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行动,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并且他们的人手折损大半,绝无翻盘的可能。
高小明胳膊受了点伤,陆成舟正在替他查看伤势,却见薛时突然站起身。
陆成舟连忙按住他:“你疯了?现在出去,那是自投罗网!”
“他是死是活,我得知道,”薛时红着眼睛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我必须去。”
几辆汽车围城一圈,停在雪地上,雪地上横陈着几具尸体,车灯将雪地上的鲜血照得格外鲜明。有人在莱恩€€窝踢了一脚,他无力地跪了下去,双手被人扭到背后。
他跟着罗副队长一组人在逃亡的途中被日本人截住,在日本人密集的火力之下,一整个小队七个人,当场被打死五个,罗副队长和另外一人中枪逃脱了。他竟然能奇迹般毫发无损重新落入日本人手里,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场劫囚事件根本就是日本人以他为诱饵布下的陷阱!
他的头被人按在地上,上半身几乎匍匐在雪地里,茫茫然地想:不知道薛时逃脱了没有。
一双锃亮的皮靴停在眼前,有人揪着他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车灯照得他睁不开眼。
那位苏联公使约瑟夫上前一步,吃惊问道:“这个年轻人犯了什么罪?”
自约瑟夫从车里下来,到看到跪在雪地上的人,金司令的目光始终都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她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肌肉动作和表情变化,但是没有用,苏联公使的表情非常自然,就只是表现出对一名年轻囚犯的好奇而已。
她不死心,又转向莱恩,在他面前蹲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好让双方都能彼此看清楚。莱恩懒洋洋地撩起眼皮,视线越过她,看到那名苏联人,目光毫无波动,只是有气无力笑了笑,虚弱地对她说道:“放开我。”
金司令放开了他,他立时一头栽倒,半边脸都埋进了雪中。
这两个人,一个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就像真的是素未谋面的两个人一样。
渡边总长走上来,对苏联公使说道:“约瑟夫先生,手底下的人出了纰漏,差点让犯人逃脱,真是失礼了。天气冷,我先让人送您回去休息。”说罢便一挥手,示意通译和几名士兵护送苏联公使离开。
“总长,我怀疑……”待送走了苏联公使,金司令上前想要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却被总长扇了一耳光!
“怎么能如此失礼!满洲如今不被国际议会联盟认可,苏联人手中的一票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才这么费尽心思招待他们。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是眼下,那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金司令还要辩解,然而渡边已经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说,随后径直离开,坐进车里。
小唐头被撞破,她用一块毛巾按着头,快步走过来,看了一眼倒在雪地里的人,蹙眉道:“司令,他们逃脱了,现在怎么办?”
“先把他关起来,”金司令冷冷看了莱恩一眼,命令道:“他们跑不远,全城戒严,给我搜,务必要抓活的。”
莱恩匍匐在雪地里,始终没有抬头。
他其实看清楚了,在日本人中间,站着一个他熟悉的人€€€€一个苏联人。
看到神父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是挣扎的,但是他没有声张,只是静静消化了矛盾的情绪,没有在日本人面前露出丝毫破绽。
他已经遭受了这么多苦难,此时再把神父拖下水,日本人既不会感谢他,也不会怜悯他,只会将他们一起送上法庭问罪,于他的境况,没有任何帮助,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或许,他的内心里还是怀着一点点希望的吧。希望他的遭遇能唤醒神父的怜悯,希望神父能帮上一点什么忙€€€€但他也就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人有义务冒着生命危险来垂怜他的不幸。
他现在担心的是薛时,这场行动是个圈套,不知道薛时有没有全身而退,有没有受伤?
“队长!”仓库的大门被一脚踢开,薛时和罗涵两人合力搀扶着一个重伤的人奔了进来。
仓库里一片漆黑,陆成舟十分警觉,早在他隐隐听到外面有汽车接近的声音时就熄了灯掏出枪躲藏在门后,此时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放松下来,连忙迎上去帮着他们把伤员抬进屋,却没想到后面还跟了一个人。
陌生的气息让陆成舟瞬间进入警戒状态,他刚要拔枪,薛时却在身后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是这个人护送我们回来的。”
没有光源,看不清楚陆成舟脸上的表情,薛时知道他的怀疑,说:“你先救人,我去跟他谈一谈。”
薛时是在去往盛京大饭店的途中遇上罗涵的,那时已是午夜,盛京大饭店被重重封锁,日本人正在对附近街道和楼屋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得知行动失败,莱恩重新落入日本人手中,薛时只是愣了一下,也没有多说,上前搀着两人就跑。
他们两个人,还带着一个几乎丧失行动能力的重伤患,在日本人丧心病狂的围追堵截之下几乎被逼到绝境。正在两人走投无路准备死战之际,一辆汽车横在了他们藏身的暗巷口,开门的却是一名须发浓密的苏联人。
那苏联人让开车门示意他们上车,日本追兵步步逼近,当时的情况下他们根本没有选择,只是隐约觉得这名苏联人没有恶意,便不再过多犹豫,和罗涵带着伤患上了苏联人的汽车。
仓库的一角亮起一盏风灯,这盏灯还是他们从开往旅顺的货船上偷下来的,他们将这处货仓定为接头地点,事先就将一些食品、日常用品和药物藏在这里,现在果然用上了。
陆成舟一边用刀子割开那名重伤患的衣服查看伤情,一边朝薛时这边投来谨慎的目光,同时心中困惑:一个苏联人,并且看他的穿着打扮似乎颇有身份,为何要帮助他们这几个在日本人的地盘上劫人滋事扰乱治安的中国人?
苏联公使细细打量着神情戒备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说出一口标准的中国话:“你和那孩子是什么关系?”见薛时一脸困惑,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和莱恩,是什么关系?”
听到这个名字,薛时的表情明显变了,他一把扯住那人的衣袖,拖着他走出货仓,避开陆成舟等人的目光,压低声音问道:“你究竟是谁?”
其实走几步路的时间,薛时心里已经明白了,认识李莱恩的苏联人,还能是谁?必定是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雅科夫神父!只是为什么会是他?
有人蒙受不白之冤,被逮捕、遭审讯、蹲冤狱,历经无穷无尽的苦难,可是为什么这个罪魁祸首现今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满洲境内?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该死的时代!
用枪指着神父后脑的时候,薛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愤怒,他扯着神父的衣襟将那人按在了墙上。一直坐在不远处的汽车里负责公使安全的苏联守卫看到这情形,立刻坐不住了,奔了出来,用枪抵着他的头扯开他,一边用听不懂的语言朝他高声怒喝。
“你和顾先生交易,为什么要把他拖下水?他对你们的交易根本一无所知,却被情报局的人监禁,蹲了三年牢狱,好不容易出狱,日本人也不放过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薛时浑身发抖,质问那个苏联人。
苏联公使约瑟夫、不,此时应该叫他雅科夫神父,他挥了挥手示意守卫退下,随后一言不发地整理着衣襟。
“他根本什么都没做过,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被你害到这步田地?你连一点自责都没有吗?”
雅科夫神父突然欣慰地笑了笑,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他和莱恩在日本人的包围之下被安排碰面,眼神相触的那一秒,他就知道莱恩认出了他,可是他移开了视线,并且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就像他们从未相识一样。
任何一个陷入绝境的人都会不顾一切抓住出现在眼前的救命稻草,当时的情况,他大可以大声呼救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然后当场揭穿他的身份,为自己洗脱罪名,可是李莱恩没有那么做。
神父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因为自暴自弃。在那个短短的会面中,他有意识地观察过,虽然正在遭受迫害,但是莱恩眼神坚韧,在那样的境况之中还始终保持着对人的信任、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生命的热情。
他依稀记得最初遇到莱恩,他涉世未深,性格敏感脆弱,一点小事就足以击垮他,让他一蹶不振,甚至远渡重洋跑到中国来散心。这几年,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才能磨砺出那样一颗坚韧的灵魂?
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年轻人,神父突然有所领悟。
“当年我一直被日本人追捕,逃到上海,考虑到把武器图纸藏在一个不知情的人身上比较安全,所以就把图纸藏在了他身上。我对上帝起誓,如果当时有机会,我绝不会抛下他独自逃亡。没能带他一起走也是因为情况突发实在无奈,他一个美国人,我以为情报局不会对他怎么样,至少不会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关一阵子,一无所获,他们就会把他放走。”
薛时轻蔑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刚才我看到他了,他没有在日本人面前揭发我。”神父露出遗憾的神色,“我想即使不能弥补他这些年受到的伤害,我也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所以才找到你们。现在整个奉天城戒备森严,日本人在全城范围内搜捕你们,年轻人,跟我走吧,我会指给你们一条明路。”
虽然竭尽全力抢救,但是因为条件简陋,陆成舟也不是专门的医生,那名重伤的士兵没能救得回来。
陆成舟用衣物将尸体盖上,点燃一支烟,长叹了口气。
罗涵肩膀受了伤,自己处理了伤口,裹上绷带,穿好衣服。高小明入伍才一年,是个新兵蛋子,没经历过这事,此时坐在墙角抹眼泪。
眼下,加上薛时,他们只剩下四个人了,从天津再调集人手过来,时间太紧风险太大。原地招兵买马,奉天这地方,他们人生地不熟,又在日本人的重重监控之下,谈何容易?而且经过这一遭,日本人已经有所警觉,恐怕再难行动。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薛时从仓库外走了进来,周身裹着一层寒气,陆成舟眯起眼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先前死灰般绝望的眼神好像又重新被点燃了。
围着尸体席地而坐的另外三人统一沉默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那个苏联人说愿意帮助我,”薛时环视着那三个人以及一具尸体,表情沉痛,“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牺牲那么多兄弟。你们为我做得够多了,兄弟我这次要是还有命活着回去,改日再报诸位的大恩。那个苏联人说他有可靠的渠道,可以把你们安全送出满洲,我们就此别过。”
“这一遭,我要是没能回去,让何律€€€€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小子,回上海给我母亲捎个口信。”何律那小子闹着非要跟他来满洲,最后被他敲晕留在天津的兵营了。深入满洲,他没什么把握,如果没能活着回去,他希望有一个人能返回上海,告知母亲他们发生了什么。
薛时转身要走,却被人从背后扣住了肩。
陆成舟缓缓吐出一口青烟,朝他一挑眉:“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你是不是利用完我们就想过河拆桥?”一旁的罗涵冷不丁开口。
高小明也提高了声调:“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
陆沉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狠狠踩灭:“我告诉你,这回,我们跟日本人没完,你别想半路撵我们走,就是下地狱,你也得带着我们!”
奉天全城戒严。
然而神父对日本人在任何一条街道布置的检查站都摸得一清二楚,他将他们藏在凌晨给全城各个机关送煤炭的运煤车里,一路准确地避开日本人的搜捕,畅通无阻往进城市的中心。
天快亮的时候,运煤车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教堂前。
教堂通体刷成白色,和周遭覆雪的街道融为一体,穹顶很高,顶上是巨大的玫瑰花窗,一片一片或深或浅的彩色玻璃呈辐射状向四周散开镶嵌,玻璃花窗外面覆着薄雪,有一点天光漏下来。
“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地处奉天的市中心,而且时常有洋人过来走动,日本人绝不会想到你们躲在这里。”神父边说着,点燃了烛台,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说说看,你是谁,你和莱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他?”
“我在上海为顾先生工作,”薛时对神父没有任何好感,不想与他多说,因此言简意赅:“至于莱恩,他是我的家人,我自然要救。”
神父满意点头:“原来你是顾先生的人。”
薛时没有说话,只是仰起脸看着教堂高处的穹顶,惊叹着那片精美繁复的玫瑰花窗。
“了不起的建筑,对不对?”神父脸上颇有些自豪的神色,“我的祖父曾经在这里传教,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七年,后来我的家族半数以上的人都生活在这里,我有个伯父在奉天北部的城区传教,还有一个叔叔和两个堂兄原本在海参崴的一个兵工厂供职,后来被中国军队聘请,来到奉天,进入军械厂……”
薛时并不想听他过多废话,只冷淡道:“我想现在应该不是闲聊的时候,你难道不跟我谈谈你的目的和计划?”
神父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说道:“可是在日俄战争之后,俄国军队撤出奉天,在我十二岁那年夏天,日本人怀疑我的祖父曾经为俄国军队传递情报,他们绞死了他,就是在这里,在门外横梁上。”
“我成年之后,一直在这里生活,后来跟着我的叔叔和堂兄们一起,进入奉天军械厂,在后来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们窃取工厂里的物资卖到黑市,将得来的钱全部充作党组织的经费。后来日本人来了,中国军队跑了,我的叔叔和堂兄都被杀害,我从军械厂盗出大批武器图纸逃向南方,潜伏在上海,继续进行地下活动,但是很快,我就被情报局盯上,幸好,我在逃离上海之前将那些武器图纸脱手,卖给了上海的顾先生。”
“此后,我回到苏联,为政府工作。前几日,党组织准备将一批中国年轻共产党员秘密送往列宁格勒进行培训,但他们在途经满洲的时候行迹败露被日本人逮捕了,现在关在奉天第一监狱里,组织让我出面,救出这批共产党员并且护送他们出境,送到列宁格勒去。多年来,我家族的人前赴后继,终其一生都在为苏维埃的伟大胜利付出鲜血和生命。这是家族的使命,也是组织给我的任务。”
你早说你也是来救人的不就行了?毁掉一个无辜年轻人的美好人生,你还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薛时暗自翻了个白眼,对这个比王九废话还多的神父非常不满,什么苏维埃,这些新鲜词汇他听都听不懂,但眼下有求于人,不便发作,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钟声响起,东方的天空露出一线曙光,一丝云彩也没有,预示着这一天将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这一天是除夕。
教堂后方一间密闭的会议室里,五个人围桌而坐,桌上铺着一张奉天的详细地图。
薛时一宿没合眼,但他并不觉得疲惫,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神父在地图上解说和演示他的计划,不时提出关于各种突发状况的疑问。
陆成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记下神父在地图上标注的地方。罗涵知道自己记性不好,就拿出纸笔,边听边写下来。只有精神萎靡的高小明,目瞪口呆地听着,他觉得这帮人可能是疯了。
“那么,初步计划就是这样,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神父看着面前四个神情各异的年轻人,微笑着问道。
“以奉天第一监狱为起点,鼓动囚犯制造骚乱,然后进一步将矛盾扩大,进而推动全城的中国人爆发动乱,然后趁乱救人,你是这个意思吗?”罗涵读书不多,此时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年轻人,你的头脑中的东西太肤浅,应该灌输一些更伟大的思想进去。”神父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动乱,我们把这个,叫作革命。”
会议室内一片沉默。
确如神父所说,日本人是非常可怕的对手。在日本人全盘控制的满洲境内,如昨晚那般的小打小闹根本就不起作用,唯有燃起一点星星之火,燃起全城处在压迫中的民众的愤怒,团结起他们的力量,才能从根本上撼动日本人密不透风的统治,寻出一丝空隙来救人。
“没有问题的话,请现在各自回房去睡觉,这是你们目前唯一要做的事,革命需要饱满的热情,而不是像你们这样垂头丧气的年轻人。”神父打开会议室的门,做了个手势,“孩子们,为了苏维埃的伟大胜利,你们必须先去休息。”
没有人笑,甚至没有人表情轻松,四个人沉默着走出门,薛时走在最后,经过神父身边的时候低声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神父用充满笑意的眼神望着年轻人,薛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过多的焦虑和担忧,让神父看了笑话,不由讪讪道:“对不起,我不是质疑你,我只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不能再失败了。”
“我和我的家族在这里默默耕耘了几十年,如果把这座城比作一个人,虽然现在是日本人在控制他的身体,但我仍然可以掌控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处神经末梢,我可以让他瘫痪,让他的四肢不听使唤,让日本人对他束手无策。孩子,你完全不必忧虑太多,莱恩受我牵连,他现在需要我,如果没有把握,我不会自己暴露身份来找你。”
薛时到这时第一次正眼瞧着这位神父。他的计划,让薛时相信他几乎是动用了他在奉天生活几十年积累的所有资源在帮助他们,之前对他的恨意和偏见此时也有所缓和。
他慢慢踱回教堂,此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教堂穹顶的玫瑰花窗笔直地洒下来,照着一排排空座椅,他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望着神台上巨大的十字架,良久,他才低下头,在胸口画着十字,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上,开始祷告。
我愿意掀起一场革命,颠覆一座城池。
我愿意与魔鬼为伍,堕入地狱,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