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97章

小楚抱着他的手臂,把人往外拖,一边拖一边说道:“今儿我干爹设宴,禁烟局的人都来了,你爸也来了,看到你没在家,很生气,让我出来寻你呢。”

金昊阳回头看了岳锦之一眼,就被小楚拉出了客厅。

而薛时这时才像终于吃饱了似的,放下筷子,看着举着伞正要离去的两人,面无表情站起身,随手抄起一把竹编的矮凳跟了上去。

一屋子人看到他终于行动了,纷纷热血上头,挺身而出:“时哥,你别动,让我们来!”

“这对狗日的,欺负我们小岳,还想走出这道门?”

薛时脚步有些踉跄,显然已经带了几分醉意,他转过身,抬手阻止了屋内的兄弟跟出来,平静地说了一句:“用不着你们,外面雨大,都给我在屋里待着。”说罢目光转向面色灰败的岳锦之,轻声道:“换一个吧,我早说过,这男人不行。”

金昊阳和小楚举着伞刚走到院中两株桃树下,冷不丁就看到薛时抄着一张竹凳冒着雨快步追了出来。金昊阳大惊失色,拔腿就要开溜,小楚竭力维持着镇定,指着薛时怒道:“我干爹是青帮张小林,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他话音刚落,薛时就举着凳子狠狠拍上那两人面门!

一屋子人都挤在门口围观,时哥既然发话不让他们动手,想来他是要自己去解决,他们便识趣谁都没动。

金昊阳和小楚先后嚎了一声,一齐滚在地上,滚出一头一脸的雨水和烂泥,薛时冷着脸抄起凳子,泄愤似的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两人身上,他们没处可躲,只得狼狈地抱头鼠窜,金昊阳已是一头一脸的血,小楚门牙掉了一颗,口鼻上都是血,瞧着分外触目惊心。

岳锦之惊慌失措,想要往雨里奔,可是朱紫琅一直拦着他,不让他去。眼看薛时手中的凳子分崩离析,腿掉了两只,凳面也已经砸烂了,再没人拦着恐怕要弄出人命,岳锦之一把格开朱紫琅的手臂,冲进雨里,从背后拦腰抱住了薛时,带着哭腔央求道:“时哥,别打了!”

薛时高举着那半张凳子,冷冷地看着那两个人,雨水顺着他的脸哗哗流下,他被岳锦之抱着向后拖了两步,岳锦之朝那两人喊道:“你们快走吧,我求你们了!”

这时,围墙外传来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及至众人看清时,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已经举着伞慢慢走到了庭院中。

大雨之夜连续来了两名不速之客,众人纷纷看着来人,正在思索着这出闹剧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朱紫琅却惊愕地瞪大眼睛,发出一声轻呼。

叶弥生侧过脸看着他,诧异地问道:“那人是谁?你认识?”

朱紫琅魔怔一般定定地望着那位雨夜来客,沉声道:“是……李先生。”说罢他突然侧过脸看着叶弥生:“你没见过李先生?”

“没有。在英国,我们和他分开的时候,我眼睛还没复明。”叶弥生一眨不眨地盯着院中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先生。

李先生,从出现到消失,都像个迷一般。如今人近在眼前了,印象中总是藏身在浓雾中的年轻男子突然就有了实体。

€€€€比他想象中还要完美,还要无懈可击。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危机。

岳锦之没有看到来人,只是从背后死死搂着薛时的腰,嘴里依旧不停哀求道:“别打了!别打了……”却没想到薛时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力量一般后退了一步,举着凳子的手臂缓缓垂了下去。

雨不停下着,薛时抹了一把脸上哗哗流淌的雨水,晃了晃脑袋,他怀疑刚刚喝的酒开始上头了。

这花露烧,后劲真足!让他在迷醉之中竟然看到了莱恩。

眼前的雨幕里站着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如同在荒凉的沙漠看到的蜃景,可真残忍。

不该喝酒的……

“李先生?”岳锦之到这个时候才看到院中站着的人,他忙放开薛时,怀疑地向前走了两步,确认那人真的是李先生,忙奔到莱恩面前,指着身后说道:“李先生你回来了!你帮我劝劝时哥,他喝醉了!”

薛时拍了一下脑袋,可是那蜃景依然挥之不去。他始终没能缓过神来,始终没能真正意识到,此时莱恩是真真切切站在他眼前了。

莱恩举着伞走到近前,微笑了一下,伸手过来,想从他手里夺走那半把破碎的凳子,谁知一触到那只手,薛时就浑身颤抖了一下,凳子砸进了他脚下的水坑里。

莱恩把雨伞抬高了一些,将他也罩在伞下,薛时仿佛这时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莱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法兰绒西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棉布衬衫领子从西装里露出来,简约而庄重。他眉眼依旧,面色沉静,举手投足皆是一种温雅从容。

这就是他的李先生,与过去的模样并无二致,就好像两年多的时光未曾流逝过,但是,他身上又好像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自己是什么样子呢?喝了酒,掺和进一出可笑的闹剧里,抓着人在雨中暴打,浑身都是污泥……简直,丑态毕露。

“别闹了,薛时。”莱恩举着伞站在他跟前,笑微微地看着他,轻声说道。

薛时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退回到漫天冷雨之中。

身后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们,雨水可以抹掉他脸上的一切蛛丝马迹,掩饰他的失态,为他颤抖的嘴唇和双手提供理由。

这冰冷的雨水,让他觉得安全。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薛时左右看了看,勉强笑了一下,哑声问道,“而且回来也不通知一声,我好让人去接你。”

莱恩往他身后瞥了一眼,淡然道:“进去说。”

这时,一直站在雨中的岳锦之身子晃了一下,突然,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薛时眼疾手快,三两步奔过去,稳稳接住了他。

岳锦之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他勉强睁开眼,眼前是薛时焦急的脸,他想说时哥不用担心,可是眼皮很沉,他话未说出口,头就歪向一边,失去了意识。

第75章 75、任性

一直以来都活得挺糟糕的,这一点,薛时自己必须承认,但如果要把他人生里最糟糕的那些日子排个序的话,这一晚应该数一数二。

他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都被从远方归来的那人窥了个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他和莱恩一同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他身上裹着潮湿的衣物,裤脚沾满污泥,而旁边那人神色温和平静,自始至终都干净体面。

两人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长久没有说话。

莱恩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又把烟盒送到他面前。

把突然昏厥过去的岳锦之送到医院之后,薛时就好像失了魂一般,一直在神游天外,此时,他呆滞地盯着送到面前的烟盒,又侧过脸看着叼着烟的莱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摆了摆手:“戒了,身上烟味重,女儿不让抱。”

莱恩默然收回烟盒,侧过头,用一只包银打火机给自己点烟。

薛时看着他在映在火光中的脸,蹙眉问道:“怎么还抽起烟来了?”

“压力大,拿不出好作品的时候需要这东西,”莱恩朝空中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朝他笑了一下,“追名逐利和维持社会地位总要付出代价的。”

薛时点点头,深以为然。活着、要体面地活着,谁不是拼了命在钻营。

沉默了一会儿,薛时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是不是在那边过得不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想念我?

莱恩望着他平静说道:“你说过我可以回来度假。”

薛时笑了笑,点点头:“当然,这次在中国准备待多久?我空了可以陪你到处转转,但最好是别出上海,这里不比伦敦,到处都不太平。”

待多久?这个问题莱恩没想过。可能要待到亲眼看见薛时婚姻幸福家庭和睦,没有他可以立足的余地为止。

“我找了私家侦探,查清了小毫子的死因,”莱恩说道,“是希尔曼勋爵,他的家族在中国贩卖鸦片,几年前害得那孩子家破人亡,那孩子为了寻仇才尾随他上船,一路跟到伦敦,他找到了希尔曼勋爵犯下诸多罪行的证据。多年来,在上海,希尔曼勋爵一直以各种手段迫害那些进行反鸦片运动的激进人士。小毫子行刺了他,但他失败了,他们为了惩罚他,剜去了他的眼睛,并且将他灭口。”

薛时一脸愕然,这段话让他消化了好一阵。良久,他猛力捶了一下身下的长椅,表情沉痛地垂下头:“我原本可以救他的,我应该早点问清缘由强行带他走……”

“不是你的错,他不肯告诉你真相,是不想拖累你。”

“那些人太可恨了!”薛时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他还一直记着那个聪慧冷静的少年,还偶然会梦见他,梦醒之后常常扼腕叹息好一阵。

“我把他的骨灰带回来了,你给他寻个地方下葬吧,他应该很乐意魂归故土。”

薛时点点头,听完这个消息,他的心脏犹如被敲了一记重锤,隐隐钝痛,垂下头把脸深深埋进掌心,一直都没再说话。

朱紫琅他们几个终于送走了小公馆里的兄弟,赶到了医院,他一眼就看到薛时和李先生坐在一起,脚步犹疑了一下,走上前去。

“时哥。”叶弥生叫了一声,薛时抬起头。

陶方圆走过来,捧着个布袋交给薛时:“时哥,我给你带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你去换上吧。”

薛时无声接过,起身找地方换衣服去了,小毫子的事让他的情绪变得很糟糕,正好借机调整一下。

问过一位路过的护士,他拐进一间空置的病房,在医用折叠屏风后面脱下了一直湿漉漉裹在身上的脏衣物,最后习惯性地在兜里掏了一下,不由愣住。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钥匙下面挂着牌,牌子上显示的是华懋饭店三零九号房。

心脏突然就开始突突狂跳,脸一下子烧红到耳朵根!

他自己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在兜里揣一把酒店的房间钥匙,会用这种方式约他出去的,只可能是莱恩,也不知道那人是在什么时候把钥匙偷偷塞给他的,也许是在帮着他把昏迷的岳锦之抬进车里的时候。

薛时捏着钥匙盯着看了很久,又站起身,反反复复在空病房里走了几圈,才努力将不正常的脸红和心跳压了下去,穿好衣服,仔细将钥匙收好,不动声色走了出去。

走廊里,陶方圆拉着莱恩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莱恩都一一作答,朱紫琅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瞧着他,莱恩察觉到了,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番对视,让朱紫琅心下一怔:时隔两年多,这个人此番归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是挑衅?还是冰释前嫌?朱紫琅猜不出。

“李先生,”叶弥生唤他,走到他旁边坐了下来。

莱恩望着他那双灵动的眼睛,坦然伸出手,说道:“恭喜。”

叶弥生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莱恩指的是自己这双复明的眼睛,便也大大方方伸出手和他的握住。

“李先生,过去,我不懂事,眼睛又看不见,整个人活得狭隘,对你心怀猜忌,做了许多错事,多有得罪,我在这里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薛时返回走廊的时候正好听到叶弥生说的这番话,他看了叶弥生一眼。

莱恩笑了笑,摇了摇头:“你需要道歉的人,不是我。”

这句话,让叶弥生骤然变了脸色,有些尴尬。

莱恩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薛时一眼,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薛时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但与莱恩目光相触,他脸颊突然又开始发烫,在脸红之前,他立刻垂下眼睑,掩饰一般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对陶方圆道:“圆子,你帮我送送李先生。”

这时,病房的门开了,一名中年医生走了出来,几个人立刻迎了上去。

病房里,岳锦之已经醒了,正仰面躺在病床上。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脸,朝鱼贯而入的几个人笑了一下。

薛时一言不发,在病床旁边坐下,表情凝重地看着他。

岳锦之却是一脸歉意地看着莱恩,道:“抱歉,李先生,因为我的事,闹得全家鸡飞狗跳,让你一回来就不得安宁。”

莱恩释然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生病的?怎么不和我说?”薛时脸上黑云压顶。

岳锦之虚弱地咳了两声,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没用的,和谁说都没用,我悄悄看过医生,医生说这是癌,是从肝脏里边儿生出来的,是家族遗传,我娘就是这么病死的,后来是我妹妹,我妹妹十五岁就走了,她走的时候你们都在,应该知道的,这个病,没得治。”

“说什么胡话呢?你妹妹那时候是因为没钱治!”薛时脸上带着愠怒,“别说这种丧气话,弥生这么多年的眼疾都能治好,你这个病怎么就不能治了?时哥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你得好起来,回头才能把那个金二公子抢回来!”

岳锦之单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轻轻笑了,他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笑道:“我知道我自己得了这个病之后,心里很委屈,我想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和人好过呢,怎么这就要死了呢?所以我想踏踏实实和那么一个人,好上一场,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所以我才搭上了金二公子,时哥啊,我就是和他玩玩儿罢了,没动真格,你真当他是个金疙瘩是个宝贝啊?我现在玩儿腻了,不要了,让他滚吧,你别再纠结这个事。”

朱紫琅走上前来安慰他:“好了,锦之,医生说了,你这个病好好养还是可以活很久的,你这阵子住医院里,想吃什么都和二哥说,二哥给你去弄,你什么都别想,专心养病……操!”他说到最后突然说不下去了,侧过头,落了泪。

陶方圆默默转身,也偷偷抹了把眼泪。

薛时扭过头,蹙眉看着那两人:“行了,圆子,你送李先生回住处休息,老二,你和弥生也回去,锦之这里今晚有我守着,明天再换个人。”说罢深深望了莱恩一眼,他心中明白,今晚得守着岳锦之,大概是不能去赴约了。

莱恩理解了他眼神中想要传达的意思,朝他点点头,转身走出了病房。

坐进汽车里,朱紫琅才觉得叶弥生双手有些发抖,他一脸诧异,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叶弥生深吸了一口气,靠进座椅里,沉声问道:“二哥,你有没有觉得,李先生这次回来,有点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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