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司令猛地一拍桌子,命令道:“那就给我出去追!抓住薛时,要活的!”
说罢她用眼神示意小唐去后方的车厢看守那个重要的犯人李莱恩,因为对方目标明确,显然是要劫囚,李莱恩是重点保护对象。
小唐从下属手里要来一副脚镣,红着眼睛起身去了。
莱恩坐在床上,医生正坐在他旁边调配药水,看到小唐进来,若无其事地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小唐并不想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将医生遣了出去,从里面反锁上门,然后拿出脚镣,在莱恩面前蹲下,将脚镣往他的脚踝上套。
有人低头为他穿鞋,有人低头,却是为了给他戴镣铐,可笑他竟然曾经萌生过与她生儿育女共度一生的想法。
莱恩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那一截白皙的脖颈,反手伸到枕头底下,将那支针剂握在手里,瞅准时机,猛然将针扎进那女特务的脖颈里!
小唐骤然瞪大眼睛抬头看他,从认识他的那一天算起,他们一起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光,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莱恩的攻击性。
她全身僵住了,张开嘴想要呼救,莱恩眼疾手快,跳下病床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扭住她一只摸向枪套的手,抢在她前面拔出她后腰的枪枪,用力扔出很远。
针剂很快起了作用,小唐的动作已经开始迟钝了,但意识还算清醒,她只来得及将他脚上的镣铐上了锁,见莱恩急急地松开她,想要去她手中抢夺钥匙,她一把将钥匙捂进嘴里,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莱恩泄气一般跌坐在地,他还伤着,被刚才那番动作耗尽了力气,他剧烈喘息着,自暴自弃地扯了扯脚下的镣铐。
小唐匍匐在地上,还没失去意识,她朝那把掉在地上的枪爬过去,顷刻间便把枪握在手里,朝他露出阴冷的笑容:“你好好看着,我要杀了他!”
“你休想!”莱恩愤怒地扑上去,抢她手里的枪。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想必是手下的人已经追踪到那些匪徒,发生了枪战。坐在餐车里的金司令听着听着,忽然心下一沉:不对!
此时,她身边只有四个人:小唐、医生和她的两名下属,现在,这个火车内部才是守备最薄弱的地方!
她伸手招来其中一名下属,吩咐他出去将人手全都召集回来,她希望她的猜想是错的,希望那是她自己多虑了,那个军火贩子不可能有如此头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另一边的车厢门猛地被人从外面踢开,只听一声闷响,门口的那名下属背部中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紧接着,另一名下属也被子弹击中眉心!
一名陌生男子静静站在门口,举着一只被打出两个弹孔的枕头,露出枕头后面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反手缓缓将车厢门关上。
那个男人看起来相当年轻,五官线条硬朗,头发梳向后面,印堂宽阔饱满,一双眼睛利如刀刃,冷冷举着枪,与她对峙。
她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皮鞋,那双皮鞋锃亮干燥,证明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以为匪徒会从外面发动袭击,事实上,外面那些枪声、马蹄声、喊杀声其实都是虚张声势,而那个军火贩子€€€€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半步都没有走出去,一直藏身在火车里,藏在乘客们中间,他甚至煽动乘客们自己动手将车窗遮掩起来,用以蒙蔽他们,让他们看不清车厢外的状况。他开枪的时候刻意用枕头遮挡枪口掩盖枪声,整辆车的人包括她那些出去抓人的下属,只知道外面有山匪要劫车,却没人知道火车里发生了什么。
薛时用枪指着那名特务头子,在他身上一阵掏摸,搜走了他的全部武器,末了突然触到柔软的胸脯,吓了一跳,触电一般缩回手:怎么是个女人!
车门开了,穿着粗布棉袄、打扮成乘客模样的何律跟了进来,举着枪将金司令的头抵在桌子上,反扭住她的手,朝薛时说道:“时哥,这里有我,你快进去救李先生!”
薛时不再耽搁,收了枪,一脚踢开最后一节车厢门!
地板上的一对男女停止了扭打,一齐抬头,表情错愕地看着他。趁着小唐愣神之际,莱恩劈手夺过她的枪,一脚踢出去老远。
薛时快步上前,从地上薅起他,不再像上次那般作多余的解释和哀求,只低低道了一声:“走了!”说罢拖着他就走。
莱恩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薛时蹙眉看着他腕上的绷带、脚下的镣铐以及一副摇摇欲坠的身躯,慌忙替他简单检查了一下,发现他除了有些虚弱,身体并无大碍,也没有受到任何刑虐,他这才松了口气,朝莱恩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在他面前弯下腰,用肩膀顶着他的腰,直接将他整个人头朝下扛了起来,快步走进餐车,用手肘击碎了餐车里的窗玻璃。
小唐捡起角落的枪,从里面的车厢爬了出来,使出最后的力气,朝那金司令抛出了一把枪!何律走了神,被那特务头子转身一手肘狠狠顶在胸口,吃痛地后退了两步。金司令飞身接住枪,瞬间就朝正要跳窗逃脱的那两人开了枪!
子弹打在车厢顶棚,火花四溅。
薛时将莱恩带进怀里,捂着他的耳朵,钻进座椅下方暂且躲避。
金司令朝他们连开四五枪,薛时也拔出手枪朝她连连还击,两拨人在狭小的餐车里发生了枪战。
这时,薛时一枪击中那女特务头子的手臂,金司令手中的枪应声落地,何律瞅准机会快步上前,一脚踢在她腹部,然后将她反扭着双手制服在餐桌上。
金司令冷笑一声,威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必定会引发你们和满洲国的战争,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你们日本人是不是就会这一手?”何律大声喝骂,用膝盖碾着她臂上的伤口,引来她的痛呼。
“何律!”薛时用眼神制止了他,命令道,“我们撤!”
说罢,薛时带着莱恩两人一起跳出车窗,脚踩上松软的雪地,薛时脱下外套给莱恩披上,在他面前弯腰半蹲着:“上来,我背你。”戴着脚镣必然不能跑远,只能背着他跑了。
一道信号弹尖啸着升上夜空,照亮了火车四周的一片雪地,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忽然就停止了。
何律何越兄弟俩这时也跟了上来,何越看到夜空的信号弹,立刻拔出枪,推了薛时一把:“时哥你们先走,我们断后!”
薛时点点头:“别跟日本人正面冲突,我们在营地会合!”说罢他背起莱恩就跑。
他匆忙从上海赶过来,人手不足,跟在身边的只有后来才追上来的何律何越阿遥以及另外两个兄弟。为了策划今晚的行动,他花重金在这附近的山村雇了一批山匪,山匪对此处地形比较熟悉,精准地找了一处山坳凿落山石掩埋铁轨逼停了火车,又在四周骑马溜达,放枪虚张声势替他们打掩护,此时显然是计划败露,那伙日本特务发出信号弹开始召集人手回防。
雪还在下着,积雪已经没过脚踝,薛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跑,将火车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跑着跑着觉得背上那人也太安静了,不由想说些话来安慰他,想了半天,只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问道:“是不是很害怕?”
莱恩只是伏在他背上,没说话。
那时候,他狠心将薛时推下火车,就已经做好了与他诀别的准备,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他能在凶残的日本人手里活下来,能再见他一面。现在的一切,仿佛都是上天的恩赐,他用双臂搂紧薛时,摇了摇头。
薛时脸上有些发烫,两人冷战很久了,他知道莱恩因为武器图纸的事怨恨他,也一直没有给他好脸色,此时骤然这么亲密,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这次,我要是还是不肯跟你回去,你怎么办?”良久,莱恩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好在是背上那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多多少少缓和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薛时松了口气,严肃答道:“把你绑住,抓回去,管你是不是还恨我,先关起来,养着。”
末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话不太上道,可能会吓着他,便又笑笑,补充道:“娇生惯养的养。”
背上的人轻轻笑了一声,用脸蹭了蹭他的脖子,搂得更紧:“我们去哪?”
“我买通了这里的山匪,山上有他们的营地,日本人我们惹不起,只能先去那里躲一躲,再想办法回上海。”薛时被他蹭得脖子有点痒,一直痒到了心里。他定了定心神,幸好这处荒山野岭算不上陡峭,积雪也不是很深,他背着一个人,走得还算稳当。
莱恩伏在他背上,心里轻飘飘的,只觉得身下这幅宽厚的肩背让他感到出奇的安心。
薛时皮肤的热度从一层薄毛衣下面透上来,湿漉漉的热气,竟是毛衣已经浸透了,他伸手摸了摸薛时的脸,摸到一手的汗。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他下意识地朝身后的山路望了一眼,在夜幕笼罩下,雪地呈湛蓝色,只有薛时的两行清晰的脚印,其中一行脚印呈血红色,触目惊心!
心脏突突地跳,莱恩在他背上挣扎了一下,薛时果然支撑不住,右腿一软,两人一起栽倒在雪地里。
薛时不以为意,只当是个意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便又要去背他,却被莱恩一把捧住右腿。
薛时的右腿中了一枪,裤子湿漉漉的,早已被血水浸透,之前光线昏暗,莱恩一直没看到。
薛时终于看到他自己走过的路上那行带血的脚印,他还以为可以一路瞒着的,一切等到了营地再说,现在败露了,只得勉强扯了扯嘴角,安慰道:“她那一枪打偏了,没伤着筋骨,就是皮肉受点罪,没事的……”
他去扒拉莱恩的手,一时竟没能成功,便又讪讪笑道:“我真没事,不疼,还能走……”
他还想着怎么安慰那人,却见莱恩仰起脸,满脸泪水,他怔了一怔,闭了嘴。
莱恩擦了擦脸,站起身,倔强地将他一条手臂扛在肩上,扶起他,低声道:“走吧。”
€€€€我要和他待在一起。莱恩望着黑€€€€的山岭,心里这样想。
就算不能拥有又怎样?就算他以后要结婚了又怎样?他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们也会奶声奶气叫他“李先生”,然后他教他的孩子们弹琴画画,守着他和他的孩子们,看着他家庭和睦子孙绕膝,然后就这样慢慢老去。
这条积着雪的崎岖山路,仿佛晦暗得看不到希望的人生,即便如此,他也想和这个人一起走下去。
但他没能走出去几步就被绊倒了,那条该死的、碍事的脚镣,实在是太短了!他丧气地坐在雪地里,薛时来拉他,诚恳说道:“我自己的伤我自己心里清楚,没什么大事,就是出点血,等到了营地把子弹挖出来上点药就好了,以后最多留个疤……”
“你走吧,你带着我,走不了多远。”莱恩看着他受伤的腿,只是片刻功夫,他脚下的雪地就被染红了一片,这也是他口中所说的皮肉伤?
“说什么傻话?”薛时执拗地去拉他,“别耽搁了,还是我背你。”
谁知,这一拉,并没能拉动,却被带得跌了下去。
一双温软的唇覆了上来,薛时一脸错愕,紧接着,那人双手捧了他的脸,呼吸被夺走了,他也不晓得换气,头脑一片空白,只看得到一双温润的、平和的眼睛近在咫尺。
意识到那人对自己做了什么,薛时只觉得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从头顶酥麻到脚尖,连血液都凝固了,脸颊因为窒息缺氧滚烫,连腿上的枪伤都感觉不出疼痛了。
人与人之间表达爱意的方式,他不是不懂。可是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他和他最憧憬最倾慕的那个人唇齿交缠在一起,他应当躲开的,他一直觉着自己不配,可是身体怎么跟不听使唤了似的,手臂自动搭了上去,环住了对方的腰,努力调整着呼吸,唇齿贪恋地吮吸着那个人的气息。
他从来都没想过,这是会发生在他和李先生之间的事。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掩盖掉发生在雪地里的秘密,要掩埋掉相拥在一起热烈纠缠的两个人。
远处传来狗叫声。
莱恩猛地推开他,压低声音道:“他们来了!”
这时,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从山路上冲了下来,少年只有一条手臂,莱恩思绪停顿了一下,这个独臂少年,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阿遥冷静地对他们说道:“你们不用上山了,那帮山匪出卖了我们,现在必须立刻走,否则会被山匪和日本人围攻。”
“跟我走,好不好?”薛时转向莱恩,喘息着,语气中全是哀求,“我出来之前发过誓,要是这趟没能把你带回去,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他想要拉着莱恩站起来,可是那条失血麻木的腿颤抖着,出卖了他,他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他愤怒地捶了一下那条腿,表情近乎绝望。
莱恩制止了他,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低声说道:“听着、我还没活够,不想死,我想跟你待在一起,待一辈子,现在只是暂时分开一下,你先走,把伤治一治,回头再来找我。他们会带我去天津,从那里转道去满洲,你还有机会,我等你,你要是不来,我就跟别人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像是安慰,又像是威胁。
这是他所能说出的最动人的情话。
可是薛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只是绝望地摇头,吩咐阿遥:“带他走,你带他走!我自己能想办法脱身!”
阿遥一个人,不可能带着两个行动不便的人逃生。
“薛时!”莱恩又一次吻住了他,将他语无伦次的慌乱情绪压了下去,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听话。”
狗叫声越来越近,阿遥拖起薛时,将他一条手臂扛起来,强迫他离开。
夜雪无声,莱恩戴着镣铐,静静坐在雪地里,薛时他们走出去很远,还在频频回望。
第49章 49、南方来客
腊月二十五,大寒。
天津的雪,比起东北来,真是秀气得宛如一位小家碧玉。谭副官长不以为然地弹了弹大衣上的雪花,裹着一身寒气穿过庭院。
天还没黑透,谭副官长远远就看到陆成舟跪在积了雪的台阶上,他还保持着下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此时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雪。
谭副官长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劝道:“陆队长,你就算在这跪到天亮,少帅也不会见你的。”
陆成舟平日里与这个同僚相处得还不错,此时他放弃了昔日少帅身边最得宠的年轻卫队长的骄傲,一把抓住谭副官长的大衣下摆,哀求道:“谭副官长,我知道他们都在嘲笑我手底下的人当了逃兵,出了这等丑事,我难辞其咎,我情愿放弃职位,请少帅手下留情,饶了林俊生的性命,我和他是同乡,一个村儿出来的,他的情况我最清楚,他是因为收到家书得知母亲病危才打算逃回东北去探望的,谭副官长,劳驾您,帮我再去求求少帅。”
“为了一个林俊生,白白断送了大好前程,陆队长,你这是何必呢?”谭副官长痛惜地看着他,最后一脸无奈,长叹一声:“罢了,我再去帮你和少帅说说看吧……”
陆成舟感激得连连朝他点头:“多谢!”
屋子里通了暖气,谭副官长将大衣脱下交给仆人,径直走向客厅,看见自家少帅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读报纸。
谭副官长笑着问道:“少帅,今晚不出去喝酒?”
年轻的少帅从报纸边缘探出一双眼睛,摇了摇头:“太冷,不出门。”随即目光又落到报纸上,读完那篇通电,他愤怒地扔下报纸:“那姓冯的又在骂我。”
谭副官长笑着将一封书信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少帅,北平的来信,是那萧先生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