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病房里没人了,薛时松了口气,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扒拉出他一直藏着的东西,那是三个空了的安瓿瓶。
他注意观察过,助手给他注射之后会将空的安瓿瓶也一起收走,但是这个步骤不是特别必要,因为有一次他趁助手不注意试着朝横放在桌上的空瓶吹了口气,空瓶子滚下桌子,掉到了床底下,助手弯着腰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也就算了。等到屋里没人的时候,薛时悄悄从床底捡起了那个空的安瓿瓶。
之后,他又找机会趁助手不注意,偷了第二个空的安瓿瓶。
今天,他故意支开助手,又偷了第三个。
安瓿瓶手指般粗细,他将瓶颈处敲碎成不规则的断口,尖锐又锋利。他张开手掌,将三个安瓿瓶依次嵌在指缝里,断口朝外,然后拿了一截废弃的医用软管缠绕在手掌上,固定好之后捏起拳头,三个安瓿瓶就组成了一个简易的指虎。
他不动声色将手藏在薄毯下面,这个简陋的武器可以弥补他现在的行动不便和体力不足。
艾瑞克医生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薛时知道,到了例行检查的时间。
“听说你需要一把剃须刀?”艾瑞克医生喝了一口咖啡,看着他,笑道,“那东西很危险,会被拿来当武器使,你应该知道是不会被允许的。”
说着,他将杯子放在桌上,掏出手电筒,但那手电筒闪了两下就灭了,他皱着眉将手电筒使劲拍了拍,又旋开筒盖检查干电池,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危险的临近。
等到他看见背后的黑影时已经来不及了,薛时从身后贴上来,用手肘扣住他的脖子,将绑着安瓿瓶的拳头抵在他一侧的颈动脉上。
“别动。”薛时在他耳边冷冷说道。
艾瑞克医生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听话地举手投降,因为他明显感觉到抵着他脖子的东西非常锋锐,很轻易就能割破他的颈动脉。
“所、所以,你只是想要一把剃须刀,对吗?”艾瑞克医生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移到眼尾,用眼角余光看着薛时。
薛时扣着他转过身,顺便用裹着石膏的右腿撞了一下桌子,桌上的咖啡杯掉了下来,在地上摔碎了。
听到声音,助手快步奔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大吃一惊,问道:“你要干什么?!”
“叫你们的老板来见我,”薛时扭了一下拳头,朝助手说道,“否则,我杀了他!”
艾瑞克嚎了一句:“去啊!快去!叫老板来!”刚才薛时扭拳头的时候好像割破了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助手惊慌失措地转身奔了出去。
薛时后退了几步,站在椅子前面,膝盖一弯,朝艾瑞克的€€窝杵了一下,艾瑞克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薛时顺势坐在椅子上,换了个稍微轻松的姿势,安瓿瓶做成的指虎依然死死抵在他脖子上。
艾瑞克战战兢兢说道:“通道里有很多守卫,你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闭嘴!”薛时喝道。现在的他,行动不便,根本没有能力逃出去,即便逃出去了也跑不远,他只是想确认一些事。
过了一会儿,薛时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不多时,门开了,叶弥生走了进来。
他被薛时打了一枪,显然伤势还未痊愈,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在炎热的七月,他还穿着一件薄毛衣,走两步就轻咳一声,但步伐依旧优雅从容。
“听说你想见我?”叶弥生拉了张椅子大大方方在他面前坐下,朝他笑了一下,说道,“原来你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 薛时脸色阴郁地看着他。
“你先把我的医生放了吧,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让旁人听去多不好。”
薛时手臂一松,艾瑞克医生一屁股跌坐在地,薛时用没受伤的腿朝他背上踢了一脚:“滚!”
艾瑞克捂着脖子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地一声关上门。
叶弥生上下打量着他,微笑着说:“当时你伤得那么重,我一直担心你会落下残疾,不过现在看到你恢复得这么好,我很高兴。”
“那场爆炸难道不是你策划的?我的腿难道不是你轧断的?”薛时怒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卑鄙?无耻?”叶弥生倏然收敛了笑容,“你背叛我,拿我的妻儿要挟我,朝我开枪,还想跟李先生私奔,你做了那么多错事,难道不该受点惩罚吗?”
“二哥恨你,本来想给你两枪的,是我拦下了。你看,就算你那样对我,我还是放不下你,你断条腿我都难过得要命,你要是跟着李先生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会很伤心。”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薛时抚着胸口,指着他怒道,“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叶弥生轻咳了一声,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一手搭着他身上的石膏躯壳,在他身后绕了半圈,从他左肩抚摸到右肩,长叹一口气:“是啊,你本该杀了我,可是你没有,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咱们两个人中间,那么多恩怨在呢,斩不断的。”
薛时冷着脸坐着,岿然不动:“李先生走了吗?”
“走了,当天就上船走了,我派出去的探子亲眼看到的。只要他不带走你,我也不会为难他。”
薛时闭上眼,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叶弥生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道:“现在李先生已经走了,往后,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以前那些事,我可以全都当作没发生过,既往不咎,你在这里把伤养好了,就回到家里来住吧,我们兄弟几个还像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好吗?”
“你以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薛时掰开他的两条手臂,“就算没有李先生,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现在既然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你出去吧,我累了,不想再看见你。”
“是吗?”叶弥生垂下眼睑,淡笑了一下,“我感到很遗憾。”
等到叶弥生一走,薛时长舒了口气,无力地倒在了病床上。
他身体原本就没恢复好,刚才那番折腾,他几乎耗尽了气力,好在没有白折腾,他得到了最好的消息。
只要莱恩能安全离开,他就安心了。他自己怎么都无所谓,反正叶弥生不可能让他死,最多受点折磨。只要不死,总能找到机会逃出去,眼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身上的伤养好。
他拆掉手上简陋的武器,费力地将右腿搬到床上,关了灯,盖上薄毯,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在黑暗中醒来,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异样。
他四肢沉重,头脑发昏,浑身都不舒服,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体内蠕动着,堵在他的肌肉里、血管里、骨头缝里,就连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更多的虫子,连口腔里、食道里、肺叶里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它们啃噬他的血肉,将他侵蚀成一块疏松多孔的朽木,痛痒难当,整个肉体都像是要胀裂。
他拉亮电灯,勉强扶着墙下了床,拖着右腿连滚带爬冲进浴室里,趴在水龙头下面往肚子里灌冷水,最后索性接了一盆水兜头浇下,但是体内的痛痒之感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他浑身湿透,瘫软在浴室里,无力地敲打着墙壁,开始不可抑制地发出悲鸣,一声大过一声,最后变成了类似于兽类的嘶吼声。
最后,他在自己可怖的吼声中终于力竭,靠着墙壁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打他的脸,然后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坐在浴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助手正在将他两条手臂绕向椅背后面,然后朝他身上绑绳子。
那种噬心蚀骨的感觉还没有完全退去,他浑身打着颤,手脚抖得不成样子,眼睛不停流泪,咬紧牙关才能忍着不呻吟出声。
叶弥生倚着洗手台站着,手里把玩着一把剃须刀,侧过头朝他微笑:“很多人第一次发作就崩溃了,哭着求我给他们打针,只有你,竟然能挺过这一波,真不愧是我的时哥呢。”
薛时晃了晃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没说话,嘴唇咬得发白,估计开口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是故意要绑你,是怕你发作的时候伤害自己,你伤还没好,万一动作太大,骨头长畸形了,我会难过的。”
“你给我……用了什么药……”薛时声音哑得厉害,一开口,嘴里就是一阵甜腥味,估计是吼了一整夜,喉咙受伤了。
“我们自己研制的新药。这种药一直处在试验阶段,还没有正式命名,效用类似于吗啡,造价低廉,有很显著的镇痛效果,也能催情,但因为对眼睛有副作用,所以一直无法向民间推广。”叶弥生道,“你被送进来的时候伤成那个样子,我们不得不对你用药。”
“所以……也和吗啡一样会成瘾,和你对顾小姐用的是同一种,对吗?”薛时双手被反绑在椅子背后,吃力地抬起头,冷然看着他。
叶弥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我给你用的,都是今年研制出来的最好的试验品,副作用最小。”
“你不想我死,是想让我生不如死……”
“谁叫你这么不听话?!”叶弥生突然情绪失控,将毛巾狠狠掼进热水盆里,指着他开始咆哮,“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可是你一次次忽视我,一次次触碰我的底线,一次次,让我失望到极点!是你自找的!”
叶弥生兀自发了一通火,良久才平复了心绪,换回和风细雨的表情,举着剃须刀朝他走过来,用热毛巾捂上他的嘴,迫使他仰起脸,笑道:“对不起,不该朝你发火,你不是想要剃须?我来帮你吧。”
说罢,他果真把毛巾一扔,摸着他的脸开始认真给他剃须,一边絮絮叨叨对他说话。
其实叶弥生刚才说了什么,或者现在在说什么,薛时根本就听不到了,他开始产生耳鸣的症状,任何声音在他听来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头脑之中嗡嗡作响。他只能无力地仰起脸,任凭叶弥生摆弄。
他突然忆起了几年前,在北方,也是在一个同样阴暗逼仄的地下室,莱恩帮他剃须,眼神专注,手法温柔。
那是一段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甜蜜时光。
他最后没能去赴约,不知道此刻航行在茫茫大洋上的那个人,会不会怪他?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有哪怕片刻会想起他?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会有机会再见面,哪怕隔了一片太平洋。
哪怕抛弃尊严、出卖灵魂也要活下去……
“给、给我……”薛时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发出一串不连贯的声音,“给……我药!”
叶弥生立刻停下了动作,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我、我难受……给我药……”
“我可以认为你是在求我吗,时哥?”
“是、求你,我求你……”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一切都要听我的。我不会计较你的过去,我也不会强迫你忘了李先生,但是,从今往后,你只能留在我身边,因为只有我这里,才能长期给你提供药物。”
薛时点了一下头,脑袋慢慢耷拉下去。
“小范!”叶弥生喊来助手,指着薛时道,“立刻给他打一针,收拾干净。”
第92章 92、挑衅
一场暴雨之后,闷热的夏夜一下子就凉爽了。
天快亮的时候,阿南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睁开眼,就看到一个人影从他的窗口晃了过去。
他立刻翻身下床,轻手轻脚打开门朝走廊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那个人影转了个弯,从楼梯走下去了。他立刻穿好衣服出门下楼,快步跟了上去。
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那人走出了工厂的围墙,来到丛林深处的一片空地。
这个时间,太阳还没出来,林中树木繁茂,光线不好,莱恩只能勉强看清那些挂在树枝上的靶子。
这里是他平日的训练场,刘天民做了许多用干草盘成的圆形靶子挂在树上,挂的位置高矮不一,互相不遮挡,靶子上交错漆上了红漆和白漆,专门给他用于射击训练。
他举起枪,一枪打穿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靶子,一群鸟雀从林间惊起,枪声在寂静的林中回荡。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阿南跟出来了。莱恩没有回头,接二连三地开枪,树上的雨滴被震落,簌簌地往下掉,林间好似下起一场密集的雨。
莱恩停下换了弹夹,继续练习射击。
阿南移到一旁,双手抱臂靠着一棵树静静站着,一直看着他换了五次弹夹,但成绩并不好,有好几发子弹甚至打空了,并没有碰到靶子,比他平日的表现差多了。
这个时间,林子里能见度很低,并不是练习的好时机,更何况,练习的人根本就心不在焉。
乱打一气之后,莱恩大约也知道自己是在浪费子弹,便停了下来。
空中吊着一张巨大的蛛网,蛛网上沾满水珠,一只蝴蝶的残骸粘在蛛网上,随风晃荡,阿南就隔着这么一张蜘蛛网看着他。
“我刚才梦到他,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受了伤,不能动,流了很多血,很痛苦。” 莱恩转过身,怔怔地看着那个粘在蛛网上的蝴蝶残骸。
“他为了跟我一起走,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曾经告诉他美国有多好,有多自由,而这一切,都只是我捏造的。”
“我父亲有一个恋人,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海上航行,后来他厌倦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在邻街开了一间乐器行,定居了下来,和我父亲在一起。他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人,白人,男性。”
“之后许多年,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艰难的处境。他们每次只能偷偷摸摸地约会,永远无法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亲密的样子,因为一旦败露,他们将会被所有人厌弃,失去一切,甚至被教会开除,被神诅咒。”
“就是那样一个地方,警察会像宰杀牲口一样随意处死黑人,像压制奴隶一样鞭打犹太人、驱赶中国人,也会像对待罪犯一样羞辱一对相爱的恋人,剥光他们,把他们装在笼子里拉到街上让人围观。”莱恩回过头看着阿南,眼里满是悲哀,“他们不被人们理解和宽恕,永远都得不到自由,连神都不会保佑他们。”
莱恩在那张巨大的蜘蛛网前蹲了下来,痛苦地揪住头发,忏悔般地说道:“美国并不好,是我诱惑他,搅乱他的人生,还骗他放下一切跟我走,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阿南长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在他旁边蹲下,一直陪着他,直到第一缕朝阳照进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