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够了没有?”莱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冷的。
薛时这才惊觉自己十分失礼,讪讪地放下他的手。
莱恩劈手夺回他的手套,飞快地套在手上,就仿佛那只手见不得光似的。
薛时皱着眉,他隐隐觉得这人和过去那个沉静温和的李先生不一样了,现在的李先生,对他冷冰冰的,凶巴巴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薛时握住他的双手,一只手抚上他的脸,疼惜道,“你是不是在美国过得不好?还是……惹上什么事了?”
莱恩一把抽回手,转过脸去,轻声道:“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什么叫不关我的事!”薛时急了,“上次在英国弄出那么大的事你都不和我说,悄悄的就跑回来,还对我说谎。这次又突然跑回来,你叫我怎么放心……”
“我不是突然跑回来的,”莱恩打断了他,“这次你可以放心。”
薛时更是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莱恩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垂下眼睑:“算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该说什么呢?放弃了一切,跑去学习如何当一个杀手,甚至深入北方,在满洲各地流窜,窃取情报,搞暗杀?
他觉得薛时会难以接受。
他已经不是那个被细心呵护着的、生活单纯、双手干净的李先生了,薛时过去爱着的那个李先生,被他用一层坚硬冰冷的壳子裹在了心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昔日的恋人展示现在这个经历过杀戮和血腥、与过去迥然不同的李先生。
他终日戴着手套,心里相信,那层布料能帮他隔离污秽。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薛时停了一下,不依不饶,又拉过他的手,轻道,“我不可能丢下你不管,你知道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薛时握着他的手不放,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莱恩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说过,我是自由的。”
“当然,”薛时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在我这里,你永远是自由的,我向你保证。”
“那么,我可以选择留在哪里、做什么、以怎样的方式生活,对吗?”
“是。”
“我也可以不解释吗?”
薛时蹙起眉,露出复杂的表情,深深凝视着他。
“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莱恩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仔仔细细将手套的褶皱抻平整,转过身,“你在这等一会儿,不要跟上来,会惹人怀疑。”
“莱恩,”薛时在背后叫住了他,看到他回头,又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我们……还作数吗?”
莱恩脚步一顿,回过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在这里,叫我李教官。”
薛时一怔,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是,李教官。”
下午的通讯课,上课的仍是那位新来的李教官,林玉良上午已经领教过这位李教官的厉害,所以上课丝毫不敢含糊,坐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看着讲桌上的李教官。
听课的时候,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旁边的薛时,却发现他有些不对劲。
薛时一手撑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林玉良好奇地凑过去瞧了一眼,发现他既没有在睡觉,也没有在听课,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讲课的李教官,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李教官已经讲到十多页之后,他的课本还翻在第一页。
李教官讲完无线电原理和简单的摩斯电码,然后搬出一台无线电发报机,向他们演示了一遍操作方法。
薛时坐在最后面,怔怔地看着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一下一下地按着发报机的电键,神情恍惚。
为什么?
那个人明明可以坐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弹琴的,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干这个?
没有掌声,没有赞美,只有一双双无知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的李先生。
€€€€他恨不得捧在手里、捂在心里、藏在肚子里、揉进骨头里的李先生。
€€€€他爱了许多年的李先生。
薛时突然觉得很暴躁。
莱恩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反复演示多次之后才停下。最后,他用一只纸盒倒扣在无线电发报机上,只留一个小口让人可以把手伸进去。然后,他要求所有的学生按十人一组编成若干小组,每组都有一个编号,根据编号,一个奇数组和一个偶数组成为一个对练小队上讲桌,一方负责发送电码,另一方照着电码对照表破译,看看对方传达出了什么讯息。
这对于无线电初学者来说是具有一定难度的。
由于一开始,大家都没有重视通讯课,到了真刀真枪上场演习的时候,所有人都苦不堪言,纷纷临时抱佛脚去翻书,一时间,教室里都是刷刷的翻书声。
第一个对练小队二十个人苦着脸走上讲桌,分成两拨站在两边。莱恩双手抱臂,退到一边,靠在桌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二十个人。
讲桌上乱成一锅粥,有人小声讨论着,有人忙着翻书,有人在研究那台发报机的电键怎么按,甚至有几个人因为各执己见谁都不肯让步,争得面红耳赤。
一队一队地轮流练习了之后,所有人都很沮丧。要么就是发信号的那组掌握不好按电键的节奏和长度,发出一堆译不出来的凌乱电码,要么就是接收信号的那组本事不到家,死活译不出对面发出的简单电码,总之,结果不尽人意。
薛时和林玉良他们是最后一组,是个奇数组,这组只剩下八个人,而且没有对练小组了,林玉良立刻向李教官求助。
“你们和我对练。”莱恩整理了一下手套,站到了讲桌的一边。
八个人面面相觑,诚惶诚恐地站到了李先生对面。
莱恩将无线电接收器放在耳边,林玉良首当其冲,稍微翻了一下书本,然后照着书本上所说,一下接一下或长或短地按了几下电键。
莱恩听完之后,说出了他听到的名词。
林玉良忙不迭地点头:“李教官真厉害!”
八人小组发出一声欢呼,几个人都有了信心,一个个摩拳擦掌想上去试一试,只有薛时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个无聊的游戏。
他本就性格孤僻,一直特立独行,所以也没有人去管他。
几个人都试过了之后,纷纷意识到,其实不是他们厉害,是因为他们和李教官对练占了优势,否则,就凭他们的三脚猫功夫发出的电码,对面若不是李教官,而是换成其他同学,能译出来才有鬼。
到最后,众人纷纷看着薛时,有人催促道:“王雪松,剩你了!”
薛时走上前,林玉良知道他没听课,便把书本翻好送到他跟前,被他推开了。薛时蹙眉看着对面那人,缓缓把手伸进纸盒里,搭在电键上。
“嗒、嗒€€€€嗒€€€€、嗒嗒嗒嗒……”
€€€€为什么?
薛时发出的是这么一句疑问。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再弹琴了?为什么不肯和我说?薛时心里有很多疑问,全都化成这句为什么。
莱恩仔细听着,听完微微一笑,看着薛时,随口答了一个名词。
众人发出一声欢呼,他们本能地认为李教官的答案一定是对的,甚至根本就不管他是不是胡说了一个答案。
薛时表情复杂地望着对面那人。
“该我了。”李教官道,随即,他越过讲桌,将接收器递给薛时。
薛时将接收器放在耳朵上,目不转睛看着对面那人。
这一次,李教官发出的信号很长,比学生们发出的简单词汇长了许多倍,他放开电键之后,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王雪松。
只见那王雪松表情僵硬地坐在讲桌前,好半天没反应,一句话都说不出,脸色憋得通红,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怎么、译不出来?”
“这次你不行了吧?王雪松?”
“译不出来就下去吧!”
众人纷纷开始奚落他。林玉良见他呆愣在那,悄悄推了他一把,小声提醒:“时哥!”
薛时这才回过神来,用手背一把堵住嘴,整张脸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莱恩一手撑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我听不懂。”薛时哑声道,说着慌忙放下接收器,离开椅子,退了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众人发出一片嘘声,只当他是因为译不出电码羞惭而去,不疑有他。
薛时回到自己的座位,呆坐了好一会儿,头也不敢抬,紧张地扒着自己的手指,试图将过快的心跳平复下去。
€€€€今晚到我房里来。
他听到的是这个。
在课堂上公然约他私下会面,那个人怎么会如此大胆!是在戏弄他吗?是故意要看着他出糗?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隐隐希望自己没听错。
他只知道,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仿佛一脚踩空,他完了,彻底完了。
薛时是真的完了。
他一整个下午都精神恍惚,傍晚的例行体能训练,他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在单杠上练臂力的时候甚至因为走神没抓稳,直接摔进了潮湿的沙坑里,吃了一嘴沙。
李先生就像一剂毒药,永远对他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一剂下去,他所有的精神、意志、思想、情感乃至身体,都被牢牢掌控。
入夜,熄灯之后,他直挺挺地躺了许久,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宿舍里全是此起彼伏的鼾声,邻铺的林二少也睡得昏天黑地,他才缓缓坐起身,穿好衣服,悄悄溜了出去。
新建的教职工宿舍与学生宿舍相隔不远,薛时穿过满是落叶的小径,看着眼前一栋黑黢黢的楼房,慢慢走了进去。
军校学生作为军队的预备,其中总是不乏善于钻营之人,有些人消息灵通得很,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那位新来的李教官的宿舍在哪。
这处新宿舍是一幢三层小楼,刚刚竣工不久,教官们都还住在旧宿舍里,没有迁进来,只零星住着两三个新来的教官。
此时整栋楼都没有灯火,薛时摸黑走楼梯上了三楼,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停住脚步。
房门下方的空隙漆黑一片,屋里没有亮灯。薛时有些心虚,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和那个不思进取偷偷摸摸溜出学校和女人幽会的林二少没什么两样。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刚要敲门,门就开了,莱恩从屋里探出头。
他显然刚刚睡醒,里面穿着一件毛衣,外面披着大衣,头发有些凌乱。借着月光,薛时看到他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睡觉压出的褶痕,整个人都是个惺忪的模样,那副懵懂表情,让薛时不由得心中荡漾了一下。
薛时有些紧张:“你、睡了?”他现在真的怀疑下午是他自己听错了。
莱恩打开门,将他让进屋。
“坐。”莱恩从书桌下面拉出椅子,随后摸出火柴盒,擦火柴点燃了书桌上的美孚灯€€€€新建好的校舍还没通电,照明设备比较原始,要等到全部教官都迁进来才能用上电。
薛时依言坐下,环顾四周。
教官宿舍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铁架床,一副桌椅,一个带镜子的衣橱,一只铁条焊起来的脸盆架,除此之外,一概没有其他多余的物品,陈设简陋得如同一间单人牢房。
莱恩提起暖水瓶,朝桌上的搪瓷茶缸里倒热水,然后朝薛时手边推了推。
薛时捧起那个搪瓷茶缸,让它熨烫着自己的手心,默默抬眼看他。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莱恩拢着大衣靠坐在桌角,一条长腿耷拉下来,姿势轻松自然。
薛时低头喝了一口茶,只觉得一整个下午都乱糟糟的情绪此刻突然就消失不见。
他心里平静,甚至有点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