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看着他走到岸上,然后转过身。
他愕然睁大眼睛,因为他看清了那个年轻人的容貌,那是六年前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自己。
二十四岁的李莱恩望着岸上十八岁的李莱恩。
六年过去了,你经历了什么?
你爱过,也被爱;你恨过,也被人憎恨;你得到了,又失去了;你努力追寻,最后却失之交臂。到头来,你还是一无所有,满心疲惫,两手空空如也,甚至,连眼中的那点希望都失去了。
他仿佛听到了十八岁的李莱恩嘲笑他的声音。
莱恩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冲下舷梯,正在吹口哨准备收舷梯的船员吃了一惊,过来拦他,被他狠狠推开。他提着行李奋力跳上岸,急切地左右张望着。
他只想抓住那个十八岁的自己,那个单纯热切、勇敢无畏的自己。
阿南和刘天民看到了码头上的骚动,两人都吃惊地望着裹在人群中的莱恩,阿南率先挤进人群飞快朝他跑过去。
黄尼姑静静坐在码头上一间茶馆二楼的室内,心乱如麻。她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然而就算是她,目前也完全打探不到薛时的下落。
楼梯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人用力推开,三个人去而复返,喘着气,站在门口。
黄尼姑挑眉看着他们,目光落在莱恩脸上:“怎么、不想走?”又转向另两个人:“你们就由着他这样胡闹?”
阿南和刘天民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莱恩走到她面前,将行李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几步,在她面前缓缓跪了下来。
“李先生,你、你干什么?”刘天民吃了一惊。
莱恩仰着脸凝视着黄尼姑,目光坚定:“你收我为徒,让我留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黄尼姑表情严厉,“有人为了你的安全,拼上了性命,你这么任性,对得起他吗?”
莱恩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我就有话直说了。你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不应该走到一起,自从你出现之后,那小子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名声没有了,家庭没有了,兄弟手足也没有了,现在快要连命都没了,这就是你们勉强在一起的结果,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吗?”
无论尼姑说什么,莱恩都不为所动,尼姑说的每一个字都对,他不否认,也不辩解。
尼姑还想再说下去,阿南跑过来,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阿南跟在莱恩身边有半年多了,这半年之中,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这让他们培养出了信任和默契。如今阿南看到自己的师父这样说莱恩,他心里也不好受。
僵持的气氛被他们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黄尼姑的和宅。寂静的和室里,四个人围在一起,一言不发。
刘天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莱恩低垂着头跪在尼姑身侧,尼姑靠着茶桌侧卧着,根本不去理会他。
刘天民朝阿南使了个眼色:怎么办?
阿南摇头:没办法。
刘天民有些着急,他和尼姑认识也有几年了,原本两人只是酒友,后来他干脆拜入尼姑门下,他也深知自家师父的顽固脾气,轻易劝不动,只得看着那两个同样顽固的人在那里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不多时,院中传来响动,是一直在外面奔走打探消息的阿遥回来了。
“怎么样?”尼姑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是疲惫。
“我去静海公馆打探过,叶弥生和朱紫琅几天前中枪受伤,目前两人都还躺在医院里,没有出来过。”阿遥说。
“也就是说,跟那两个人没有关系,”刘天民在一旁思忖着说道,“会不会是时哥受伤自己躲起来了呢?”
“不可能,我了解他,”尼姑叹了口气,“如果那小子受伤之后还能自己行动,不可能不来码头赴约。”
莱恩抬头望了尼姑一眼,又垂下头,尼姑跟他的想法一样。
“我留了人在医院盯着他们。”阿遥说道,“目前还不能排除那两个人的嫌疑。”
尼姑问道:“情报局呢?情报局那边有没有消息?”
阿遥摇头:“目前还没有。”
“师父你怀疑他是被情报局抓走了?”刘天民问道。
尼姑表情凝重:“如果真是那样,他就有大麻烦了。不光是他,我们也会有麻烦。”
“不过情报局查案,向来都是秘密进行,这次一整个调查小队全军覆没,这是一桩大案,怎么都该有一点风声。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寻常。要是时哥真落入他们手里,恐怕……”刘天民顾忌莱恩,没有再说下去,暗自捶了一下榻榻米。
“阿遥,情报局那边加派人手,不管大事小事都要来告诉我。”
“那……医院那边,不管了?”
尼姑笃定道:“假如真是那两个人掳走他,他们多少还有点兄弟情分在,他不会有生命危险。既然我们找不到他,情报局当然也不可能找得到,这反而对他有利。”
一屋子人都信服地点头。
“刘天民,你最近不要出去抛头露面了,先躲一阵,帮着何律把他哥哥葬了。”
刘天民点了点头,问道:“那李先生呢?要不先把他送到萧先生那里去躲一躲……”
他话音未落就被莱恩打断了,莱恩表情坚决地摇头:“我要留在这里。”
黄尼姑蹙眉看着他,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先出去,我和他说几句话。”
三个人走出房间,阿南把拉门掩上,师兄弟三个沿着檐廊走去缘侧的茶室喝茶。
“师兄,你看……师父会收李先生吗?”刘天民担忧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因为这次的事,她对李先生产生了很大的偏见,我实在担心。”
阿南看了他一眼,比划着手势:师父不留他,我留。在码头上把莱恩接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这样决定的。
刘天民立刻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他这个小师兄虽说比他小六七岁,但在任何大小事面前都是这般沉稳冷静,让人佩服。有师兄做后盾,不怕说服不了师父让李先生留下来。
“师兄,任务在身,我先走了。”阿遥忙于手头的事,向阿南告辞离去。
一盏茶的工夫,茶室的两个人看到那扇门开了,黄尼姑从屋里走了出来。两人连忙起身,快步迎上去。
莱恩依旧低垂着头,跪在榻榻米上,不曾动过。
“你暂时可以留下,”黄尼姑站在门口,转过头对莱恩道,“但是我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收,还是要看你的表现。”尼姑说完就转身离开,她的瘾头上来了,急需一些酒精来驱除疲劳。
黄尼姑一走,两人连忙奔进屋,一左一右地搭上莱恩的肩,刘天民兴奋地捶了他一下,但见他表情恹恹的,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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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气变幻莫测,下午还是响晴的天,到傍晚天空便堆满阴云,雷声不断在厚重的云层之间轰鸣,不多时,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越落越密集,最后演变成倾盆暴雨,天色黑得像是夜幕降临。
刘天明制住莱恩的双手,脚下一扫,莱恩便再一次跌进泥水里。他翻了个身,抹了把脸,暴雨打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刘天民于心不忍,走过去把他拉了起来:“下雨了,李先生,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莱恩爬起来,朝檐廊那边坐着的黄尼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又朝他摆出格斗的架势。
阿南看不下去了,给黄尼姑倒上一杯酒,推了推她。黄尼姑这才后知后觉地朝院中的那两个人道:“休息吧。”
两人浑身湿透,一前一后走到檐廊里,阿南从屋里拿出两条毛巾给他们,刘天民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对莱恩道:“李先生,你别着急,这学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慢慢来。”
黄尼姑在一旁冷笑:“力道不够,速度也不行,灵敏度完全没有,反应迟钝,你不是练武这块料啊,你就是个花孔雀,中看不中用,就算练几年也是这样。”
一旁的刘天民暗自咋舌:要是薛时现在在这里,听到莱恩被黄尼姑贬到这般一文不值,说不定要跟她打起来。
莱恩垂下头,不发一言。他的确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刘天民两三招就能将他放倒,而且还是刘天民格外小心对他手下留情了的,练了五六天了,依旧毫无长进。
“那……就没什么其他办法了吗?”刘天民帮莱恩问出了他想问的,“像李先生这样的人想习武的话,有没有别的出路?”
黄尼姑沉吟片刻,说:“明天,你们三个都跟我去岛上吧,这里的事全都交给阿遥。”
说罢她侧过脸看着莱恩:“到了岛上,我会给你各个方面都测试一下,要是你几个方面都不行,那就别再坚持了,给我乖乖回美国去,我这里不需要你,留下来,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能给别人添麻烦。”
刘天民捏了把汗:尼姑说话从来都是这样直来直去,丝毫不留情面。他和阿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着莱恩,担心他受不了。
莱恩只是放下毛巾,朝她微微欠身,依旧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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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遥那边一直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出了上海,气氛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一行人也不再遮遮掩掩,搭乘渡轮就上了崇明岛。
“这里就是时哥以前的房间,”刘天民打开工厂宿舍的一扇门,帮着莱恩把他的行李背了进去,放在桌上,“师父不会这么早叫你过去的,你先收拾收拾,收拾好了休息一下,我去食堂给你打饭。”
莱恩走进屋,环顾四周。
很简单的一个小房间,木质单人床、旧书桌、衣帽架、衣橱,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有一物,用盖布盖着,莱恩掀开一看,是一台留声机。
书桌上竖着摆了一排书,都是武器枪械方面的书籍,莱恩随意翻了翻,有两本是英文的,薛时把注释密密麻麻地写在小纸片上,夹在书里。
窗户正对着书桌,窗户下方是一片滩涂,这个季节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偶有野鸭在芦苇丛中嬉戏。
莱恩打开衣橱看了看,衣橱里都是些日常衣物,没有经过仔细的熨烫,都有些皱巴巴的,莱恩执起一条袖子,深深嗅了嗅,是他所熟悉的气味。
莱恩将床褥卷成卷捧了出去,挂到外面阳台上去曝晒,把房间简单清扫了一下,带来的衣物一件件挂进衣橱,他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要在这里生活。
午餐过后,他稍微小憩了一会儿,就被阿南叫了出去。
阿南领着他往外走,一路几次停下看他,表情复杂。
快要走进林子里的时候,阿南拉住他,朝他比划道:放弃吧,你不合适。
莱恩点了点头:“我知道。”
是,他不合适,不合适习武,不合适留在中国,不合适跟薛时在一起,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这么说。
阿南认真地望着他,比划:你不必勉强,我会保护你。
“谢谢你,”莱恩淡淡地笑了,“可是,这一次,我想凭自己的力量留在这里。”
两人走到林间空地,黄尼姑和刘天民一人拿着一把竹刀,打得你来我往热火朝天,看到莱恩他们走过来,两人才停下。
“行了,刀给他,让他来。”黄尼姑朝莱恩一指。
刘天民有些犹豫:“李先生没学过剑道,没有底子,让我先跟他过两招吧,好歹教他一点最基础的招式。”
“不必。”黄尼姑坚持。
刘天民走过来,把竹刀塞给莱恩,给他做示范:“刀要这样握,手腕放松,重心向下压,唉,其实我也才学了点皮毛,阿南师兄!”
阿南应声上前,给莱恩纠正了一下姿势,立刻就被黄尼姑喝止,两人只得退了下去。
黄尼姑挥了挥竹刀,笑道:“没有防具,注意保护好你那张俊脸。”说罢便急速挥刀上前,莱恩猝不及防吃了她一击,竹刀差点脱手,不过最后好歹是稳住了。
黄尼姑丝毫没有顾忌对方是个新手,连连发动进攻,一击比一击迅猛,莱恩勉强接了她几招,一步步后退,最后退到林子边上,他退无可退,堪堪挡住一击,谁知黄尼姑手腕灵活,竹刀漂亮地一挑,莱恩一脚踩在一条凸起的树根上,踉跄倒地,竹刀被她挑飞出去很远。
黄尼姑叹了口气,拿竹刀指着他:“去、捡起来,再来!”
第二次、第三次,结果都一样,莱恩只能勉强接住她几招,到后面便乱了方寸,肩膀上、背上、胳膊上多处被她击中,他强忍着疼痛,定了定心神,刀才没有脱手。最后,黄尼姑击在他手腕上,竹刀应声而落,眼看着黄尼姑的竹刀呼啸着直攻面门,阿南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他面前,一把格开了黄尼姑的手臂。
黄尼姑把竹刀一丢,冷声道:“算了吧,你不行。”
“收拾收拾,回美国去吧,不然我没法跟薛时交代,”黄尼姑整理着衣襟,神色变得严厉,“现在马上回去收拾,明天就送你走。”
莱恩立刻跪了下来,头深深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