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61章

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心脏咚咚地敲击着胸膛,他恨不得把这个让他疼痛的根源挖出来扔在地上狠狠碾碎!

一个少年白净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少年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

他在崩溃的边缘抓住了那只手,痛苦地哀求道:“阿南,帮帮我、帮帮我……”

阿南小时候遇上匪徒进村洗劫,被他们割了舌头,后来就再也不会说话了。此时,薛时握着这个哑巴少年微凉的手,慢慢镇定下来,从奔溃的边缘恢复了一点理智,阿南是尼姑最得意的大弟子,他知道只要尼姑肯出手帮他,事情就一定会有转机。

朱紫琅昨晚喝得烂醉,留宿在薛时家的客房里,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扶着胀痛的脑袋起床洗漱。他一出房门就看到叶弥生端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不由微笑了一下,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早”

“二哥,早。”叶弥生微眯了眼睛,下一句就问道,“时哥呢?”

他端起粥碗,动作停顿了一下,说道:“兴许早起去工厂了罢,最近北方局势紧张,萧先生那边不断追加订单,工厂都在日夜赶工,今年时哥恐怕会连过年都过不安生。”

“时哥一直都这么努力,顾先生现在是越来越离不开他,他的地位更稳固,这是好事。”叶弥生满意点头。

朱紫琅低头看了一下餐桌,发现自己毫无意识地坐在了薛时平常坐的位置上。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这个位置是我的就好了。

他看着叶弥生漆黑的瞳孔:要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就好了。

客厅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二哥!小叶!”陶方圆快步跑进来,打断了两人安静的进餐,他双手撑着餐桌,上气不接下气道:“出事了!李先生被日本人掳走了!”

“什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叶弥生惊道:“他昨天才刚刚新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今早天还没亮透,我送时哥去工厂的路上绕道去看李先生,发现那宅子里全是尸体,李先生夫妇失踪了!我们找到一个活口,才知道是日本人干的,日本人昨晚血洗了整栋宅子!”

“日本人?”叶弥生感到不可思议,忙问道,“那时哥呢?”

陶方圆一怔,吞吞吐吐道:“时哥他……状况不太好,他觉得是自己害了李先生,现在已经去追了……”

朱紫琅从沙发上拿起了自己的大衣,一边穿上一边往外走:“我立刻就去召集弟兄们赶去支援时哥!”

“不,二哥!”陶方圆一把拖住他,“时哥让我来报信不是为了让你去支援他,他是要你留下来接手一切,工厂那边不能缺人,要让顾先生没有后顾之忧。而且,这次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很多事情需要善后,你不能走!”

“可是他一个人!”叶弥生颤声道,“他一个人就这么去了,该怎么办呢?”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你放开!”朱紫琅一怒之下就去掰陶方圆的手。

嫉妒归嫉妒,可薛时是他真正的兄弟,纵使刚才那个可怕的想法曾经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可是当薛时遇上困境,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陶方圆干脆从背后死死捆住了他的腰,怒吼道:“朱紫琅,你个混账东西!你冷静一点!这是时哥的命令,你连他的话都不听了吗?”

“你放开!”朱紫琅抬起胳膊,一个肘击恰好顶在陶方圆脸上,陶方圆痛呼一声,捂着鼻子,指缝间渗出血来,但他还是死死抱着朱紫琅不肯松手。

岳锦之匆忙跑了进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吃了一惊,立刻上前将他们拉开:“你们都不要吵了!”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们还有闲工夫内讧?”岳锦之扬了扬手里的电报,“时哥刚发来的,说他已经查到李先生的下落,他们上了去南京的火车,时哥也一路跟着他们往南京去了,我已经通知何越,让何越何律两兄弟带人去支援他,他们刚刚已经出发了,带足了家伙的,你们全都在上海待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哪儿也不许去!不能自乱阵脚,让时哥分心。”

“没错,”叶弥生深以为然,“时哥现在需要我们,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日本人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不能乱套,都留在上海待命,观察局势,等他的消息,随时给他提供支援。”

莱恩他们清早天未亮就上了火车,到傍晚行至南京,稍作停歇之后从浦口搭上了去往天津的火车。

时节已是隆冬,天空仿佛像要飘雪似的灰蒙蒙的,津浦铁路沿岸显然不似江南那般城镇密集,轨道两旁的枯树和荒草飞快地向车窗后方掠去,越是向北行驶,车窗外的光景便越是荒凉。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将一整节车厢里昏昏欲睡的乘客都惊醒了,他们不满地抱怨着,抱婴儿的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显然是育儿经验不足,一脸羞窘地抱起哭闹不止的婴儿站起身想要走出车厢,不想却被脚下大包小包的行李绊了个趔趄,于是,婴儿哭闹得更厉害了。

小唐从新婚丈夫的臂弯里惊醒,掏出她常用的一枚蝴蝶型发饰束好头发,一脸同情地望了那年轻女子一眼,朝莱恩做了个手势:我去试试。

她走向那个束手无策的母亲,在取得了她的同意之后将婴儿接手了过来,让婴儿面朝下趴伏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在狭窄拥挤的车厢里踱着步子,拍着他的后背。果然,只是一小会儿工夫,那孩子便安静下来,在她肩上慢慢睡去。

等到婴儿睡熟了,小唐才小心地将他交还给他母亲,返回莱恩身边坐好。

见她一直恋恋不舍盯着那熟睡的婴儿看,莱恩握住了她的手,认真说道:“我们以后也会有的,等我们在美国安顿好之后。”

带着小唐回到出生地,帮父亲经营小酒馆,或者在维克多叔叔的乐器店找点活干,生两个孩子,奉养父亲,过新年的时候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那才是他应该过的人生。

至于其他的€€€€他在少年时代憧憬的自由、爱情、旅行、冒险,在他弄得伤痕累累心力交瘁之后,再也不敢奢望。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还没亮灯,光线十分昏暗。

隔壁的车厢突然发生了一些骚动,不多时,骚动蔓延到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莱恩从浅眠之中睁开眼看了一下,就看到车厢那头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正奋力跨过过道中间胡乱堆放的行李,一个座位又一个座位地进行检查。

起初,他以为是车上的例行检票,对那名列车员粗暴无礼的动作暗自咋舌。他找出车票捏在手里,紧紧挽住靠在他肩上熟睡的妻子,等待着那名列车员靠进。

列车员的粗暴动作似乎引起了公愤,大家发出不满的抗议声,但人们对他也无可奈何。那人检查完那位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之后突然就在他们的座位前停下了,他摘下帽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恩。

直到这时,莱恩才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人就已经将身边的妻子揪了起来,狠狠按在车厢门上!

小唐从睡梦中惊醒,后脑被重重撞在车厢上,束发的头饰断了,飞进了角落里,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瞪着来人。

通过黄尼姑缜密的情报网络追查到他们的下落,在惊怒交加的情绪中赶了一天的路锁定并追上他们,薛时此时已经身心俱疲,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暴怒的情绪,他粗暴地揪着小唐的衣领,喝道:“你这个女人!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莱恩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去掰他的手腕,低声喝道:“薛时,你干什么?!”

薛时一把推开莱恩,他此时的情绪已经到达了一个即将爆发的临界点,下手没轻没重,莱恩被他推得后退几步,没能站稳,整个人跌进了座位底下。

他仍旧揪着小唐,扭头对莱恩说道:“李先生,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有问题,她带走你,一定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能跟她走!”

整个车厢的人全都围了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三个人。

莱恩从座位底下爬起来冲过去,一手护住小唐,朝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怒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先放开她!”

胸口一声钝重的闷响,薛时没料到这一拳十分有力,他放开了小唐,吃痛退后了两步,捂着胸口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莱恩。

“你是不是得了臆想症?”莱恩将小唐护在身后,冷冷道:“是我自己决定要走的,她是我妻子,自然愿意跟我一起,有什么不对吗?”

薛时又累又怒,眼里布满血丝,瞪着他们。

€€€€他不相信我。

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一拳似乎将他的心脏都捣碎了,流出来的全是苦水,哽在咽喉里,令他呼吸困难,他喉结滚动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为什么要走?”

“萧先生早前就发来电报,邀请我去北平过年,过完年之后,我打算带我妻子回美国去,去见我的父亲,这你也要管?”

“你不明白!这根本就是个陷阱!我怀疑,她是个日本人!”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薛时瞪着他,瞪得目眦欲裂,良久,他咬牙一点头:“好!去北平是吧?那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要回美国吗?那在你离开之前我就一直跟着你,一直到你安全离开中国为止……”

“够了!”莱恩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排开人群一路将他拖到门口。

这是薛时第一次看到向来性格温和的李先生如此暴怒,他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惊恐地挣扎着,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你信我……她有阴谋……那个宅子里的人全都死了……”辩解到最后,变成了无力的哀求:“我求你,你相信我……”

莱恩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揪着他衣领的手指关节握得发白,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闭嘴!别再让我看到你!”说罢一脚踢开车厢门,将人拖到两节车厢的交接处,迎着冷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薛时狠狠推下车!

薛时被抛出火车,滚下了铺就铁轨的草坡,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滚出去很远。

他立刻爬起来,不甘心地朝火车远去的方向用力爬行,但他没能爬出去多远就再也没了力气。

火车轰隆隆地飞驰着离他而去,他匍匐在地,悲伤和绝望压垮了他,他终于崩溃了,泪如雨下,十指紧紧抠进冰冷的泥土中,发出了愤怒的嘶吼声。

他不相信我,不相信我……

他翻了个身,躺在荒草中,看着铅灰色的天空,茫茫然地流着泪,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过了很久,等到眼泪流尽了,他才慢慢爬起身,跌跌撞撞跑进荒草地里。

夜幕低垂,四周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黑暗荒野,以及呜咽着呼啸而过的冷风。

第47章 47、追

莱恩理了理被风吹凌乱了的头发,返回座位,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乘客们都各自坐回了原位,那位年轻的母亲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抚着小唐的背安慰着她,看到她的丈夫回来了,立刻冲他点点头,起身返回自己的位置。

莱恩在她身边坐下,小唐脸上挂着泪痕,勉强笑了笑,挽住他的胳膊,把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

莱恩从她臂弯里抽回手臂,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替她拢了拢披散的长发,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小唐愕然地看着他,楚楚可怜的表情慢慢僵硬冷却下来。

莱恩在她面前缓缓摊开手,他手心里躺着一只精巧的蝴蝶型发饰,是她刚才掉落的那一只,发饰被摔裂了,里面赫然装着一只黑色的微型窃听器。

小唐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她显然还在勉力维持着她哑女的身份。

下一秒,好几个面色冷峻的男人从乘客之中站了起来,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莱恩,车厢中立时乱成了一团,乘客们纷纷尖叫着四处逃窜,婴儿“哇”地一声开始啼哭。

莱恩毫不惊讶,只是缓缓扫视了那些举着枪的人,把那个装着窃听器的发饰还给了小唐,往旁边移了移,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将车窗开了一条缝隙,出神地望向车窗外。

那时候,他被薛时猛力推了一把,跌进座椅下面,看到了掉在地板上破裂的发饰,看到了发饰内部的窃听装置,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东西。

他从椅缝中观察周围的乘客,发现有几个表情阴鸷的男人混在围观人群中,精神紧张地盯着薛时和小唐争执的那个方向,悄悄把手伸进前襟,蓄势待发,而那时薛时情绪激动,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危险正在悄然临近,还在逼问小唐。

薛时单枪匹马前来,而这节车厢里全是埋伏,他毫无办法,只能在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阻止这一切,狠下心将薛时推下了车。

€€€€不知道他摔下去的时候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失望?有没有怨恨?

不多时,车厢里的乘客纷纷被遣走,只剩下小唐,以及举着枪的那些人。有人蹬着皮鞋朝他走过来,停在他背后:“晚上好,我们又见面了,李先生!”

莱恩回过头,冷淡地看着来人。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男人装束的女人,个子不高,穿着大衣套着皮靴,短发偏分梳得油亮,拄一根黑漆手杖,一张年轻的脸上挂着恣意的笑容。

这个人他记得,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从婚礼上演奏归来,这个人带着一伙人搜查了他租住的屋子并把他带走,他记得他们叫她满洲的金司令。

小唐默然站起身,缓缓退到金司令身后,金司令夸张地伸出双臂抱了抱她,笑道:“我的小辣椒归队了,你做得很好。”

小唐转过身,淡淡对莱恩说道:“我叫唐辛子。”

莱恩明白了她需要伪装成哑女的原因,因为她的中国语发音极不准确,很容易暴露。

金司令拍了拍小唐的肩:“放心,我们不会对你的丈夫严刑拷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只是想跟他叙叙旧。”

她在莱恩对面坐了下来,细细打量着他,发现他皮肤细白温润,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洁净柔软,一身当下大都会年轻男子最流行的衣着打扮,布料高级的大衣挺括厚实,里面的衬衫熨得一丝褶皱都没有,无论是装束还是气质,都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不由笑道:“李先生比以前更英俊了,看来你出狱之后这半年,生活过得很不错。”

莱恩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多说,因为他一句都不想听。

见他毫无反应,金司令继续说道:“李先生,既然你娶了我的小辣椒,那就是我们的人了,我保证只要你乖乖合作,你会毫发无损,等你到了满洲,我可以向皇上请旨,让你们去新京定居,今后你便是皇亲国戚,可以在满洲安然享受荣华富贵……”

“你们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莱恩对她的废话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看着她,“图纸不在我这里。”

“我当然知道图纸不在你那里,”金司令意味深长的微笑,“你真幸运,有人一直护着你,他叫薛时是吗?”

金司令看着小唐,得到她点头确认之后转向莱恩,继续道:“这个人可真是让人头痛,想把你从上海带走真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啊李先生,既不能惊动情报局,又不可能在薛时眼皮底下行动,要是没有他,我们早在你出狱当天就得手了,也不用等到现在这么大费周章……”

“薛时这样不遗余力地保护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猜,只有一种可能:他就是在幕后与神父交易武器图纸的人!小唐原本的任务目标也不是你。在你出狱之前,我们就发现不少帮派组织和民间武装团体的武器配备非常令人惊讶,有些甚至超过了正规军队的水平,他们通常是通过黑市或者其他特殊的地下渠道弄到武器装备的。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神父的图纸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某个地下兵工厂拿到手,并且投入到了大规模的生产中。我们按图索骥查到薛时这个人,将小唐安插在他身边伺机而动,没想到,这个时候,你也出狱了,并且出现在他身边,毫无疑问,这证实了我们的想法。”

正在这时,谈话被打断了,一名下属走进车厢,毕恭毕敬地朝她行了礼,面露遗憾地说道:“司令,我们的人回来了,没有抓到薛时,他逃脱了。”

金司令挑起眉,冷冷吩咐道:“关注沿途的一切动向,那个人,很狡猾,务必给我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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