把家里的汽车改造了,在车后座底下设了暗格,藏了一批枪支弹药和救急药物在里面,一旦交易过程中发生任何异变,他都有一搏之力,可以全身而退。
他从木箱里挑了两把新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装填上子弹,又找出几副弹夹、一把匕首,仔细检查了一下刀刃,把这些武器尽数藏在大衣里。
见薛时全副武装之后就要下车,陶方圆吃了一惊:“时哥你干什么去?”
薛时走到车前窗,俯身盯着陶方圆,沉声说道:“圆子,你听好,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替我认真执行:先把刘天民送到医院,然后回去找二哥,让他派人到这宅子里来收拾一下,好好安葬枉死的弟兄们,往他们家里寄一笔钱。”
“给二哥捎个口信,就说我要离开一阵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工厂的生产运作全部交给他处理。至于顾先生那边,他要是不问最好,要是问起来,就说外省的生意出了点状况,我去外省办事了。”
见他转身要走,陶方圆从车窗里伸出手一把拽住他,急道:“时哥,你冷静一点!我知道你心急,可是对方是日本人,这趟很危险,你一个人,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李先生是一定要救的,但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先跟我回去,我们兄弟几个商量商量,把人和家伙带齐了,我们一起去!”
薛时捏着他的手腕迫使他松开手,摇了摇头:“刘天民说过,日本人冲进来杀人的时候,李先生夫妇已经不在房子里了,也就是说,有人秘密带走了李先生,他们杀人灭口,只是为了封锁消息拖延时间。你认为,是谁能在毫无阻拦的情况下离开那栋房子?”
陶方圆愣怔了一下,骤然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说……你是说……是小唐?”
“他们甚至有时间收拾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带走,我有理由相信,是那个女人蛊惑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他心甘情愿跟着她走。”
“可是、可是,怎么可能?我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非要得到李先生?而且,怎么会是小唐,小唐那么好的姑娘……”
“小唐是在李先生出狱之前就来到我们家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这件事也可以说是我亲手把李先生送到日本人手里的,如果这次我不能把他安全带回来,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薛时从发现尸体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他眉毛拧在一起,眼中凝聚着浓重的悔恨和悲哀。
陶方圆痛心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时哥会当场崩溃,慌忙安慰道:“时哥你……也别太自责,万事有我们在,我们会替你想办法……”
薛时喉头滚动着,移开视线,低声道了一句:“我走了。”
他像想要逃离罪案现场的凶手一般飞快向路上跑去。
听了刘天民对那惊魂一夜断断续续的描述,他立刻就推断出事情的始末。
那天晚上,他给昏迷的莱恩脱衣服,从他身上摸到一封电报,竟然是北平的萧先生发来的,说是期盼莱恩去北平一同过年,当时他还奇怪了一下:萧先生在北平家业庞大,妻妾儿女众多,怎么会突然邀请莱恩这么个外人去北平过年?但当时他并没有在意这封电报。
如今想来,一切都是阴谋!
一开始就是小唐让他以及他身边的所有人以为她和莱恩之间有什么,后来也是小唐怂恿莱恩搬出去与她同住,小唐甚至伪造萧先生的电报给莱恩看,她所有的行为只有一个目的€€€€从他严密的保护下带走李莱恩。
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弄到手的珍宝,在某天一个不慎,自己亲手送到了别人手里!
他被一层一层的精神枷锁束缚住,这些负面情绪差点将他压垮。这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所犯的最恐怖的错误,如果无法补救,他将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他没能跑出去多远,因为他根本没有方向。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喘息着,停在一处热闹的街巷里茫然四顾,四周的行人都在看他,有几个甚至围过来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