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楼?他找我干什么?我和他向来没话说。”少帅拆开信封,嘀咕了一句:“我躲他都躲到天津了还落不得一个耳根清静!”
谭副官长趁着他拆信的当儿绕到沙发背后,讨好地替他按揉着肩背,试探着问道:“少帅,陆队长还在院里跪着哪,您看……”
少帅不由分说将那封信塞进副官长手里,堵住了他的话头:“你给我瞧瞧,这都写了些啥,我头疼。”
谭副官长知道他不想听逃兵的事,只得闭了嘴,拿起那封信,草草扫了一眼开头,说:“萧先生说他有一位南方来的朋友,近日会到天津,希望……希望跟少帅您……借兵。”
“借兵?”少帅一脸狐疑,“朋友?什么来路?借兵干什么?”
“这……我看看……。”谭副官长想要继续读下去,却被少帅制止了。
“罢了罢了,这姓萧的难得有求于我,看在过去父亲的面子上,我就不问缘由,帮他这一回,”少帅抬起一条腿搁在茶几上,摆了摆手:“你把信拿去给陆成舟,让他看看这萧玉楼的朋友有什么诉求,带足人手去,任务完成之后,逃兵的事我既往不咎,要是弄砸了,他手底下那个逃兵给我拉出去枪毙!”
谭副官长的眼神激动起来,他没想到这封不起眼的信竟然帮陆队长解决了燃眉之急,他欢欢喜喜地收起那封信,立刻就朝院中奔去。
待到谭副官长走了,少帅揉了揉太阳穴,垂下眼睑,叹道:“逃兵啊,谁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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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天津英租界南边的小路上停着一辆汽车,陆成舟默然坐在车里等待着,一旁的罗涵递了支烟上来,替他点燃了,一脸愁容地望着路口:“不知道对方是谁,什么目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天津,就让我们跟这儿来接人,这不是守株待兔么!”
“是啊队长,难道我们真的要在这守到天亮?”后座的高小明插嘴了,“我们连对方是男是女长相如何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啊。”
“是个男人,上海来的,说是家里人被一伙小鬼子绑架了,从上海一路追到天津。”陆成舟没滋没味地抽了一口烟,道出了他所看到的那封信的内容。
“别是媳妇让日本人给抢了吧,那这姑娘怕是活不成了,鬼子干的缺德事还少么?少帅他居然让我们去插手这种事?”高小明瞪大了眼睛。
陆成舟叹了口气:“小林子还被少帅关在牢里,这一趟甭管是什么任务,我们尽力完成就是,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兄弟,不能对小林子见死不救。”
正说着,路口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一车人不由警觉起来,纷纷停止交谈,紧张地望着路口。
两个人骑着两匹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陆成舟连忙从车里走出来,将烟蒂踩灭在雪地上,远远看着来人,一车人都跟着他下了车,等着那人靠进。
两人行至近前,翻身下马,为首的是一名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男子,他走到陆成舟跟前,吐出一口白汽,低声问了一句:“是少帅派来的人吗?我叫薛时。”
€€€€看来就是这个人了。
陆成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点了点头,刚想开口作一番自我介绍,却看到跟前的人直挺挺朝他倒了下来,他眼疾手快连忙接住了那人,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哄笑。
这个自称薛时的人此刻浑身发烫,呼吸不稳,但还勉强维持着意识清醒,扶着陆成舟喘了口气,稳住了身形,声音嘶哑地道了一句:“抱歉,实在对不住,多谢……”
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年轻男子上来扶了他,一脸焦急,对陆成舟道:“这位兄弟,时哥他腿上中了一枪,因为急着赶路,一直也没顾得上治,能不能借个地儿,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陆成舟早在听到他那句道歉开始,就对这个礼貌的人心生好感,此刻一指汽车,说:“走,跟我们回兵营。”
“伤口感染,引起了高烧,应该早点治的。”老军医推了推眼镜瞧了薛时一眼。
薛时环视了一下一屋子的陌生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辩解道:“子弹我自己挖出来了,还上了药的。”
“自己挖?用什么挖的?汤匙吗?把伤口弄成这个样子还有脸说!”军医瞪着他,“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乱来!”
薛时又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发现士兵们全都脸上憋着笑看他出丑,立时红了脸,还想争辩几句,但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只能服软:“医生,我还有急事,不能耽搁,您看能不能……”
他们一共六个人,有一个折在了和日本人的枪战中,何越被流弹击中,不能再上路,只得和另外一个肩膀受伤的兄弟留在山东的一个乡村医生那里疗伤,阿遥身份没有败露,继续留在火车里当内应,所以,薛时这一路车马交替火速赶来天津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何律一个人。
这时,跟在陆成舟身后的高小明说道:“这位……薛兄弟,眼下治伤要紧,你那被日本人抓走的媳妇……”
陆成舟上前一步,制止了高小明,对他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他们的火车在路上遇上塌方耽搁了两天,到现在还没到天津,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高小明点点头:“对,你媳妇还没到天津,你莫慌,我们可以慢慢拟定计划救人。”
这时何律忍不住了,从床边站起来,怒道:“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被日本人抓走的是我们李先生,他是时哥的老师,你们嘴上放尊重一点!”
“啊?被绑架的是个男人?”高小明看了一眼自家队长,讪讪地闭了嘴,退到一边去了。
原来不是为了女人,并非情爱纠纷,这下,原先都瞧不起薛时的一屋子兵痞都沉默了。
“放心,我在火车站安排了不少人手,火车一到站我们立刻就能知道,这里毕竟是天津,我们少帅还打算在这过年呢,容不得日本人造次,你且先休息,之后如何行动我们稍微计划一下,过后再和你说。”陆成舟说话十分客气,说完就带着一屋子人离开了。
陆成舟他们走后,何律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虚张声势地做了几个要打的姿势,然后返回病床边,伸手探了探薛时的额头,去把军医开的药拿了过来,又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床边:“时哥,你这烧得越来越厉害了,吃药吧?”
“没事。”薛时若无其事吃了药,躺下了。他心里猫抓一般,尤其听那些丘八张口闭口媳妇媳妇的,直说得他脸上火烧火燎的,可表情还是淡淡的,生怕泄露了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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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山东耽搁了两天,顺利进入天津近郊,莱恩远远望着地平线上越来越密集的建筑,心中不由开始雀跃。
他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因此现在的他,在一直坐在对面观察他的小唐看来,除了眼神活泛了一些以外并无异样。
一车人,在铁桶似的车里憋了五六天,期间还出了一次惊险的事故,此时,火车缓缓停靠在天津近郊的一个小站,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男女老少都在车厢里欢呼。
两名下属走进车厢,朝小唐点了点头,小唐站起身,将大衣扔给莱恩说:“下车了。”
下车?不是还没到天津?莱恩狐疑地看着火车站外面那伙整装待发的日本人,终是忍不住了,轻轻说了一句:“还没到天津。”
“天津?”小唐转过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冷笑一声:“谁告诉你我们要去天津?”
两名下属一左一右走上来挟持着莱恩,将他带下火车。一下火车,他就被塞进停在雪地的一辆军用卡车里,莱恩茫然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小唐将行李搬上车,自己也坐了进来,答道:“码头,从那里坐船去旅顺,走南满铁路到新京。”她中国话说得不太好,因此也一直不大爱跟他说话,此次却破天荒地告知他路线,话语中满是恶意,“南满铁路沿线全是我们的哨卡,更安全,薛时不可能再追上我们了。”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莱恩默默瘫进座椅里,拢紧大衣,两层大衣也留不住周身的温暖。
他竟然向薛时传递了错误的讯息!
那个人一向听他的话,所以此时此刻,他是不是拖着受伤的身体,在天津城里四处奔波,为他布置好一切,然后枯等?
四辆军用汽车编成的车队驶上了覆着薄雪的泥土路,金司令坐在第一辆车里回头看了一下,确保后面的车跟上了。
根据城里的线人传来的消息,此刻天津正盘踞着一位大人物,而她并不想跟那人正面交锋。再加上有了上次在山东差点被人劫囚的遭遇,她亦不想再冒险往中国军队扎堆的地方去,因此选择了这条路,打消了原本打算在天津城休整的念头。
“司令,奉天发来的电报,是总长。”下属恭恭敬敬地说道,“总长正在奉天接待苏联公使,之后返回新京,邀您同行。”
“回电给他,就说我三天后到达奉天,届时期望与总长共进晚餐。”
雪后天晴,阳光明媚,一艘巨轮喷着黑烟缓缓靠岸,塘沽码头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下车之前,小唐取走了镣铐,让莱恩不必像个犯人一般上船,码头上全是人,能够不引人注目那是最好。
金司令对他说道:“李先生,现在你可以体面登船,但我劝你别想耍花样,我们对你的优待是有限度的。”
莱恩充耳不闻,他表情木然,被夹在一队日本特务之间缓缓走上舷梯。
突然,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冷不丁就朝身边的特务猛推了一把,舷梯过于狭窄拥挤,那名特务躲闪不及,竟然被推得直接翻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莱恩瞅准空隙,转身就朝岸上跑去!
小唐一脸怒容地拔出手枪,却被金司令制止了。
金司令摇了摇头,指了指人山人海的码头和甲板。这里不是他们的控制区,不能制造出太大的骚乱引来中国军队,她看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胸有成竹地笑道:“他跑不了多远。”
莱恩奋力穿过正在登船的人群,冲到岸上,他四处看了看,居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目光落在码头上那些身体强壮的脚夫们身上,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揪住一名年轻脚夫的衣领,哀求道:“我被人绑架,救救我!”
那名年轻脚夫起初是一脸愕然,继而被他摇得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骂道:“有病?”
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不死心地又去向另一名年纪稍长的脚夫求救:“救救我!日本人在追杀我!”
脚夫不知所措地停在那里,后面的工友催促道:“走吧,一个疯子,别理他!”
莱恩什么都不顾上了,挨个向码头上的行人求救,期望能唤醒那些底层劳动者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哪怕能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传递消息都行。然而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们统一地维持着麻木的表情看他发疯,有的人甚至不耐烦地将他推倒在地。
工头看到被拖延的队伍,走上前来查看,就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一直在干扰脚夫们干活。他不由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抡起木棍在那疯子身上狠狠打了几下,直到那人滚进雪地里,蜷缩着不动了,这才解气,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走远了。
等到那凶神恶煞的工头走远了,莱恩伸展开四肢,躺在肮脏的雪地里,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的额角裂了,血汩汩冒出来,染红了视线。
原来,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真相。
烽烟四起,朝不保夕,人们如蝼蚁一般战战兢兢,麻木而疲惫,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怎么还会有人去在意别人的死活?
这是他本应该在牢狱中就明白的道理,现在怎么就不明白了呢?
这茫茫乱世,于他来说,只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也是那个人,一直替他将那些满满的恶意和伤害挡在背后,默默地,什么都不和他说,然后面对他的怨怼,傻笑,道一句:对不起啊。
到了今时今日,他们好不容易才能推倒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堵看不见的墙,能够毫无芥蒂地拥抱在一起,可是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活着、相爱,怎么就那么难呢?
那个人找不到他会怎样?他们就此失散,再也不会重逢€€€€这太可怕了!
他生来第一次这么恐惧死亡与分离。
小唐姣好的面庞出现在视线中,她冷淡地蹙着眉,居高临下看着他,朝身边的下属命令道:“给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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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看了一眼窗外,突然惊慌地弹坐起来,摇醒一旁打盹的何律,问道:“几点了?陆队长呢?火车到站了没有?”
何律揉着眼睛茫然地站起身,张了张嘴:“啊?”
就在这时,陆成舟带着一帮士兵推门而入,表情严肃地站在他面前。
“那伙日本人,我们跟丢了。”陆成舟看着翻身下床正在穿鞋的薛时,实话实说。
薛时动作滞了一滞,默默把鞋穿好,右腿在地上踏了踏,觉得疼痛的程度还能忍受,便试着朝前走了两步。
何律仿佛这时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这个消息不啻一个惊雷,他指着陆成舟怒道:“我们跟了他们这么多天都没跟丢,到你这儿,就把人跟丢了?”
“何律!不可无礼!”薛时骤然叫住他,斥道:“人家肯出手帮忙,已经是仁至义尽,我们不能要求更多。”
这句话缓和了气氛,陆成舟身后跟着的几个兵脸色好看了许多。
陆成舟道出了实情:“火车下午到站,但车里没有你说的那些日本人,我猜他们是在到达天津之前就下了车,然后直接去了码头,我已经差人去码头查探过,他们已经上了去旅顺的船。”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何律气得直跺脚,被薛时给按住肩膀推到身后。
薛时走到陆成舟面前,表情凝重:“陆队长,我想请问你,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追上那艘船?”
陆成舟说:“眼下,码头有一艘货船正在招募船员,这一趟是要运货去奉天的,中国人都不愿意干这个活,都怕去了满洲没有命回来。这个货船虽说在海上要追上他们几乎不可能,但是上了岸就不一定了,运货的火车沿途不会停,你若是能顺利混进去,应该会和这批货一起,领先日本人一步走南满铁路直达奉天。他们要去新京,必然会途经奉天,你们可以考虑在奉天下手劫人。”
薛时眼睛亮了,点点头,认真道:“那就劳烦陆队长帮我打点一下,我现在立刻就去。”
“现在?就你这个样子,要去船上干体力活?”高小明上下打量着薛时,“且不说你腿上的伤,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少爷模样,你想怎么蒙混进去?”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何律忍不住了,上前理论,“知道你们靠不住,我们家的人我们自己想办法救,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闭嘴!”陆成舟和薛时同时说道。
陆成舟看着薛时,表情凝重地问了一句:“你真要去?”
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就盘算了一路。想要追上那伙日本人,伪装成船员登上那艘货船是唯一的办法,可是此行目的地是满洲……
那时候,舍弃了千千万万的百姓,不战而退,从东北仓皇撤兵,是服从军令。可如今再叫他回去东北……不,他没有脸面再回去,没有脸面再见那些在日本人的残酷统治下艰难生活的父老乡亲。
见薛时目光坚定,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他怵了,默然收回视线,点点头:“我去准备,即刻送你们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