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吻着他,再度将他按进水里。
纵情欢爱,抵死缠绵。
结束之后,两人浑身松快地躺在浴缸里,谁都没有说话,浴室里只能听到彼此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
薛时将他揽进怀里,侧头看了一眼他低垂的密长睫毛,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背,低声道:“我这阵子一直在法租界办事,现在终于忙完了,我跟岳父告了假。”
“告假干什么?”
“我想带弥生去英国治眼睛。”
莱恩骤然仰起脸,却又被他按回自己肩窝里。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你别多想。”薛时微笑着说道,“我这辈子啊,最想做的两件事,其一是好好照顾母亲,让她安享晚年;其二便是治好弥生的眼睛,助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现在母亲已经走了,就只剩下弥生,他性格孤僻,我都很难猜到他的心思。大概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小时候又吃了不少苦,导致他疑心病很重,对人猜忌,这些年做下许多蠢事。我估摸着要是能把他眼睛给治好了,说不定能让他变得开朗一些,性格好一些,这样往后若是我不在他身边,他的人生也能顺遂些。”
莱恩没说话,掬了一捧温水,浇在他胸口。
“当然,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上海,不安全,我也不放心。你不是一直想到处去走走看看吗?这次随我们一起去,借着这个机会,我们顺便一起去旅行,我在北方答应过你的,但是没能做到,现在我想弥补给你。”薛时说罢,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语气中藏着无限温柔,“等了结了这件事,我便再无牵挂,往后,我会让他出去自立门户,我就一直陪着你,哪怕要舍弃现在的一切。”
莱恩坐起身,抚着他的脸,低声道:“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薛时捉了他的手放在唇边吻着,哑然失笑:“有什么值不值得,我追着火车往北方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现在还能活着,还能和你一起,简直像做梦一样,所以,我想好好儿的、认认真真的,再活上一回。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这个也要那个也要,总不能抓住太多东西不放,总要有所取舍,有你,我便知足了……”
话音未落,远处钟楼的钟声打断了他。
莱恩只觉得眼睛发涩,沉默了一小会儿,扯过旁边的毛巾递给他,催促道:“你该走了。”
薛时走了之后许久,他一直呆呆地躺在浴缸里,直到水变得微凉,才擦身穿衣,慢慢走出门去。
若无其事回到小舞厅里,穿过相拥起舞的男男女女,他找了个光线幽暗的角落坐下,找侍者要了一杯烈酒,就看到朱紫琅迎面走来。
“可还快活?”朱紫琅在他身旁坐下,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莱恩不声不响,小口啜酒。年少的时候,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譬如在学校遭到其他孩子的嘲弄,他就会深夜偷偷在父亲的小酒馆里找酒喝,后来便迷恋上这种带苦味的液体。
酒苦,人生更苦,每走一步,都苦不堪言。
朱紫琅见他不说话,长叹了口气:“李先生,你不必将我当成敌人,小叶非常敬重你,你想想,若是他知道了你竟然和时哥……不清不楚的,还纠缠到床上,他会怎么想?我无意破坏你和时哥,甚至可以帮助你。你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委屈?你难道想永远这样下去吗?他现在迷恋你好看的肉体,以后呢?以后等有一天他厌倦了你,想要回归家庭的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那么你就想想,你们每次幽会,除了亲热,还有其他什么节目吗?我和时哥认识快十年了,我敬重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对兄弟够义气,但同时,我心里也很清楚,他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追着你去了北方为了你拼命,打动了你,然后呢?你看看你们现在,他既要和你私会又要应付他的未婚妻,他始终都不肯放弃他的身份,这就是很好的例子。”
“人啊,总该为自己想条退路。任先生很喜欢你写的那些曲子,连那个傲慢的詹姆士先生都对你的作品赞赏有加,今天灌制的母盘已经连夜送去工厂赶工,相信唱片出来之后会大卖。这些,时哥知道吗?不,他完全不知道,你看看,时哥根本就不关心你每天都在做什么,他只在乎他想要的时候你能满足他。你这样的才华,却埋没在他身上,实在是可惜了。”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是我今天说的话,希望你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日若有一天,他离开你之后,你能做什么,你要依靠什么而活着。好了,话我就说到这里。”朱紫琅拍了拍他的肩,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远了。
第59章 59、发生了争吵
薛时在婚前提出告假让顾云鹤十分不满,但由于女儿一直替薛时说话,再加上薛时这段时日的成就有目共睹,他也就没再阻拦,甚至给薛时介绍了一个他在伦敦的故交,让他代替他前去拜访。
所以这阵子,薛时变得很忙,一方面,手头的各种工作都要找人交接,另一方面,他忙着计划旅行的日期和行程,兑换英镑、订船票、招募同行的伙计等琐事。
当然,就算再怎么忙,他还是不会忘记和情人幽会的,不过他今天临时变更了时间,打了电话到百乐门,告诉莱恩今天会晚点到。
在酒店房间里等待的时间百无聊赖,莱恩拿出纸笔,在桌上摊开,刚写出两行音符,就听到门外走廊里传来极轻微的鞋跟与地毯摩擦的声音。
他的耳朵极其敏锐,这种拖着脚后跟走路的方式显然不是薛时的。来人停在门口,敲了敲门,从门缝底下可以窥见两片阴影。
莱恩走过去,打开房门,面无表情。
自从朱紫琅发现了他们的地下恋情,他似乎总是喜欢在莱恩面前晃,莱恩已经习惯了他那些难听的话,不辩解,不反驳,默默将那些最恶毒的诅咒全盘接收。
朱紫琅站在门口,将手里举着的托盘朝他面前送了送:“李先生,我来给你送些茶点。”
莱恩将托盘接过,道了一句:“多谢。”
果不其然,朱紫琅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离去,他犹豫了一下,扬了扬眉毛,低声说道:“时哥刚刚打来电话,说是让我去澡堂子陪他泡澡,有事情和我谈。”说罢,他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看,我没说错吧,他失约了,他这么快就厌倦了你€€€€朱紫琅几乎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想必他今天也不会来了,李先生不必刻意等他,我让圆子在楼下候着,到时候让他先送你和小叶回去。”
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莱恩轻轻点了一下头,丝毫不以为意,随手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转身回房去了。
白家澡堂子位于公共租界与上海县城的中国人聚居地交界处的,面朝着一条货运繁忙的运河,傍晚时分,澡堂子是一如既往的生意兴隆。
朱紫琅进了澡堂,穿过水汽缭绕人声鼎沸的大厅,径直上楼,绕过二楼柜台的时候,白凤花将一块毛巾扔给他,朝里面的单间浴室指了指:“在里头自己一个人泡着哪,脸挺黑的,也不知是谁招惹他了。”
“谢了凤姨,我进去瞧瞧。”朱紫琅脱了衣服,将毛巾甩在肩上就往里走。
白家澡堂子去年刚刚翻修过,陶方圆在二楼一排单间浴室选了走廊尽头最偏僻的一间,特意装饰得安静清雅,这间浴室不对外开放,只供给自家兄弟聚会的时候一起泡澡。
掀开帘子,就见薛时一个人趴在池子边沿,懒洋洋地伏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旁边还放了酒壶和酒杯,是个非常悠闲的样子,但脸色的确是不太好,闭着眼,眉头紧蹙,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朱紫琅掩上门,不声不响走过去,伸脚探了探水温便下了水,伏在他旁边,长舒了口气:“时哥你找我有事?”
“嗯。”薛时睁开眼,依然眉头紧锁,默默斟了两杯酒,自己端起其中一杯朝他举了举。
朱紫琅执起另一杯,与他的酒杯轻轻一碰,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两人喝了酒,又默不作声泡了一会儿,薛时才撩起眼皮看着他,低声道:“这个月底,我要出趟远门。”
“噢,”朱紫琅对这种事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也不问他出行缘由,只问道:“行,我明儿去张罗,需要调派多少人手给你?”
“一个都不用,我买了船票,也找好了伙计,”薛时顿了一下,道:“只是这次可能时间有点长,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能回来。”
朱紫琅这才终于听出了不寻常之处,诧异道:“三个月?这么久?这是去哪?”
“去英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上海这边的事务,还是要交给你。”
“英国?这么远?”朱紫琅想了想,最后点点头,“上海的事你放心,我和圆子小叶锦之他们会给你打理好。”
薛时摇了摇头:“小叶这次随我一起去。”
这下,朱紫琅再也镇定不下来了。他倏然从热水中站起,一脸震惊:“你要带他去英国?去干什么?”
“我以前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治好他的眼睛。这些年总算是有了条件,去年我通过岳父认识了他的一位旧相识林老板,他的长子林长安去了英国留洋,我委托长安替我打探合适的医院,物色了一位名医,可以治好他的眼睛。”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朱紫琅神情有一点担忧。
“你不行,上海这边离不了人,岳父前两年便不怎么管事了,陈亚州一个人顾不过来这么多场子,纺织厂那边有梁经理我倒是不担心,就怕兵工厂要出乱子,得有人留下来盯着,你放心,我已经跟萧先生打过招呼,应付不过来的事你可以去找萧先生出面帮忙。”
朱紫琅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不情不愿地说道:“那、那小叶去治病,身边总得有人照料着吧,时哥你做不了那些细致活儿……”
“我会带上李先生,我们三个一起去,李先生总是很可靠的,另外还请了个随行的伙计,一路帮我照顾他的衣食起居。等到了伦敦,医院那边,林长安会帮我打点好一切,那小子我见过一次,为人实诚做事周全,你不用担心。”
“可顾先生那边呢?你要离开上海这么久,而且是为了私事,顾先生会允许吗?”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晚晚已经帮我说服了岳父,我会赶在婚期之前回来。再说,岳父其实也挺欣赏小叶,他不止一次私下和我说过,小叶这孩子,若不是因为眼盲,定然大有可为。”
朱紫琅还要再说什么,被薛时挥手打断了,他只得讪讪闭嘴,虽然泡在热水中,可心中一片冰凉。
两人泡完澡一同离开白家澡堂,坐在车里往回赶,其间各怀心事。
回到百乐门时,朱紫琅正要进去,却被薛时叫住。
“现在,我给你时间,你带小叶出去到处走走,吃吃宵夜,把这事和他说,其他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也一并说了,李先生那边,我去说。”
见朱紫琅一脸茫然,还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薛时扯起嘴角,看似在笑,眼里却是一片冷漠:“怎么了?你不是常常带他一起出去?带他去见什么人?没有你带着,他一个盲人,能遇上谁?能认识谁?”
“上次百代公司的那两个人,是你请来的吧?你一步步铺垫,在中间牵线搭桥,目的是什么?你让百代公司的人给他出唱片,还是用的李先生写的曲子,也没有署上李先生的名字,然后用盲人音乐家的噱头灌制唱片卖钱,你在我背后做的这些事,真的不觉得需要向我解释一下?”
朱紫琅心脏猛地下沉,他就觉得今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薛时突然找他单独谈话其中必有缘由,只是他没想到薛时会找他谈这件事。
“时哥你、你别多想,你不是说过,怕李先生再被日本人盯上,所以一直将他藏着,我这不是怕……怕暴露他的身份……”
“你真的为李先生着想就不会拖着他去百代公司,就不会不顾他的安危把那些记者请过来!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那天那么多记者涌进来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你在这里只手遮天,你开口说句话,谁敢把他们放进来?!到现在,你还不认为你做错了什么吗?我这么些年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薛时狠狠捶了一下身侧的墙壁,背过身去,气得说不出话。
朱紫琅面色铁青,面对他的指责,垂着头不发一言。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说道:“时哥,有些心里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了,扪心自问,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丝一毫对你不利的事,如今你为了一个外人这么指责我,实在让人寒心。是,这次是我的错,盗窃李先生的作品,侵害了他的利益,我这么做,是为了警告他,提醒他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无论何时你们都不能逾越那条线。你们以前不清不楚的也就算了,如今你快要成婚,恕我多嘴一句,你们是不是应该划清界限,免得叫外人看了笑话……”
“行啊,看来你是知道了啊,”薛时冷笑一声,“所以你就打着为我好的幌子去欺负李先生?把他写的曲子拿去给弥生灌唱片?”
“时哥如果认为我做错了,我可以去向李先生下跪道歉,”朱紫琅毫不示弱,“但是你和李先生,必须做个了断,我们这些兄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一个男人身败名裂。”
薛时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在墙上,狠狠瞪着他,一字一句冷声说道:“我有分寸,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你要是以为这件事能用来威胁我或者李先生,你就大错特错,不信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报社记者、去告诉顾先生、去告诉所有的兄弟,去告诉他们李先生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上过床了,我不在乎!大不了就是身败名裂,我薛时本来名声就不好,还怕这个?”
“时哥,我们都是为你好……”朱紫琅慢慢地眼眶红了。
“为我好?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别插手我的事,别去招惹李先生,这些事我自己会处理,”薛时放开他,愤怒地指着他,“否则,我没你这个兄弟!”
薛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一路心中五味杂陈。
这几日,未婚妻帮他说服了岳父,让他成功确定了这次英国之行,然后向他讨要礼物,说想要一台新的留声机。
他在洋行选购留声机的时候,殷勤的伙计随手拿了一张唱片安上去搭上了唱针给他试听,那是一张二胡独奏的曲目,标题风雅,可熟悉的曲调让他吃了一惊。
伙计以为他对那张唱片感兴趣,便细细向他介绍了一番,说是最近声名鹊起的一位盲人音乐家,才华横溢,自己作曲演奏,被唱片公司相中后便发行了好几张唱片,这一套唱片被冠名为《东方之声》,每一张都非常畅销,许多人追捧,有许多乐迷翘首期盼他的下一张作品,每出一张便奔走相告,争先恐后买来听。
可是薛时怎么会记错,那首,正是三年前他在周家的窗外偶然听到的莱恩弹奏的那首无名的曲子。现在,它终于被公开,为世人所追捧。
让他愤怒的是,没有人知道它真正出自谁之手。他终于明白,在他忙着交接工作策划旅行的这些日子,莱恩都遭遇了什么。
站在房间门口,薛时有些失神。
他站了许久才掏钥匙、开门、进屋,将门在身后轻轻掩上。
屋里亮了一盏台灯,专心致志伏案创作的人听到玄关的轻响,探头望了一眼,放下笔朝他走来。
薛时一把将迎上来的人拥进怀里,下巴搁在他肩上,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很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莱恩委婉地拒绝了他,夜已很深,时间实在不允许他们过多缠绵。
薛时一言不发,也没像往常那样纠缠他,只是垂着头朝房间里走去,随后脱力一般跌坐在床沿,把头深深埋下去,双手耙着自己的头发。
看着他不同寻常的懊丧和沉默,莱恩猜他大约是遇上什么事了,默默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脸:“发生了什么?”
薛时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将他拉到身前,顺势把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闷气问道:“为什么不和我说?”
“说什么?”莱恩一头雾水。
薛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着情绪,然而那并没有什么用,再仰起脸时他的情绪更糟糕了,双手颤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眉毛几乎拧在一起,眼睛里已经蓄了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莱恩吓了一跳,抖开一方素白手帕,覆在他眼睛上轻轻擦拭,语气也变得循循善诱,哄孩子似的。
“他们拿你写的曲子去灌唱片卖钱,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噢……让他今晚情绪如此反常的,原来是这件事。
莱恩松了口气,语气平淡地说道:“我自愿的。”
“你说谎!”薛时一把拿开手帕,怒道,“不要为了那些人对我说谎!你在监狱里还在写,我知道那些曲子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莱恩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将那人重新按进怀里,好脾气地哄道:“好了好了,小事情而已,你要是不高兴,我也给你写,写好弹给你听,再灌成唱片送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