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92章

气氛陡然陷入沉默,李秋雨垂下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先生,他两个月前被逮捕了,他们说,他是地下党……”

“对不起。”薛时怔了怔,碾灭香烟,对她恳切地说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肯定不容易,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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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过满月酒之后,顾云鹤是彻底卸下了重担,将家业全部交由女婿和义子打理,由陈亚州在一旁监督,自己则是整日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孙女,喜得合不拢嘴。

顾宅和薛时夫妇住的静海公馆只隔着一条河,过个桥便到了,见父亲如此喜欢外孙女,顾晚晚便索性带着女儿搬去顾宅小住,每隔三五日才回来一趟,因此,静海公馆是彻底清净了,成了薛时办公和会客的场所,来往的都是手下和生意伙伴,大部分时间,出入静海公馆的,还是从少年时代起便跟着他的兄弟们。

兄弟相处和睦,妻子温婉可人,女儿活泼漂亮,生活好像步入正轨,与他过去设想的没什么不同。

小叶子两个多月的时候有了人生第一个爱好:吃手。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醒着,就在吃手。薛时过来抱她的时候,她就吃着手直愣愣地望着他,等他接手抱进怀里,她便用沾满口水的湿漉漉的小手推开他的脸,摸到他下巴上的胡茬,觉得十分粗糙不舒服,便张着嘴€€€€呜呜地哭,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直到叶弥生接手抱过来哄着她,她才扁扁嘴,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趴在叔叔肩上,不哭了。

薛时有时候怀疑,是不是需要去学习一下如何与婴幼儿交流。

机会很快就来了。

十月初,天气有点凉了,一辆汽车停在监狱门口,李秋雨从车里出来,转身对车里的薛时说道:“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小小,我很快就出来。”

薛时问道:“真的不带她一起进去吗?”

李秋雨默然摇了摇头。若是他们对丈夫用了刑,血淋淋的让孩子瞧见,恐怕会留下终生阴影吧。

薛时知道她心中的担忧,便不再多言,对那个叫小小的小女孩说道:“妈妈要离开一下,时叔叔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薛时抱着小小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两岁多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懂事,虽说抱着她的是个陌生的叔叔,但是她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只是看到别的小孩手里拿着的糖葫芦,眼睛立刻就亮了。

薛时抱着她,找到了街角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当他看到那个守着糖葫芦担子坐在街角读书的年轻小贩时,他突然就停住脚步,愣怔在那里。

有些记忆尘封在心里,他以为永远不去触碰便永远不会痛,可是当他看到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与那些往事交叠在眼前,汹涌而出的记忆一下子就淹没了他。

小小挣扎着,从他臂弯中挣脱出来,滑向地面,薛时回过神来,顺势蹲下,将小女孩放在地上。

人类的情绪,大约是相通的。小女孩表情悲伤,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接到李秋雨,回家的路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还拽在手里,而小小已经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今天谢谢你,”李秋雨道,“要不是有你,我可能根本没机会进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冬衣。”

薛时默然点点头,李秋雨是红着眼睛从监狱里走出来的,他没有多问。他蹲过监狱,知道这一类的政治犯多多少少都会受点皮肉之苦。

一路上,李秋雨怀里抱着女儿,长久地望着车窗外。及至将她们母女送到住处,薛时望着那个清锅冷灶的简陋住所,叹了口气:“我会替你找找门路,让人在里头少受点罪,孩子还这么小,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你整天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是个办法,我那儿缺个懂医药的保姆,不如你把医院里的工作辞了,带着孩子住我那儿去,我付给你三倍的酬劳,你负责照顾两个孩子,总比现在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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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薛时推说有应酬,没有回家,而是叫了辆黄包车,朝车夫说了地址,车夫便拉着他直奔法租界。

百代公司的小楼里还亮着灯,薛时让门房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从小楼里匆匆走了出来。

“嗨,好久不见,薛老弟。”詹姆士双手插兜,热络地朝他打招呼。

薛时很早就知道詹姆士回到了上海的百代公司继续他在远东的工作,只是那趟英国之行后,叶弥生开始正式学习经商,不再搞音乐,他们便再无交集。

见薛时长久沉默,詹姆士问道:“我想,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想请我喝一杯,叙叙旧,冰释前嫌的?要知道,我下个月就会调回英国去了。”

在百代公司附近一间无名小酒馆里,薛时和詹姆士并肩坐在吧台前,时不时碰杯,各自默默喝酒,并不交流。

酒过三巡,詹姆士把玩着酒杯,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对不起,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那天晚上,是我叫来了警察。是我,一手拆散了你们。”

“我知道,”薛时呷了一口酒,苦笑道,“我后来想明白了,想在我背后捅一刀的只有你,但我不怪你,真的。”

“你……真的原谅我?”詹姆士瞪大了眼睛。

“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分开有很多原因,不全是你的错。”

“他好吗?”沉默了一会儿,薛时终于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他现在是皇家交响乐团首席钢琴师,是布尔特先生力捧的新人,也是他的御用作曲家,每一场个人音乐会都非常卖座,名声传遍伦敦,无数名媛贵妇为他疯狂。另外,他至今在英国出了七张唱片,全部卖到脱销,是炙手可热的摇钱树,几家唱片公司为他争得头破血流。他做到这样,仅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早就说过了,他是个天才。”

薛时摇晃着酒杯里的冰块,无声地笑了一下。

詹姆士顿了一下,苦笑道:“可是,他始终都不肯原谅我。”

“他跟着我,什么都得不到,是我自愿放弃他的,不怨你。”

“他私生活成谜,从不参加任何酒会和社交,一直住在伦敦郊外的宅子里,谢绝一切拜访,从不出门见客,谁的面子都不给,希尔曼小姐倾慕他,然而一年过去了,他都没有接受希尔曼小姐的舞会邀请,一次都没有。人们能见到他,只有在舞台上。”

“他一直这样,不爱社交,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詹姆士转过头看他,表情有些悲伤:“他什么都有了,可是我明白,他不快乐。”

薛时一怔,摇晃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随即笑了笑:“人总该学着去习惯的。你回到英国,替我带个话,就说我一切都好,兄弟们都在我身边;弥生的眼睛复明了,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我妻子和岳父的身体都不错;我女儿已经开始学叫爸爸了。我已经彻底放下了,让他不要再纠结那些过去,要好好生活,这样我才能放心。我们最后没能在一起,错不在你,他不该迁怒于你。”

“……”詹姆士怔怔地看着他,说道:“我以前说过,你是个不懂音乐不懂艺术的庸俗男人,现在,我收回那句话。”

“干杯。”薛时笑着朝他举杯。

分别的时候,两人在百代公司门口握了握手,詹姆士走进了公司的小楼,他就快离开中国了,所以最近日夜赶工,想把手头上最后的工作做完。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回头对薛时说道:“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詹姆士下楼的时候,手里提了个包着黑皮料的木质唱片盒子,他将盒子递到薛时面前,说:“对你,我感到很歉疚。他的唱片没有卖到中国来,这些是布尔特先生寄给我的,送给你当做纪念吧。我想,我们今后不会再见面了。”

薛时沉默了一下,接过了那只装饰精致的唱片盒子。

那晚,他没有回家,而是久违地回去了他婚前居住的小公馆,那处宅子现在由秦妈打理,还保留着他过去住在这里时的样貌,庭院中的两株桃树上结满了果子,母亲的牌位还供奉在这里,逢年过节清明祭扫的时候他都会回来看看她,给她烧一炷香。

时节已经入秋,夜深人静,他没有吵醒任何人,独自抱着唱片盒子开门上楼。

他径直走上了阁楼,掏钥匙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以前这里住着人,他把这里布置得整洁而温馨,生怕那人住着不自在,如今,这处阁楼依旧保持着那时的模样,只是长久没人来,到处都灰蒙蒙的罩着蛛网,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儿。

他翻出婚前从这里搬走时顺手束之高阁的旧物€€€€一只旧皮箱,拂去灰尘,轻轻打开。箱子里装着旧书籍和一些手写的乐谱、一些随意的涂鸦、旧得发白的帆布包,还有一台买回来之后没有使用几次的留声机。

他搬出留声机摆在桌上,仔仔细细擦拭了灰尘,打开詹姆士给他的唱片盒子,随手拿出一张唱片放了上去,搭上唱针。

唱片开始缓缓旋转,一阵刺耳的噪音之后,留声机金色的喇叭里终于流淌出了乐声,那是一首陌生的钢琴曲。

他坐在窗前,点了支烟,静静地听。

从前他不能理解音乐这东西,就单单只是觉得好听。而几年后,到如今,这东西却能让他上瘾。

他想象着,那个人在寂静的长夜以怎样的心情写出这样的曲子,又是以怎样的表情,将它灌录进唱片里,就像他封存进旧时光的爱情。

一个庸俗的男人,不敢回忆过去,不肯希冀未来,就这么重复过着庸俗的人生,日复一日,囫囵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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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虐!

第71章 71、残酷的真相

傍晚,潮湿的秋风拂过弗吉尼亚湖宽广平静的水域,停在芦苇上等着捕食小鱼的水鸟似乎感觉到了寒意,发出一声又尖又细的鸣叫,掠过水面飞远了。

萨里郡的小镇比不得繁华的伦敦,在这个寒凉的深秋时节,天还没黑透,街道上就已经行人寥落。

詹姆士背着背包从马车上下来,湿冷的秋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裹紧大衣,怔怔望着眼前这幢漆成白色的小楼。

围墙外,一排白色的木栅栏圈着种满蔷薇和酢浆草的小花坛,蔷薇已经落了叶子,只剩下酢浆草稀稀落落地开着几朵粉色的小花。

在等着女佣进去通报的时间里,他听到楼里隐隐约约传来小提琴的声音,不多时,女佣折返回来,打开大门,请他进去。

庭院的草坪和树木虽说大都已经枯黄,进入休眠期,但可以明显看出修剪的痕迹,显然经常有人打理。客厅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年轻人,透过玻璃看到庭院中来了客人,那人立刻放下了小提琴,将客人迎进了客厅。

客厅里布置得简洁有序,正中的红木茶几以及墙角花架上摆的兰花颇有些古典中国风,詹姆士的目光还在四处搜寻着昔日旧友生活的痕迹,思绪却被这屋子的主人打断了。

“詹姆士先生,我前几天就从布尔特先生那里听闻您从远东回到伦敦的消息,因为我们最近一直在准备新年演出,还没有找到机会去府上拜访,没想到倒是您,先来了我这里。”年轻的小提琴手戴维彬彬有礼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招来了女佣,吩咐她去厨房预备茶点。

詹姆士在客厅落座,又朝周遭望了一眼,由衷赞叹道:“这房子安静又舒适,真不错,非常适合蛰居创作。”

“这幢房子是我姑妈留给我的遗产,她在贵族学校教书,一生都没有结婚,我到伦敦读书的时候,每周都会到这里来陪伴她,帮她做些杂活,直到她前年患病去世。”

“朱莉小姐是个让人尊敬的女性,她桃李满天下,并且还培养出你这么优秀的侄儿。”

“詹姆士先生特地从伦敦跑到镇上,难道就是为了来缅怀我的姑妈朱莉小姐?”

詹姆士轻咳一声来掩饰他的尴尬。

两人闲聊的时候,女佣把茶点送到了桌上,戴维从细瓷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笑道:“我的房客还没起床,恐怕您还得再等上一会儿,请先用些点心吧。”

“他常常这样?”詹姆士问道。

戴维微微一笑:“是的,没有排练和演出的时候,他很少在白天出门,总是睡到天黑才起床,然后一整夜都在写曲,昼夜颠倒,我有时候怀疑,我的房客是个吸血鬼。”

这时,楼梯上传来响动,詹姆士不由自主抬起头,就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的年轻男子赤着脚,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他比一年前瘦了一些,皮肤可能因为长久缺乏日晒,温润白皙如同脂玉,在如此寒凉的秋日傍晚,他只裹了一件单薄的睡袍,脖颈和膝盖以下的皮肤裸露着,走到客厅之后,似乎是觉出了寒意,他拢了拢前襟,看到坐在客厅里的人,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一双深色的眸子隐藏在蜷曲的额发中,只平静地看了詹姆士一眼,便移开视线。

“早安,莱恩。”戴维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看着他走到茶几前,给他也倒了一杯红茶。

莱恩不声不响拿起茶杯喝了个干净,热茶灌下去,熨烫得他唇色也开始红润起来。

“莱恩……”詹姆士有些紧张,只觉得舌头都打了结,“好久不见。”

莱恩脸上不带任何情绪,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他的消息,”詹姆士说明了来意,忙打开背包,从背包里拿出一沓报纸来,翻到其中一页。

那是一份中国报纸,上面印着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婚礼场景。地毯上,新郎挺拔英俊,身穿笔挺的西装,挽着新娘的手,新娘身披洁白的婚纱,长裙曳地,温婉动人。照片旁边的标题和文字,字字句句,皆是溢美之词€€€€很完美的婚礼,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理应祝福,倘若新郎不是薛时的话。

“他结婚了,那是一场轰动全城的婚礼,我离开中国之前和他见了一面……”詹姆士思考着措辞,却突然发现戴维坐在对面使劲朝他使眼色,他止住了话头,不解地看着戴维。

戴维站起身,弯腰收拾好摊在茶几上的报纸,说:“詹姆士先生,我想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因为他还没进行起床后的例行锻炼,对吧,莱恩?”

莱恩面无表情站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路走到客厅门口,缓缓拉开睡袍的腰带,质地精良的天鹅绒睡袍顺着他赤裸的身体滑到地面上。

睡袍里面只穿了一条白色的棉质短裤,他身体的线条优美流畅,各处肌肉块垒分明,四肢柔韧比例完美,显然是长期保持着良好的锻炼习惯,才能锤炼出这么一副挺拔漂亮的躯体来。

莱恩回头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从大门走了出去,一路走出庭院,穿过道路,在湖畔的围栏旁边伸展四肢,做了一些热身,然后“噗通”一声跳进湖里,像一条矫健的鱼一般游出去很远,在水中灵活地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

“……”詹姆士目瞪口呆,坐在客厅里远远望着泛起涟漪的湖面,看了片刻,他转向戴维问道:“他经常这样?”

“每天如此。”

“冬天也去?”

“当然。良好的生活习惯有助于让我们保持肉体的健美和健康。”戴维漫不经心地喝茶。

詹姆士讪讪收回目光,捧起茶杯,心不在焉地喝茶。

“詹姆士先生,您这一次回来,不会再离开英国了吗?”戴维问道。

詹姆士似乎并不愿意就自己的私事谈论太多,只道:“我母亲希望我尽快组建家庭,但是我还想去世界上其他地方看一看,比如印度,比如美国。”

说罢,他又试图把话题引到莱恩身上:“希尔曼小姐还在追求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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