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领命离去。
他们用日语交流,莱恩听不懂,但从那几个人的表情中隐约可以猜到一些。他如释重负地靠进椅背,窗口灌进来的冷风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四肢已经开始渐渐冰冷,耳朵里嗡嗡作响,金司令说话的声音仿佛八月的蝉鸣,在他听起来聒噪刺耳,他靠着椅背的支撑才能勉强坐住。
“你一直不愿意说话,但是不用紧,等到我们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叫你开口。我一直在猜想,在这场交易中,你是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李先生?那军火贩子如此重视你的安全,我猜你是一个重要的线人,神父通过你,和薛时取得联络。那两个人给我们满洲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皇上下旨必须尽快将你们捉拿归案,到时候,在法庭上,我期望听到你的证词,李先生。”金司令好心情地用手敲击着桌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那人的异样。
站在一旁的小唐突然闭上眼,在空气中嗅了嗅,猛地向前迈进一步,一只手扣住莱恩的肩。
莱恩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他轻轻喘了口气,露出笑容,勉力蠕动着苍白的嘴唇,哑声说道:“你们做梦!”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再也无力支撑,虚弱地向前倾倒在桌上,呼吸渐渐衰弱下去,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小唐震惊地与金司令对视了一眼,一把抓住莱恩一直藏在暗处的那条手臂,提了起来。
他右手腕上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衣袖,淋淋漓漓地滴着,再往地上一瞧,大量的血早已在地板上蜿蜒开去,在座位下面凝结成一个血泊,然后流进车厢的缝隙里。他事先就将车窗开了一条缝,冷风从外面灌进来,带走了血腥味,让她们丝毫没能察觉。
小唐知道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伤口,是几个月前遭歹徒绑架造成的。但是她没想到,莱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无声无息地用手指撕裂了那道旧伤,生生抠破血管,任体内血液流尽,试图以此种方式自戕。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金司令冷着脸站起身,用日语命令手下,“立刻关起来,叫医生,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救活!”
一直守在门口的下属领命,叫来帮手,将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的莱恩抬了下去。
等到人都散尽,金司令蹙眉对小唐说:“那个薛时,我们不清楚他什么来路,但是通过几次交手,我发现他很不简单,或者是,他背后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物,而那个人,很清楚我们在想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这很可怕。好好照看你的丈夫,这个人质很重要,我希望这一路不要节外生枝。等我们到了天津,立刻就把人秘密转去奉天。”
“是。”
当晚,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火车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飞驰,小唐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中,望着车窗外渐渐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车厢被一道帘子隔开了,一名中年医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扶了扶眼镜,对小唐说道:“没有生命危险。”
小唐点点头,示意医生可以下去了。
帘子的另一边置了一张卧铺当做临时的病床,病床上的人闭着眼安安静静地躺着,为了防止他再度破坏伤口自杀,他的双手被绳索分别捆缚在头顶两边的铁架上,手腕已经包扎好,露出一截白色的绷带。病床上方挂着输液瓶,正一滴一滴往伤者的脉搏里输入药液,火车上临时找不到血浆,再加上设施简陋,只能做到这样为他续命。
听到有人靠近,躺在病床上的人睁开眼,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小唐问道:“你恨我吗?”
莱恩摇了摇头,虚弱地笑了笑:“我原本已经做好了和你共度一生的打算,幸好,现在不必了,我很开心。”
“在上海,我们已经掌握了薛时的兵工厂各方面的部署,很快就能破坏掉薛时这几年建立起来的一切,你不可能再回去了,”小唐用发音极不标准的中国话说道,“跟我去北方吧,你不是最重要的犯人,只要帮助我们抓到神父和薛时,协助我们给他们定罪,我可以为你保释。”
莱恩冷淡地转过头,目光看向车窗外。
€€€€薛时不会再来了吧,那时候狠心把他推下火车,他应该已经失望放弃了吧?
小唐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
天亮的时候,火车到达了徐州。
雪已经停了,大地银装素裹,火车轰鸣着进站的时候,一直守在车站附近的农民们立时围了上来。人们热情洋溢地涌到车窗下,敲醒里面还在睡觉的旅客,举着手里的篮子,向他们推销自己的农产品。
负责采购的下属已经下车去了,他们现在拖着一个伤患赶路,队伍里虽然配备了医生,但是物资紧缺,必须控制列车长让列车延迟发车,派人下车去补充医用物资,这严重拖慢了他们的行程。
小唐下了车,在火车站短暂停留了片刻,在卖早点的摊贩那里买了一些热豆浆,返回车上的时候看到聚集在车窗底下叫卖的农妇和村民,她蹙眉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一个包着蓝印花布头巾的乡下姑娘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姑娘举着篮子,篮子里装着颜色鲜亮的橘子,因为身材矮小,她挤不到前面去,被人群推搡着,败下阵来,落到了最后面,沮丧地看着自己卖不出去的一篮橘子。
小唐朝她招了招手,又朝那些橘子指了指。
那姑娘诚惶诚恐地接过她递来的钱币,冻红的脸蛋上露出淳朴的笑容,她从篮子里扯出一只报纸糊成的袋子,挑出几只最大最新鲜的柑橘包了起来,交给小唐,笑出一口白牙:“给、准甜!”
小唐买了食物便返回车上,莱恩仍然醒着,小唐将装满热豆浆的搪瓷茶缸和那袋橘子放在他床头的桌子上,替他解开了左手的绳子。莱恩从昨晚就开始发烧,烧了一夜,此时急需补充水分,采购物资的下属迟迟未归,现在就只能想办法让他自己喝点东西。
“喝下去!”小唐端着装豆浆的搪瓷茶缸,走到他面前,冷声命令道。
莱恩的眼神像是凝固了似的,毫无反应,就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看得出来他身体极不舒服,眉头微蹙,汗湿的卷发粘在额角,苍白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呼吸时快时慢,时深时浅。
他已经没有了生存的意志。
“我给你时间,你自己喝下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小唐说罢,便放下茶缸,默默退出了这个临时搭成的小病房,在帘子外面坐着。
负责采购的下属终于返回车上,火车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启动了,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月台的阴影处,有一个人始终沉默地站在那里。
小唐清点了那些瓶瓶罐罐的药物,立刻去外面的车厢找医生。
床头的矮桌上,巨大的搪瓷茶缸缓缓冒着热气,那个报纸做成的袋子随着车身震动摇摇晃晃,最后终于倒了下来,几个新鲜的柑橘活泼地滚了出来。
莱恩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滚了满地的橘子。突然,他睁大了眼睛,用仅能活动的左臂支撑起身体,死死盯着地面,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
满地颜色鲜亮的橘子中间有一个他熟悉的东西,那是一枚黑色的扣子。他伸出颤抖的手,努力向地面够着,将那枚毫不起眼的衣扣捡了起来,紧紧捏在手心,躺回病床上。
是薛时追上来了!
不知道薛时用了什么方法骗小唐买了一包橘子,并且在橘子里藏进了一颗纽扣,传递给他,告诉他:我来了、我在这里。
€€€€就像当年莱恩仍在监狱时那样。
莱恩平躺着,手心捏着那枚扣子,各种情绪在胸腔中翻涌。
€€€€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如此舍命相护?为什么这么傻、这么执着呢?
小唐带着医生返回这节车厢的时候,看到莱恩依旧虚弱地躺着,那袋橘子从桌上倒了下来,滚了一地,她弯下腰,一个一个捡起橘子,装进袋子里,放回桌上,却发现那只原本装着热豆浆的茶缸空空如也,她骤然回头,诧异地看着莱恩。
原本毫无生念的人竟然自己主动爬起来喝完了豆浆,这让她感到很意外。
莱恩动了动依旧被绑着的右手,平静说道:“我想活下去,我也会配合你们,给我解开。”
深夜,朱紫琅疲惫不堪地从兵工厂走了出来。
时哥离开了,全部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年关将近,北方的订单不断,他忙得焦头烂额,现在终于理解了时哥三五天不回家,带着兄弟们在工厂里没日没夜地忙碌是什么滋味。
他顶着青黑眼圈上了车,陶方圆看着心力交瘁的二哥,终于也不舍得再说他了,只心疼道:“二哥你睡会儿吧,等到家了我叫你。”
汽车离开之后,黑暗的巷道之中,几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猫着腰,钻了出来,为首的年长者后背微微佝偻了,脸上的褶皱纵横交错,正是那位常年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老人。
兵工厂设在地下,入口隐蔽,易守难攻。几名年轻的特务在领头人老唐的指示下将一捆一捆的炸药包分别设置在兵工厂的四周,打算时机一到同时引爆。
老唐背靠着墙壁,一边监督年轻的下属干活一边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
兵器图纸早已泄露,这处地下兵工厂三年来经过不断的扩建已经颇具规模。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炸毁兵工厂,切断中国军队武器弹药的一条重要的供给渠道,才能为军部实现大东亚共荣的伟大信念扫平道路。
他老了,已经不能再胜任这份工作,这次出山也是因为孙女小唐初出茅庐经验不足,怕不能顺利交差才跟着一起出来。这是他漫长的间谍生涯里最后一项任务,课长已经答应,这项任务完成之后就放他告老还乡,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冰天雪地的北方岛屿去。
他思绪万千,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巷道尽头静静站着一个黑影。
“什么人?!”年轻的下属惊呼一声,立刻就朝那黑影开了一枪。
那一枪显然没有打中,黑影转身就跑。
老唐斥退开枪的下属,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在寂静的深夜这样贸然开枪只会引来兵工厂的守卫。果不其然,听到枪声,兵工厂地下的铁门发出了声响,显然是有人发现情况出来地面查看。
老唐推了下属一把,怒道:“不要浪费时间,布置好炸药立刻点火,那个人我去追!”
黑影穿着宽大的披风,帽子兜头罩着,身形灵敏,从背影完全辨认不出男女,他也似乎知道追着自己的那名日本特务上了年纪,并不急着逃脱,只是不慌不忙地在狭窄的巷道中穿梭。
老唐将那人追堵在一条没有出路的巷道里,举枪指着那人,用中国话喝道:“站住!什么人!”
黄尼姑停住脚步,摘下兜帽,缓缓转过身,朝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吉田先生。”
第48章 48、夜雪无声
火车入境山东,等到驶过了临城县,车窗外的风景就变得越发荒凉,轨道两旁枯木丛生,光秃秃的山丘此起彼伏连成数条曲线,有时候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一个村庄,窗玻璃上的冰花越积越厚,人在车厢内能明显感知到周遭温度在不断下降。
上午的天空还算晴朗,到了下午,乌云渐渐堆满天空,傍晚,又开始下雪。
车厢里燃了炉子,温度还算舒适,照明很好,莱恩坐在铁架床上,拥着厚实的棉被,面前摆了一张小桌,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粥一边读着一本闲书,翻书的那只手背上还插着针头在输液,听到有人掀了帘子走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看来李先生今天的心情不错。”金司令拄着手杖慢慢踱步进来,她身后跟着小唐。
莱恩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他不经意抬头瞥了她们一眼,不由一怔,他发现小唐红着眼睛瞪着自己,眼角还带着泪痕,显然刚刚哭过。
两人这一对视,小唐的表情更是愤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一扬手,狠狠将他面前的小桌板从床上掀了下去!
“哗啦€€€€”,粥碗摔得粉碎。
小唐咬着唇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莱恩一手撑着床铺,弯下腰吃力捡起书本,惋惜地看了一眼还没喝完的粥,甩了甩书本上沾着的米粒,收进枕头底下,丝毫不以为意。
金司令微微一笑:“对不起了,李先生,看来我的小辣椒今天心情不太好。”
莱恩无所谓地耸耸肩,自己把枕头向上拉了拉,后背靠进枕头里。
“我们刚刚收到上海那边传来的消息,特一课一整个小队在昨晚的任务中全军覆没,其中包括小唐的祖父吉田先生,她心情悲痛,也可以理解。”
吉田先生年轻时曾在北海道老牌间谍学校札幌汉文化研究学会任教,在如今的特高课,有超过半数的高层都曾经是他的学生,此次在中国,吉田先生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火贩子交手,竟然落得惨败身死的下场,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薛时这个人,我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军火贩子,现在看来,他果真不简单,你居然能找到这么大的靠山,李先生,我发现你还是挺有手段的,介意跟我谈谈这个人吗?”金司令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那个人吗?莱恩陷入沉思。
英俊、善良、热忱、孩子气、特别听他的话,眼睛长得很好看,有时候很深,里面藏着东西,教人看不透,有时候又清清浅浅坦坦荡荡的,漾着致命的温柔。
莱恩突然捂住胸口,他在薛时身边的时候怨恨他,对他那么冷淡,现在分开了,想起他,内心像要裂开一般隐隐作痛,想的,全是他的可爱、他的好。
他又记起婚礼那天晚上,薛时拿着皮鞋单膝跪地,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神。就只是那一刻,眼里的东西没能藏住,泄漏了出来,被他窥见了,只是当时,怨恨蒙蔽了他,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李先生?你不舒服?”金司令见他神情恍惚眼睛没有焦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到病床上方的木架上吊着的药瓶快要空了,便摆摆手,“也罢,我一向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尤其是对你这样一位英俊的绅士,你今天不舒服就先休息,我们改日再谈。”
不多时,医生就来了。
莱恩失血过多,发了一天一夜的烧,纵然精神状态还不错,但身体终究还是虚的,需要一直向他体内输入营养液以维持水分和热量。
该换药了,医生替他拔了针头,将自己的医药箱摆在床头的桌子上,推了推眼镜开始配制营养液。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车内的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车身剧烈震动了一下,火车的行驶速度明显放缓,惯性使得堆满走道的行李倒了下来,孩童开始啼哭,人们站立不稳撞在一起,女人尖叫着抱着头躲进座椅底下,直到火车彻底停止了行驶,才瑟瑟发抖地爬出来,循着外面纷乱的脚步声,纷纷涌向门口,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莱恩与那医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了不安,医生低声说:“我出去看看。”
医生一走,莱恩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觉得薛时就要来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哪怕不能自救,也至少也要给日本人弄出一些麻烦,为薛时制造机会,拖延时间。
目光停留在医生敞开着放在桌上的药箱上,他左右看了看,动作迅捷地去翻了那个药箱,慌乱之中仔细辨认着一个个小玻璃瓶装的药液,突然,他动作一滞,眼睛亮了€€€€他居然在药箱里找到了一支美国产的麻醉针剂,他连忙将那支针剂藏在了枕头底下。
医生很快就返回了这节车厢,向他描述了紧急停车的原因:前方山路出现塌方事故,落石与泥土埋住了很长一段铁轨,路彻底被封死,火车撞上落石被逼停,幸好没有脱轨,只要清理了铁轨就还能继续行驶,车上的劳工正冒着大雪拿着铁铲挖土开路,但是以他们那个进度,火车今晚估计是很难前行了。
医生话音刚落,车厢之外,马蹄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接着,接二连三的枪声响起,在寂静的雪夜,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分外清楚,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火车里的乘客开始发出尖叫与惊呼。
一节一节的车厢里全都乱了套,过道上挤满了抱头鼠窜的乘客,不知道是谁在车厢里大声吼了一句:“山匪来了!把车窗遮起来躲好,守住门口!一个都别放进来!”
人们静止了几秒钟,纷纷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必须把车窗遮起来,不能让外面的山匪看清车厢里的情况。于是乘客们自发组织起来,找出所有能够遮蔽车窗的东西:报纸、书籍、衣物、毛毯,用这些东西把所有车窗都遮挡了个严严实实。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手里拿着他们能找到的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摸到了车厢门口,屏息静气把守着车门。
这一招很快被传播到别的车厢,一时间,整辆火车里的人们都行动了起来,如法炮制,自发地组织起了自卫队,青壮年将老弱妇孺安排在一起,派几个人守着车门,等待外面的匪徒发动袭击,好来个瓮中捉鳖。
金司令独自坐在餐车里,面前摆着一杯早已凉掉的茶水,蹙眉听着外面的骚乱声。
她在火车被山体塌方逼停的时候就预料到会出事,早早就向原本就布置在整辆列火车里的下属发出警戒,只是她没想到,那个军火贩子竟然会用这般浩大的声势现身,明目张胆来劫人。
火车外的枪声此起彼伏,一名下属匆匆跑了进来汇报情况:“车窗被挡住了,我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