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疲惫而厌烦。
其实这是不应该的。他年少成名,是举世瞩目的天才,所有同龄人羡慕崇拜的对象。喜欢他的人称赞他的技巧出神入化,乐感细腻精准,笃信他在未来一定可以问鼎钢琴演奏的巅峰。
他遇到了欣赏并且挖掘他的老师,出道后又拥有最顶尖高效的工作团队,让他可以不用分出任何心神,一门心思地与音乐为伴。
与大部分热爱音乐却终生不得志的人相比,他已经幸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即便如此,林出还是觉得疲惫和茫然。
他知道自己的心理应该出现了一些问题,或许情况比所有人认为的都要严重许多。
“现在不想吃就过会儿再吃。”宋唐说,“来,咱们聊聊。”
林出半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有什么好聊的。”
“沈风来啊,”宋唐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在新西兰还有认识的人?来之前也没提过。”
林出一点也不想聊这个,“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新西兰好吧?”
“你们有仇啊?”宋唐笑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总不能,是旧情人吧?”
林出把脸闷在靠垫里,有些不高兴他语气里的随便,于是干脆说:“让你失望了,就是旧情人。之前爱得有多么死去活来,现在就有多么老死不相往来。”
宋唐才不信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是有这出息,我天天在大本钟下面放鞭炮。”
林出抬头看他,“有病吧你?”
宋唐拆了一包零食往嘴里倒,口齿不清地说:“真心话好吗?我倒是希望你能像别人那样好好谈场恋爱。你看人家Sean Chyi,找个同行,有共同语言,还能来上一段灵魂二重奏,你难道不羡慕?实在不行,有几个固定‘解压’对象也好啊,别什么都闷在心里。”
林出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心烦意乱地抽了个靠枕扔到他怀里让他闭嘴。
宋唐哈哈大笑,取了支药膏帮他抹额头上肿起来的地方。
过了许久之后,林出闷闷的声音才从沙发上传来,“他以前也是波利尼先生的学生,跟我认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句话没头没尾的,宋唐根本没听明白,“谁?”
随后,他的表情逐渐转向不可置信,“你说沈风来?他是路德€€波利尼的学生?我怎么没听说过他?”
林出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呼吸了几下,缓解心头浓到化不开的苦涩。
宋唐也是学音乐的。身为林出的助理,他比大部分人都更关注这个圈子里的音乐家。
林出有些悲哀地想道,就连宋唐也不会再记得,曾经有一个惊艳了所有人的钢琴演奏家,在短短的4年时间里包揽了诸多国际奖项,得到过至高无上的赞美,又在即将大放异彩的那一年突然销声匿迹。
他像一颗燃烧生命的流星,绽放的时候有多么耀眼,持续的光芒就有多么短暂。
欧洲的古典乐圈,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音乐神童诞生。林出见过太多前途无量的后辈,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追逐更完美的音乐色彩,根本没有人会记得一颗流星曾经发出过多么亮眼,多么漂亮的光芒。
宋唐见他不说话,兀自想了一会儿,以为沈风来是什么名流后代,找大师学钢琴只为陶冶情操,这倒也不奇怪。他说:“那人家岂不算是你的同门师兄弟?你干嘛对他这个态度。我看他现在虽然不学习音乐了,生意做得却很不错,你不要太不懂事了。”
“你疯了吗?”林出仰起脸,睁大眼睛看他,“你是我的助理,你帮他说话干什么?”
宋唐笑了一声,“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不好啊?”
“……”林出翻了个身,“不要你管。”
“我当然不管你,”宋唐帮他把衣服一件一件都挂进衣柜里,“我不仅不管你,还要让你一直舒舒服服地度假,你看行不行啊少爷?”
林出说:“行。那你帮我换个住的地方。这里没有钢琴,就算有,也会影响别的客人。”
“这不行。”宋唐严肃地说道,“你需要放松,你的手指那样……再勉强练习就废了。林老师,你才26岁,至于吗你?”
林出没有心情和他争辩,恹恹地说:“那随便你们吧。我累了,想要睡一会儿。”
宋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再次提醒道:“喝完牛奶再睡。”
“等等,”林出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宋唐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动作。
林出从侧面看到他的表情,不高兴地说道:“我保证!我保证不上网看那些私信和评论!我要给林女士打电话报平安,总可以了吧?”
宋唐哼了一声,用眼睛瞥他:“你最好是。”
作者有话说:
有过去,但因为个人不太喜欢回忆杀,所以不会穿插大篇幅的过去时间线,争取一笔带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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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新西兰分为南北两岛。南岛的著名景点更多一些。本文大部分剧情发生在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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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会涉及一些葡萄酒相关知识,并不专业,随时可能出现常识性错误,欢迎指出。
第6章 风中旋律
林出给身在英国的家人发了信息。
多年前,他的母亲林女士带着他嫁给了现在的继父,著名作曲家奥尔西尼先生。如今两人还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比林出小了整整十岁。
奥尔西尼对林出无疑是极好的。是他发现了林出在音乐上展现出的惊人天赋,亲自为他钢琴启蒙,之后还送他去钢琴大师路德€€波利尼身边学习。
与所有欧洲音乐家一样,路德€€波利尼并不喜欢吵闹的都市。他生活在德国福森,一个距离慕尼黑不远的小镇。
那是“浪漫之路”的南方终点站,被高耸的阿尔卑斯山脉所环抱,门前就是风光旖旎的佛根湖。天气晴好的时候,能眺望远处的新天鹅堡。
路德€€波利尼是个十分严格的老师,在他的要求下,林出几乎要花上全部的时间练习钢琴,即便是闲下来的时候,也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每当那时,他们就并肩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看头顶广袤清晰的星空,看明亮耀目的北极星,看淡薄的星光穿过山脊线,穿过层叠的树影,投向前方大片银色的湖水。
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林出度过了一段辛苦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他,还有沈风来。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林出转过头去看,上面是一条林女士回复的语音,点开是她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好好吃饭,下个月生日也不回来过吗?
他回复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她放心,想了想,最后还是坐起来,把盘子里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吃了下去。
胃部被填满,林出觉得整个人有些昏沉想吐,再也没了半点睡意。他想出去走走,于是打开衣柜,选了一件长款风衣穿在外面。
他最近瘦了很多,看起来面容憔悴,风衣在身上显得宽松,那种空落落的单薄平添了一种冷淡的气质,掩盖不了天生的好样貌。
可是照镜子的时候,这样的打扮又让他突然想起了沈风来。他产生了一种没有来由的怒意,赌气一样把衣服脱下来扔到了地上。
最后,他在衣柜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件风格迥异的涂鸦牛仔外套,又戴上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整个人打扮得青春洋溢才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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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惠灵顿四处透着19世纪的轻摇滚风格,建筑风格也偏向维多利亚,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林出产生了一种走在伦敦街头的错觉。
好在穿过两条街道,就是伦敦市区看不到的绵延海岸线。
长长的堤岸上空无一人,林出坐在被浪打湿的长椅上,看着海水一波一波拍在岸边,默默发着呆。
风吹过耳朵,发出悠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声哼唱。
最近独自一人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有点焦虑和难受。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压抑了很多东西,全都沉甸甸堵在胸口,压得他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他心烦意乱,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令人不舒服的言论,站起来迎着风做了几个深呼吸,低头的时候发现脚边的地面上雕刻着一句诗歌:
“I love this city, the hills, the harbour,
The wind that blasts through it.”
€€€€我爱这座城市,爱这山丘,爱这港湾,爱这穿城而过的风。
林出意识到他已经走到了惠灵顿海边著名的“作家之路”,这里四处散落着诗人们写给这座城市的句子。
他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看过去,边看边想道:
这样的城市,理应有足够的理由让人热爱与留恋。否则,又怎么会留得住这样的风……还有那样的人呢?
他觉得自己最近的状态有点可怕,像是个伤春悲秋的青春期少年。见到沈风来之后更是满脑子乱糟糟的。
实际上他的本性并没有这么沉闷感性。他喜欢社交,朋友也很多,上综艺和拍广告都不怯场,即便是那些脾气古怪的音乐大师,他也能与他们聊得很好。
林出沿着路毫无目的地走着,他甚至有些悲观地想道,要不然就一辈子躲在新西兰好了。这里很好,人少,安静,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音乐环境。他再也不用面对那些从自己指尖弹奏出来的垃圾,也不用逼迫自己看向舞台下一双双充满崇拜与期待的眼睛。
怪不得沈风来会喜欢这里。
快要走到没路可走的时候,林出停下了脚步。
码头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条台阶连接青石砖铺就的水台,一直延伸进海水里。空旷的天地间,只有海鸥在这里偶尔停留,又再次飞走。
水台的最中间,立着一架孤零零的彩色钢琴。
松木质地的施坦威,表面画着十分鲜艳的防水彩绘,是代表新西兰的橙色阳光与胖乎乎的kiwi鸟。
林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知道这是滨海路上的一个艺术景观,似乎还有个名字,叫做“Melody of the Wind”(风中的旋律),与路口的雕塑作品“Solace of the Wind”(风中的慰藉)遥遥相望,希望人们可以在惠灵顿的海边得到心灵的解脱。
当林出目光专注地看向那架钢琴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整个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那一瞬间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大步跨上了台阶,掀起钢琴的盖子坐了下来。
左手拇指按下了一个长音,右手过了许久才跟上了一组和弦。音符一个又一个从林出的指尖流淌开来,一开始是缓慢滞涩的音节,随后便逐渐汇聚成流畅的线条,再凭借高超纯熟的演奏技巧交织出漂亮绵密的音乐脉络。
这是一段没头没尾的琶音,从pp开始渐强渐快,梯度被精准控制,几乎到了人类的极限。
紧接着,两个小节的重音和弦猛然坠下,乐声余震翻覆,直击人心,像是一种终于攀升至顶端的宣泄。
€€€€熟悉林出的人都知道,这段简短的主题和弦是林出所有演奏中出场频率最高的旋律之一。
休息间隙的后场、返场后空无一人的舞台、甚至是镁光灯下的即兴演奏……他喜欢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不断弹奏它,重复完成从琶音到和弦的交替过程。
像是一种自我安抚,也像是在跟什么人较着劲。
很快,林出深深吸了一口气,琴声突然停顿了几秒,随后急转而下,独属于李斯特超技€€€€《狩猎》的断奏音立刻带着摧枯拉朽的力度响彻海岸线。
他逼迫着自己全情投入,双手维持着托卡塔式的交替弓形来回跳跃,紧接着,大量繁杂的八度和弦出现,音符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重量向他压来,沉沉地拉扯着他的指尖、手掌和小臂。
饱含着水汽的阳光照射在林出的额头,上面已经泛起了细小的汗珠。
林出觉得呼吸逐渐困难,胸口隐隐作痛。眼前似乎再一次产生了幻觉,时而是乐曲里的画面:风暴下的怒海波涛,血色残阳映着废弃钟楼,轰然倒塌的高耸建筑;时而却又仿佛置身于舞台正中,台下是看不清脸的观众,面前是被光束照亮的三角钢琴。
他不堪重负,无法回头,只能不顾舞台礼仪,大口大口地呼吸。
“够了,停下。”
就在这时,林出感觉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全都按在黑白键上,整个手臂正在发出不正常的颤抖,已经完全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