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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琅站在穿衣镜前,张开双臂,任老裁缝拿着软尺在他身上比划,目光时不时瞟向坐在不远处的叶弥生。
也许是因为在童年时代遭受了巨大的苦难,叶弥生婚后非常重视自己的家庭,一有空闲就待在家里陪伴妻儿,尤其是受伤的这段时日,他和家人在一起过着整日足不出户的小日子,这才刚刚休养好,居然破天荒地约他出来溜大街,让他十分意外。
两人在街上溜达了大半天的工夫,买了大包小包之后,他才明白,叶弥生出来这一趟,是为了给薛时置办东西。
叶弥生似乎心情不错,正在翻看一本布料样本,选定一款布料就用笔画个圈,一抬眼,发现朱紫琅正盯着自己,面色不善,不由笑道:“瞧瞧你,这脸都快拉成马脸了,好了,别生气了,我给你也选了几件,你身形和他差不多,你穿着好看,他穿肯定也好看。”
从裁缝店里出来,朱紫琅始终板着一张脸,大步朝前,走得头也不回,叶弥生快步追上,过来拉他,他停下脚步,却始终笔直站着,不肯回头。
“怎么了这是?”叶弥生啧了一声,“吃味呢?”
“他那样对我们,你还……”朱紫琅气不打一处来,“还像个菩萨一样供着他?”
叶弥生看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毕叹道:“我说二哥啊,你真傻,你还不明白吗?时哥早就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啊!”
“这我当然知道!他那一枪让我们两个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什么兄弟情分,早就没了!我现在恨不得将他活剐了!”
“那你认为,对付敌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
“杀了他!让他永远消失。”
叶弥生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不,抹杀他的肉体太容易了,我要从精神上彻底击溃他,让他一无所有,从此只能像条狗一样对我摇尾乞怜,被我控制,永无翻身之日。”
“你那天没在,没有看到他停药之后的样子,喊了一整夜,喉咙都哑了,嘴里都是血,最后开始求我给他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时哥这个样子,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毫无尊严地求我……”叶弥生抚着胸口,好似沉静在某种满足感中,“他已经完了,从今往后,他都离不开我了。”
朱紫琅面色凝重:“话虽如此,但我总觉得时哥这个人,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认输。你不要忘了,以前李先生在的时候,他为了护着李先生,束手缚脚的,常常顾此失彼,现在李先生走了,他已经没有弱点了,这样的人才可怕。”
“无妨,要是让我知道他还有别的什么心思,就立刻停药,让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到时候,他就知道该怎样做了。”
朱紫琅沉默了一小会儿,冷不丁问道:“你昨晚在他那儿过夜了?”
叶弥生刚想点头,突然表情怪异地看着他,皱起眉:“你想什么呢!他昨天刚刚拆了石膏,走路都走不利索。他那个样子,我还能和他发生点什么不成?就一起睡而已,小时候常有的事,你别多想。”
€€€€难怪他今天看起来那么开心。
朱紫琅绷着脸,过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那以后……等他的伤好了……”
叶弥生避而不答,暧昧地笑了一下,朝街道对面一间洋行走去:“走吧,去给他买点报纸杂志,我昨天答应了他的。”
朱紫琅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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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拄着一根拐杖,顺着墙一步步朝前走。
最近,他明显感觉到待遇提高了不少,他们对他有求必应。今天他要求走出病房,到走廊里稍微活动一会儿,竟然被允许了。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半月了,昨天刚刚拆了石膏,他想活动活动,看看身体的恢复情况如何。
第一次走出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薛时留心观察了一下这里的构造。他的房间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灯光很暗,走廊的尽头被铁丝网封住了,铁丝网门上了锁,有一名持枪的看守终日坐在门外面。
隔壁是艾瑞克医生的办公室,桌子上、柜子里到处都是瓶瓶罐罐的药剂,绝大多数时间,艾瑞克医生都在办公室里面,观察他的伤势、写报告、做记录。不过,艾瑞克已经好几天没来过了,问过助手,助手说因为他最近伤势大好,已经不需要医生时刻守着,艾瑞克被老板派去外省办事去了。
薛时拄着拐杖,试着将僵直的右腿放在地面上,微微抬起左腿,朝前挪了一步。
右腿恢复得很好,能使上力气,只是走起路来还没有过去那么灵便自如,大约是这段时间一直被封在石膏壳子里的缘故,筋骨关节都生锈了,恐怕需要锻炼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康复。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房门口走到走廊尽头的铁丝网处,看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警觉地瞪着他,薛时隔着铁丝网和善地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又慢慢踱回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铁锁的响动,薛时回过头,看见看守正在低头开门,朱紫琅站在铁丝网外面,冷冷地看着他。
等看守把门打开,朱紫琅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站在他面前。
薛时扯了一下嘴角,低下头,继续锻炼,却被朱紫琅拿东西狠狠拍在了胸口。他低头一看,那是一叠报纸,都是最新的,还带着油墨的清香。他伸手接了,捧着那些东西一瘸一拐地朝房间里走。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朱紫琅在背后说道,“我劝你放弃你那些想法,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
薛时停下脚步,转过身,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是个废人,你觉得我能干什么?”
“你一向就不是个安分的人!”
薛时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突然恍然大悟:“噢,你是怕我动你那小情儿?放心,他对我死心塌地那么多年,我只要勾勾手指他就能自己爬上来舔我、求我干他,我要动他早就动了,还轮得到你?”
“你……”朱紫琅脸色骤变,猛地揪住薛时的衣领将他摁在墙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们在干什么?”叶弥生站在铁丝网那头,看着走廊里的两个人。
朱紫琅立刻松手,放开了薛时。
薛时好脾气地笑了笑,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扭头对叶弥生道:“没什么,你二哥想揍我一顿出气。” 说罢,他后背紧贴着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对朱紫琅道:“我认输,我现在打不过你。”
“少给我装模作样!”朱紫琅怒道。
薛时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叶弥生:“看来,你二哥还没消气。”
看守打开门,叶弥生端着装茶水和糕点的托盘走了进来,招呼道:“一起喝下午茶吧,我们兄弟三个,好久没这样聚在一起了。”
看到叶弥生进了屋,薛时挑衅地冲朱紫琅笑了笑。
“你们杵在外面干什么?进来啊!”叶弥生放下托盘,又走了出来,一手挽住一个,将两人拖进了屋。
送走了那两人之后,薛时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睡醒开了小台灯窝在床上看书。
他明显感觉到,随着用药次数增多,他的眼睛对光线越来越敏感,常常不敢开灯,宁愿摸黑。为了减少对他眼睛的刺激,叶弥生让人给他拿来一盏台灯,光线正好合适。
薛时将那几份报纸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对他有用的信息。他如今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情报局有没有破案,有没有通缉他,尼姑他们那边情况如何,他一无所知。
既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他叹了口气。
不多时,助手推着推车进来了,推车上放着药和他的晚餐。还是那名叫小范的中国助手,不过他现在被允许和薛时交谈了。
“先打针吧?”小范说道,“打完针食欲更好。”
薛时点点头,放下报纸,靠在床头,自己捋起袖子,看着小范熟练地用针筒抽干安瓿瓶里的液体,挤尽针筒里的空气。薛时突然开口问道:“这种药,如果注射过量,会怎样?”
小范一愣,答道:“会死。”
薛时皱着眉:“完全没得救?”
小范想了想,摇头道:“那倒不一定,抢救及时的话还是有机会活下来的,但是会对身体产生很大的伤害,也有可能会致盲。以前有过这种案例,有个实验者因注射过量,虽然救回来一条命,但后来他失明了。”
“实验者?”薛时蹙眉,“你们用活人做药物实验?”
“他是自愿的,在这里好吃好喝住着,每个月还能得一笔钱寄给家里人,总比流落街头好。”小范解释道。
薛时点点头,不再多言。
其实对于自己身处何方,他早就差不多猜到了。
尼姑身为一个专业的女间谍,相当聪敏精干,她肯定能猜得到自己凭空消失一定跟叶弥生脱不了干系,她也一定派人手盯梢过他们,但一直没有发现破绽。
没有发现破绽,就说明叶弥生每天的行踪没有任何异常。
薛时很了解他,由于童年的阴影,叶弥生非常重视家庭,并且非常热衷于赚钱,因此他的生活很简单€€€€不是在赚钱就是在家里陪伴家人。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能让尼姑起疑心,说明自己被关的这个地方,不是在叶弥生家里,就是在叶弥生的工作场所。联想到叶弥生为了得到萧先生的器重,最近一直把工作重心放在益生制药厂这一块,因此,他把自己关在益生制药厂的可能性非常高,这里安全、隐蔽,且方便探视。
通过刚才和助手小范的对话,薛时猜想这里很可能就是益生制药厂的地下实验室,他们在这里进行人体实验,以测试他们研制的药物。
可能因为艾瑞克医生最近不在,小范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不过你放心,对你,我们会严格控制注射的剂量,不会随便拿你做实验的,老板吩咐过了,养好你的身体最重要,不能出任何差错。”
打完针,小范将餐盘放在桌上,到处收拾了一下,出去了。
不多时,药物开始慢慢发挥效用,薛时觉得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身体上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四肢百骸都轻飘飘的舒服,精神非常亢奋。他一瘸一拐走到桌前坐下,开始吃饭。
叶弥生在吃这方面从来不苛待他,一日三餐的伙食好得过分。
薛时用了药,食欲很好,不一会儿就将盘子里的菜肉吃得干干净净。
这时,他听到走廊外的铁门传来响动。
一般每天到了这个时间,小范送完晚餐之后就不会再进来打扰,之后一整夜,这处寂静的地下空间只有他一个人,除了昨晚。
昨晚,叶弥生留在这里过夜,和他睡在一起,天亮才离开。
有人开门走了进来,薛时回头一看,朱紫琅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托盘里放着一瓶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
“他今晚还会来这里睡,这是他平常睡前喝的酒,最多只能喝三分之一,别让他喝多,喝多了会闹。”朱紫琅冷声说完,放下托盘转身就走。
薛时嗤笑了一声。
朱紫琅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眉毛拧在一起:“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从小到大都这么没骨气,”薛时笑着看他,“把自己的小情儿亲手送到别人床上,感觉如何?”
薛时话音刚落,朱紫琅就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冷冷威胁道:“你信不信我把你全身的骨头再弄断一次叫你永远都爬不起来?”
“信,当然信,毕竟我现在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薛时摊了摊手,“不过你那样做的话,你的小情儿可能会肝肠寸断。”
朱紫琅咬牙切齿,脸色铁青,双臂发力,几乎要把薛时从椅子上提起来。
薛时用力掰开他的手,笑了笑:“放心,我会好好疼爱他的,毕竟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弟弟……”
薛时话音未落,朱紫琅一拳打在他的侧脸,那力道将他整个人掀翻,从桌上扫过,杯盘碗碟叮叮咣咣掉了一地。
薛时勉力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将眼前的金星驱散掉,抬手擦了一下嘴角,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血,伸舌头舔掉嘴角的血迹,低声道:“是你先动手的。”
走廊的铁丝网外面,看守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得巨响,不由吃了一惊,立刻打开铁门奔了进去,又不敢贸然进入薛时的房间,只得在门口敲了敲门,喊道:“朱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似乎正在发生打斗,不断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杯盘碎裂的声音。
朱紫琅朝门口怒吼了一声:“没你的事,不准进来!滚出去!”刚吼完这一句,肚子上就结结实实吃了薛时一拳,这一拳刚好打在之前的枪伤上,他闷哼一声,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跪了下去。
薛时伤势还没痊愈,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所以看准他的旧伤下手。眼看着朱紫琅捂着肚子跪在地上,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薛时抬起左腿,狠狠在他当胸踹了一脚。
朱紫琅反应了过来,知道他右腿行动不便,顺势抱住他袭过来的左腿,迅速向后退了几步。
薛时右腿僵直,速度跟不上,被他拖着向前,一个踉跄,摔倒了。
朱紫琅劈头盖脸压了上来,用膝弯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地。
薛时被他制得死死的,一只沉重的膝盖压在他胸口,好像要把他刚刚长好的肋骨再度压碎。他动弹不得,侧过脸,看到摔碎在地的高脚杯,努力伸出手,迅速从中捡起一片稍大的碎玻璃,抬手用力在朱紫琅侧脸划了一下。
朱紫琅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划,摸了一下侧脸,看到满手鲜血,立刻红了眼睛,一脚踩上他的手,用力碾了一下,只听一声脆响,那片带着弧度的玻璃被踩碎在薛时手心里。
朱紫琅半张脸上都是血,神色狰狞,翻身跨坐在他胸口,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吼道:“我杀了你!”
薛时感觉肋骨快要被他坐断了,狠命掰着朱紫琅的手腕,然而他用尽力气都没能掰开。到最后他瞪大眼睛,左腿无力地踢蹬着,脸色憋得通红。
这时,门从外面打开,叶弥生穿着一身白丝绸睡衣匆匆奔了进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吃了一惊:“你们干什么?!”
看守和助手小范也跟着奔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情形,大惊失色,一起奔上来,强行将两个人分开。
薛时躺在地上,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朱紫琅掏出一方手帕捂在脸上,表情阴狠地瞪着薛时。
叶弥生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在屋子中间坐下,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薛时从地上坐起,朝朱紫琅扬了扬下巴:“他先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