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10章

薛时从杂物间找了两把铲子递给何律何越,朝院子里的两株桃树指了指:“挖了搬走。”

何律接过铲子愣在那里:“啊?这树这么大……酒馆里没地儿栽啊!”

“我想移栽到玉姨和锦之的坟上去,春天花开的时候,瞧着也热闹些,有生气。”薛时道。

何律何越两兄弟不说话了,拿着铲子走到院子里开始挖树。

薛时在母亲的卧室里搜罗了一些遗物,装进箱子搬上了车,然后上了阁楼。阁楼宛如一个藏宝阁,里面有不少他的宝贝。薛时把他的英文课本、留声机、唱片盒子、一些画和一些衣物一起收拾好,整整齐齐码进箱子里。

提着沉重的箱子下楼的时候,客厅里倏然传来乐声,薛时一怔,停住了脚步。有人在楼下弹钢琴,弹的正是许久以前李先生的曲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琴声依旧,可是他们却再也回不到往昔了。薛时靠在楼梯扶手上静静听了一小会儿,迈步下楼。

叶弥生停止了弹奏,坐在那里侧过脸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薛时目不斜视,提着箱子就要出门送到车上去,却听到叶弥生唤了一声:“时哥。”

叶弥生见他垂下头,并没有要停留的意思,连忙站起身,问道:“这架钢琴你要搬走吗?”

“不用了,我买了新的钢琴给他。那是过去我送给你的,你留着吧。”薛时头也不回。

叶弥生表情凄凉地笑了笑:“从今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唔。”薛时含糊应了一声。

“正月十五,我的婚礼,你来吗?”

薛时终于转过身看着他,冷冷说道:“答应晚晚的事,我办到了,你以后好好待她。锦之的事,我没办法原谅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见他说完转身就走,叶弥生忙追了两步,央求道:“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但是小叶子是无辜的,你能不能去看看她?她天天哭,饭也不肯吃,一到晚上就到处找你。”

薛时表情一滞,心中挣扎了片刻,将提着的箱子慢慢放下了。

小叶子果然黑瘦了不少,表情恹恹的,小小在一旁玩积木,将一块积木塞给她,小叶子茫然地拿起看了一眼,扔到一边。

薛时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叶弥生拍了拍手:“小叶子,快看看谁来了?”

两个孩子一齐扭过头,小小惊喜地喊了一声:“时叔叔!”小叶子盯着薛时,呆愣了半晌,终于讷讷地出了声:“爸……啊爸……”

薛时将装着糖葫芦的纸袋递给小小,走上前去抱起了小叶子,从纸包里拿出糖葫芦送到她嘴边:“吃,爸爸在这呢!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怎么没人照顾她?”薛时转身对叶弥生怒道,“奶妈呢?”

小叶子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仿佛还没能接受爸爸回来的现实,良久,她才猛地一搂爸爸的脖子,乖巧地伏在他肩上,再也不肯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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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将一沓音乐手稿装进信封,递进了窗口,待邮政局的职员接收了之后,又拿出一封普通信件递了进去。

手稿是要寄往英国给布尔特先生的,前一阵子,还住在华懋饭店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伦敦的来信,是詹姆士写的,信上描述了他们的近况:自他离开伦敦之后,半年来,经过多方努力,他们终于平息了舆论,为他挽回了名声,詹姆士信上写道,布尔特先生仍然希望能看到他的作品。

莱恩最近过得无忧无虑,十分清闲,偶尔和薛时出去喝酒跳舞泡澡,或者留在屋里一起布置他们的小酒馆。日子过得惬意了,他灵感泉涌,虽然新的钢琴还没搬回来,但他已经完成了不少作品,尽数寄往伦敦。

那封普通信件是家书,寄往美国给父亲。他出狱之后一直和父亲保持着联络,在英国的时候寄了几张唱片回去,受到了父亲和维克多叔叔的赞赏。这封家书,除了告知父亲他又回到了中国之外,还向父亲公布了他的恋情,并且承诺不久以后,等稳定下来,他将带着他的中国恋人回去见一见父亲。

做完这些,莱恩就回到了小酒馆。

天色不早了,阿南一回来换好衣服,便走去吧台后面擦杯子,准备开张。莱恩走进后院,诧异地发现薛时竟然在家,正蹲在地上收拾东西。

€€€€都是从小公馆搬回来的旧物,薛时收藏的宝贝。

莱恩走过去,在一旁蹲下,想要帮着他一起收拾,薛时却朝他挥了挥手:“不用你,我自己来就好,你今天起那么早,肯定没睡够,去歇着,等会儿就吃晚饭了,到时候我叫你。”

€€€€他有事瞒着我。莱恩蹙眉看着他。

他一般从来不会在意薛时的行踪,薛时去了哪里,一定会交待给阿南,他醒了要是看不见人,直接问阿南就可以了。然而今天,莱恩看着他低垂着头慌乱收拾东西的样子,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怀疑。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何律的声音,是他们兄弟去墓地栽桃树回来了,薛时应了一声,便起身往外走。

莱恩默默看着地上打开的衣箱和堆在一旁的杂物,思索了一会儿,不打算追问了。

突然,一个小脑袋从屋里探出来,那是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糖葫芦,怯怯地看着他,莱恩和那小女孩对视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

薛时和何律说了一会儿话,骤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快步奔回后院,猛地打开走廊的玻璃门,眼前的情景让他瞠目结舌。

莱恩已经好整以暇坐在茶桌前泡起了热茶,小叶子坐在他大腿上往嘴里塞糖葫芦,看到他回来,立刻眼睛一亮:“爸爸!”

莱恩抱着小叶子,慢吞吞地喝着茶,回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薛时有些尴尬,走过去坐下,忐忑道:“带她回来玩会儿,怕你生气,就没敢告诉你,天黑之前一定送她回去。”

小叶子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身后的这个叔叔,突然将手里的糖葫芦举到莱恩面前,甜甜说道:“吃!”

莱恩一愣,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下一颗,慢慢咀嚼着,对薛时说道:“她比她父亲可爱多了。”

第84章 84、想带你走

崇明岛上的工厂放了假,但还有一批人留在那里,都是外地来的没地方过年的兄弟,薛时雇了艘船,装了一船的香肠、熏鱼、腊肉和十几坛好酒送去岛上,忙了一整天,忙完这些天都快黑了。

回到小酒馆,他循着乐声走入后院,就看到玻璃长廊里亮着暖黄色的光,一大一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坐在钢琴前,不由心中一暖,推门走了进去。

莱恩停止了弹奏,薛时走到他跟前,朝坐在他大腿上的小叶子伸出双手:“爸爸抱。”

小叶子最近常常到这里来玩,总能看到爸爸,终于对他没了热情,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李先生怀里缩了缩。爸爸的胡茬扎人,而李先生不扎人,还会弹琴给她听,权衡了一下,她选择了李先生。

薛时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笑着骂道:“这么快就跟人跑了,见异思迁的家伙!”

小叶子眨了眨眼睛,呢喃一声,似乎在表示抗议,她会说的词还不太多。

“你就是赖上人家李先生了,不要脸。”薛时戳了一下她的脸蛋,转身进房间拿出莱恩的大衣给他披上,“好了,走,我们去吃晚饭,你别老惯着她,惯出一身臭毛病。”

“饭!”小叶子说道。

距离过年还有好几天,他们的小酒馆歇业了,两个人终日窝在小酒馆后院里读书、弹琴,或者学着做些简单的吃食招待朋友,过起了足不出户的小日子。

黄尼姑和刘天民来过几次,这两人每次来都喝得酩酊大醉被阿南抬回去。何律何越两兄弟也时常会过来,这两兄弟不爱喝酒,但做起吃食来毫不含糊,他俩下厨弄一桌子菜,常常比薛时从附近酒楼买来的饭菜还要丰盛可口。陶方圆也来过,还给他们拉来一筐年货,全是凤姨精心准备的。

他们陆陆续续接待了几波兄弟亲友,便迎来了新年。

大年初一,两人天一亮就起身,穿了新定做的呢子大衣,在院子里放了几串鞭炮,和阿南一起吃了汤圆,三个人便捎上两坛好酒一道去了黄尼姑那里拜年。

在尼姑那里吃了午饭,三个人回到小酒馆,阿南自去屋里打坐,薛时和莱恩喝下午茶的时候,陶方圆一家子来串门,薛时给他们家的胖小子塞了个红包,小家伙乐得咯咯直笑。

薛时留了陶方圆他们吃晚饭,他嫌弃自家厨房效率太低,就从附近馆子里订了一桌菜,和陶方圆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围桌坐着,喝酒吃菜,闲话家常。

薛时喝了不少,有点发懵。莱恩送走了客人,替他除去外套,让他在藤椅上躺下,又给他盖了条毯子,正要转身去弄点醒酒汤,薛时却猛地扯住了他的手腕,他失去了平衡,跌进藤椅里。

薛时将他紧紧圈在怀中,呼吸间喷薄出酒气,用唇轻轻触了触他耳垂,笑道:“我没醉,真的,我是真心为圆子高兴,我们这几个兄弟,最后弄成这样,都没落到个好,幸亏他提早抽身,没有掺和进来。”

莱恩没有说话,两人面对面静静躺在一起,夜空中突然蹿升起一颗烟火,€€地一声炸开,火光照亮了这处狭窄而温暖的玻璃屋。

“以前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兄弟都在,我母亲也在,我母亲和玉姨揉面擀面,朱紫琅剁肉和馅儿,锦之和圆子包馄饨,真热闹啊……我以为我的人生就应该那样过下去,然后娶妻生子,孝敬母亲,帮扶兄弟,没有任何其他可能,但是,你突然出现了,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莱恩抚上他的脸,过了许久,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不后悔,”薛时用额头抵上他的,近距离凝视着他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认真道,“一点也不。”

命运最迷人之处,在于它永远充满悬念,永远无法预测,就像几年前的薛时,做梦都不可能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土地,毫无预兆地闯进他的生命,改变了他人生既定的方向,让他可以依靠,可以停留。

两人挤在藤椅里,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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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之后,小叶子又被送过来了,这回,她带来了她的好姐妹崔小小。

“他们刚刚办完婚礼,家里住满了客人,她每天都吵着要到这里来,他……想让孩子们在这里暂住几天。”将孩子们送来的李秋雨抱歉地说道,她尽量避开那个名字,不在薛时面前提及叶弥生。

薛时点点头。前几天他看过了报纸,报纸上刊登了叶弥生和顾晚晚的婚礼,他也松了一口气,总觉得他和叶弥生的孽缘,到今时今日才算终结。

他对叶弥生,有怜悯,有疼爱,也照顾过,保护过,他不明白,这清清白白的兄弟情谊怎么会被叶弥生误解扭曲成那样。

他起初以为叶弥生是想利用小叶子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但后来他发现都是李秋雨来接送孩子,叶弥生从未露面,他这才打消了戒心。

薛时现在对叶弥生这个人没有任何想法,只想和他今后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小叶子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割舍不下这个孩子。好在小叶子乖巧,莱恩挺喜欢她,她和莱恩很快就亲昵起来。

两个孩子打破了他们宁静的小日子。

崔小小颇有艺术天赋,她一拿起画笔站在画布面前就画得停不下来了,莱恩有时候会过去指点一二,她一点就透,很快就能画得有模有样。

小叶子就有点不学无术了,她喜欢吃点心,喜欢粘着李先生,喜欢围着画画的小小姐姐转。在她幼小的头脑里,爸爸这里简直就是天堂,这里没有任何禁忌,她可以做许多在家里不被允许做的事,就算玩到灰头土脸也不会被管家和奶妈责骂。

可是好景不长,过了几天,李秋雨来接走了两个孩子,说是叶弥生请来了家庭教师,往后孩子们只能在每周的星期天才能过来玩,寻常日子必须留在家中读书,正好此时薛时又因处理生意出了远门,整个小酒馆都清闲了下来。

当然,莱恩从来没有清闲过,他有许多事可以做。

下午起床之后,他对着镜子仔细剃须梳头,然后穿上里衣、毛衣和皮鞋,又从衣橱里挑了一件非常体面的大衣套在外面,用羊毛围巾裹住头脸,带着阿南,在酒馆门口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法租界。

黄包车停在百代公司门口,莱恩请门房进去通报,没过多久,一个大腹便便的白人男性从楼里走了出来。他来到莱恩面前,立刻摘下帽子,伸手与他握住:“下午好,李先生!”

“下午好,威廉姆斯先生,很高兴能在中国见到你。”莱恩表情愉快,威廉姆斯先生这次是代表英国总公司出差到中国来的,一到中国就给他发了电报,邀请他去百代公司,他欣然应允。

两人在百代公司清净的茶室里面对面坐着喝茶,聊了一些最近伦敦发生的趣事,以及他们共同认识的老友们的近况。

威廉姆斯笑道:“您知道吗?您现在可是整个伦敦的传奇人物,虽然您因为在康斯坦丁酒庄勇斗希尔曼勋爵的事迹毁誉参半,有些批评人士至今都在对您的所作所为大肆进行批判,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您作品的畅销,这让我们感到惊叹,皇家交响乐团甚至在新年音乐会上演奏了您的曲目,好评如潮,您是一个奇迹!”

莱恩谦虚地笑了笑。

威廉姆斯到底是个商人,三句话不离他的商业目的:“我希望您能继续与百代公司合作,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您如果能灌制一张新唱片送到伦敦,一定会掀起轰动的,一定会!”

莱恩道:“我今天前来赴约,也是基于同样的目的,我想要把我过去在中国的时候写下的作品灌进唱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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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无声入夜,叶弥生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儿子。

这是时哥离开之后的第几个月了?他有些恍惚。

自那天分别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薛时。他知道薛时现在和李先生一起经营着一间小酒馆,他常常让李秋雨将女儿送过去,并借机打探他们的近况。

有些深入记忆的东西,就如同嵌入皮肤里的一根木刺,年深日久,长成他身体的一部分,拔出来会受伤流血,但是不拔出来,常常隐隐作痛,令他苦不堪言。

比如在这个寂静的雨夜,他想起过往种种,想起时哥对他的好,思念汹涌而出,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抬眼,就看到朱紫琅匆匆走了进来。

朱紫琅一路都没有打伞,头发和肩膀湿漉漉的,他捋了一把头发,走到叶弥生跟前,将一个大信封放到他面前:“你该看看这个,我刚刚在洋行买到的。”

叶弥生接过信封,抬手招来奶妈让她把儿子抱走,随即打开信封,信封里是一张崭新的唱片,装帧精美,封面是灯光下一个坐着弹琴的剪影。

叶弥生捏着那张唱片,手指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是百代公司刚刚发行的新唱片,一辑共五张,这只是其一,”朱紫琅道,“这五张唱片灌录的都是你过去的作品。现在外面都在传言,说你过去的唱片水分很大,是由他人代为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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