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陆成舟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你一个南方人,为何如此大胆?你是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吧?你是没有见过日本人的丧心病狂吧?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不!不!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一个南方人都不怕,我到底在害怕什么?那是中国的领土,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日本人?凭什么!
陆成舟眼眶发热,刚走出去几步远又快步折返回去。
薛时看到去而复返的陆成舟,有些吃惊。
陆成舟冷着脸朝手下的一众士兵命令道:“罗涵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和他一起去满洲!”
第50章 50、苏联公使
没有人看好此次的满洲之行,兵营的人都在议论,说这陆队长因为手底下的士兵当了逃兵一事触怒了少帅,就要失宠了。因此陆成舟到兵营里去募集人手的时候,愿意挺身而出跟着他一起去满洲的也就只有罗涵高小明等一帮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士兵,加上薛时,一共十五个人。
陆成舟有些过意不去,但薛时其实并不在意。
毕竟这次满洲之行危险重重,他发电报给北平的萧先生求他帮忙,只想着萧先生能帮他弄一批枪支弹药,因为他仓促带来的那些装备已经在第一次的营救行动中消耗殆尽。他没想到萧先生直接帮他联系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东北少帅,还顺利得到了少帅的首肯获得援助,有十几个人肯站出来帮他他已经很满足了,没有道理强迫别人为他卖命,有足够的枪支弹药就够了。
为了找个不让人怀疑的由头登船,几个人商议了一下,想出一个办法。
当天下午,他们十五个人在兵营里关起大门互殴,每个人都给自己弄出一头一脸的伤来,然后集体跑到码头上,说是城南赌场里因为赌局抽头,两伙人打起来了,他们这一伙败北逃了出来,急于乘船北上,以躲避仇家。
货运公司的老板正愁找不到愿意跟他们押货去满洲的船员,眼下突然跑出来一大批青壮年劳力,自然是喜不自胜,遂将他们十五个人全都雇下了。
他们将事先准备好的枪支弹药用木箱钉好,混进了那一船货物里,再加上每个人身上几乎都带了伤,薛时腿上的枪伤很容易就蒙混了过去。当然,货运公司的老板也不是白花钱,他还是要求这帮人干活的。
十几个鼻青脸肿的汉子穿着脚夫的打扮扛着沉重的货物走上舷梯。
薛时脸长得白净,穿着衣服的时候看上去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因此他们这帮老兵油子都有些看不上他,如今脱了衣服只穿一身露胳膊的布褂子,他们看见他浑厚结实的腱子肉,都暗自咋舌,再也不敢在背后说他是“南方小白脸”了。
到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把货搬完,货船发出一声长鸣,缓缓离岸,到这时,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众人回到安排给他们的房间休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住进一个阴暗狭小的船舱。薛时背靠着墙坐着,闭着眼歇了一会儿,开始慢慢脱裤子。
扛货的时候,腿上的伤口崩开了,血浸透了裤子,又被海风吹干,粘在了皮肉上,他光是脱下裤子,就疼出了一身冷汗。
他掏出在天津的兵营时,军医给他的伤药,倒了一些药粉在手里,然后猛地捂在伤口上!伤药刺激得他闷哼一声,用手背狠狠堵住嘴,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重新给自己绑上绷带。
船舱里的其他人看着他,暗地里全都嘶嘶抽着凉气。
陆成舟拿着军用水壶走过来,将水壶递到他面前。薛时脸色有些苍白,接过水壶,礼貌地道了声谢谢。
“我们的军医杨大夫开的伤药,很有效,你这伤,过个十来天就能好。”陆成舟在他旁边蹲下,没话找话。
“唔……”薛时仰着脖子喝了口水,没有接话。
“到了奉天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陆成舟问,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那里如今是日本人的地盘,任何行动都比不得在中国人的地界上那么容易,你最好早作打算。”
“我安排了线人跟在那帮日本人后面,等到了奉天,我要先摸清楚情况才能做出下一步打算。”薛时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又喝了一口水。
听了这话,船舱里所有人都将信将疑看着他,都不相信这个落魄的南方人如此手眼通天,能把线人安插到日本人中间去。
货船第二天下午到达了旅顺,他们跟随这批货物一同上了装货的火车。陆成舟说的没错,运货的火车确实快,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到达了奉天。
在这几天时间里,薛时在货船和货运火车上得到了充足的休息,等到达奉天的时候脸色总算不那么苍白,精神也好了许多。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薛时所言非虚,他的确安排了线人跟在那批日本人后面,日本人一到奉天,他们就接到了线人传递过来的准确情报:金司令一行到达奉天后,下榻在盛京大饭店。
他们躲在盛京大饭店附近的一片贫民窟,开始制定营救计划。
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几天的相处,大家彼此都混熟了。薛时的策划能力和行动力让陆成舟刮目相看,如此人才,居然甘心在上海当一个小小的军火贩子,陆成舟扼腕叹息了一阵,几次忍住了劝他从军的念头。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吧,他不应当过多地干涉别人的人生。
南满铁路确如小唐所说,十分“安全”,沿途全是日本哨卡,驻扎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再不可能有山匪能混进来。越是向北深入满洲境内,莱恩的脸色便越发灰败。
就在前天晚上,在前往奉天的火车上,他又发起了高烧,喉咙肿胀发炎,汤水不进,医生配制了营养液,瓶子高高吊在座椅上方,随着车身摇摇晃晃。
“司令将在奉天会见苏联公使,我们会在那里逗留三天。”小唐坐在一旁对他说道。
莱恩把头扭向一边,目光直直地看着车窗外,仿佛没听到一样。
印着“南满铁道会社”的旗子在铁路边随处可见,覆雪的建筑成批地向后方掠去,直到奉天火车站的圆顶建筑群出现在视线中。
从火车站出来已经临近傍晚,一辆黑色汽车载着他们深入这座覆雪的城市。
腊月二十九,中国人还是要过年的,街道上已经有了新年的气氛,许多店铺张灯结彩,路边的日式建筑随处可见,也能看到三三两两穿着和服的女人,好像来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国度。
莱恩并没有什么心情欣赏异国的街景,他身体不适,再加上心中失去了希望,所以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踩着飘忽的步伐任由两名日本特务一左一右挟持着走进盛京大饭店,进了电梯,一路送上楼,关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他情况怎么样?”金司令站在镜子前,任小唐为她整理衣襟,随口问道。
“医生已经进去照看他了。”小唐冷淡回答。
“他是重要的人质,以后也将是神父这个案子的人证,在我们抓到神父之前,他将会以你的丈夫的身份留在满洲生活,我要你时刻监视他,怎么,现在就不耐烦了?”
小唐没有了声音,动作停在那里。她和李莱恩两个人,曾经是亲密无间合作愉快的朋友,而现在却变成了立场不同互相厌恶的夫妻,想想,也真是讽刺。
“这是完成任务,不要带着自己的情绪,我告诫过你很多次。李莱恩不难对付,与你那些需要用身体去取悦男人的姐妹们相比,你的任务要容易多了。”金司令说完,执起那根漆木手杖,带着两名护卫,出了门。
汽车停在闹市区一间日式酒馆门口,这间酒馆很大,清一色木质房屋连成一片,门口站满了士兵,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笙歌,确认了来者身份之后,立刻便有士兵小跑过来,为她拉开车门。
金司令下了车,穿着和服的酒馆老板娘似已久候,动作优雅地为她拉开纸拉门,蹬着木屐迈着小碎步领她进屋。
屋里围着炉子坐着的众人,除了特高课总长渡边和一名日本通译之外,还有两名白俄人,为首一名须发浓密的中年男子正朝她微笑致意。看着他衣服上的肩章,金司令立刻就猜出这就是那位苏联公使。
“金司令,请坐。”渡边总长示意她落座。
金司令将大衣脱下来交给侍女,在总长身边坐下。
“这位是苏联公使约瑟夫先生以及他的参赞。这位是我们满洲国安国军金司令。”通译按着总长的介绍,朝那位苏联公使作着翻译。
金司令只是短短与那名苏联公使对视了一眼,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便把目光移开,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内心却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太像了!这名叫约瑟夫的苏联公使,怎么会跟通缉令上雅科夫神父的画像那么像!而且,看这名苏联公使的肩章,应该只是个二等公使,或者是刚刚上任不久,连名字都没听说过,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那位他们通缉了三年却音讯全无的雅科夫神父,根本就是苏联军方内部人员!
会有这种巧合吗?
通译还在滔滔不绝地翻译苏联公使的话:“其实这次对满洲国的访问已经圆满结束了,之所以执意要到奉天来看一看,其实是因为一点私事。”
“我的祖父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奉天生活了二十七年,幼时,我在祖母那里听说了许许多多祖父在奉天的故事,这次真是劳烦总长先生,大老远陪同我跑到奉天看一看祖先生活过的地方,让我得偿所愿,真是万分感谢!”
总长哈哈大笑举起酒杯:“约瑟夫先生远道而来就是客人,有什么诉求我们应当满足,希望约瑟夫先生能把我当朋友,不要这么拘束。”
金司令蓦地问了一句:“这么说来,约瑟夫先生此前从未来过奉天?”
约瑟夫点点头:“幼时在海参崴的家中见过祖父年轻时候从奉天寄回的照片,此后许多年便对这里心生向往,但是说来惭愧,这还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到奉天来。”
“约瑟夫先生与奉天这座城市还真是颇有渊源。”
一名下属匆匆赶来,俯身在她耳边耳语道:“司令,盛京大饭店遇袭!”
金司令听过之后,微微一笑,站起身,朝在座的所有人说道:“今晚将有好戏上演,诸位可愿与我一同前去观看?”
说罢,她带头走出酒馆大门。
山东一役,是她小瞧了那名军火贩子,幸好她后来出了双倍价钱才能买通那群山匪,与他们联手两面夹击,击退了军火贩子,阻碍他劫走人犯。
那薛时既然千里迢迢一路追他们到此,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救走李莱恩,她从来就不认为他们进入满洲之后薛时会就此放弃,南满铁路不好动手,盛京大饭店就是一个机会,因此她早早就在盛京大饭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等着鱼儿上钩。
今晚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邀请苏联公使同去,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倘若他露出任何一点马脚,她立刻就能确认苏联公使的身份,将奉天军械厂图纸泄露案件的一干人犯一网打尽送上法庭。
莱恩是被门外走廊的枪声和尖叫声吵醒的。
听到外面的动静,一直睡在身边的小唐跳下床,举着手枪走到门口,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听。
莱恩突然开始心脏狂跳。
是薛时吗?他竟然一路跟着他们进入了满洲!
下一秒,房门就被人从外面踢开,小唐被这巨大的力量掀翻,跌倒在地。一群陌生人端着枪鱼贯而入,他们统一地都穿着黑衣,用黑色面罩遮住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小唐举枪想要对这帮不速之客射击,有人眼疾手快抢先一步一脚踢过去,将她的手踩在了墙上。一名瘦高男子快步走过来,夺走了她的枪,一手揪起她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掼在墙上!
小唐惊叫一声,被撞晕了过去。
见莱恩还愣怔在床上,那人绕开小唐,上前一步,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丢给他,声音带着笑:“穿衣服,我们走了!”
不需要看他的脸,只他踏进门的一刻,那双一如既往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莱恩就能认出那是谁。
莱恩眼眶发热,迅速跳下床穿好衣服。薛时也不等他一颗一颗扣好纽扣,随手把他往怀里一带,挟裹着他就冲向窗口,一脚踢开玻璃窗,抱着他直接跳了出去!
莱恩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薛时一只戴着厚手套的手已经抓住事先安置在窗外的麻绳,一只手抱着他,从盛京大饭店五楼窗口匀速滑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转眼他们就已经落了地,双脚踩进没过脚踝的积雪里。
紧接着,刚才一同闯进屋中的几个人纷纷从五楼窗口滑下,刚落地,盛京大饭店里面就响起密集的枪声,陆成舟跟薛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不妙。
陆成舟立刻推了薛时一把:“里面出事了!你们先走,我去接应高小明!”
薛时当机立断,将莱恩推给一旁的罗涵:“罗副队长,我家李先生就拜托你了。”说罢悄悄捏了捏莱恩的手心,冲他暖暖一笑,“你先跟罗先生走,我们之后再汇合。”
莱恩点了点头,飞快将大衣纽扣扣好,跟着罗涵走了。
薛时转向陆成舟:“走,我跟你一起进去!”
两个人一起又冲进了早已经枪声震天的盛京大饭店里。
他们找了一处掩体,蹲下观察饭店里的局势,陆成舟轻声说了一句:“其实你不必跟来。”
“你们为我拼命,我不能丢下任何一个兄弟不管。”
“……”陆成舟不再说话,专心看着前方,片刻之后才猫着腰,靠着酒店大厅桌椅作掩护,踩着碎了一地的水晶吊灯残骸,钻进了走廊里。
二楼三楼的楼道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枪声,薛时击中了两个冒出头的日本特务,朝陆成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踢开尸体冲上楼。
他们拐入楼道,找了一间堆满脏床单和被褥的杂物间躲藏,却见走廊尽头,高小明奔了出来,一名特务踉踉跄跄追在他身后,缓缓朝他举起了枪。
薛时眼疾手快给了那特务一枪,那人应声倒地,陆成舟趁机一把将高小明捞进杂物间。
“队长,快走,楼里有埋伏!”高小明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我们的人,全都折在里头了!”
陆成舟眼神一凛,看了薛时一眼,却发现他已经青白了脸色,他立时就明白了薛时心中的猜想:既然盛京大饭店里有埋伏,那么会不会……罗涵那一组人也难逃一劫?
两人各怀心事,带着高小明从早就打探好的一处偏僻侧门逃出了盛京大饭店。
盛京大饭店外面的街道已经乱成一团,空地上聚集着许许多多从饭店里逃出来的住客,有些人衣衫凌乱光着脚哭喊,有些人受了伤,躺在雪地里哀嚎,有些孩童和父母走散了,扯着嗓子在哭。
他们在日本兵赶来之前就逃离了现场,按着早就拟定好的逃亡路线,三个人狂奔了两条街,钻进城北一处偏僻的仓库里。
陆成舟歇了口气,看着薛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几天他们日夜相处,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薛时的眼神那么灰败绝望。
日本人对他们这次的行动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设了埋伏,故意引他们上钩。冲进盛京大饭店的一队人几乎全军覆没,那么负责带着目标撤退的罗涵那队人下场如何,薛时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