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许则也笑起来,旷野的风卷进车里,他感到高兴,是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刻、这一幕,都会忍不住笑的高兴。
到达盘山公路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车子绕着一面是树林一面是海的山体盘旋而上,许则趴在车窗上望着淹没在遥远海平线中的半轮落日,试图将一路上的每帧每画都记下来。
等天际只剩下一道残阳,陆赫扬把车开进山顶旁的一条小道上,穿过山林,停在一棵树下。
他下了车,许则也跟着下去。陆赫扬打开后备箱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同时对许则说:“你去前面看看。”
许则收回想要帮忙的手,听他的话往前走。拨开横在眼前的树枝,踏出灌木丛,许则看到一处平坦的草地,草地尽头是山崖,山崖下是海面,海的那端是灯火闪烁连绵的首都,能听到海潮翻涌的声音以及港口长鸣的船笛。
“几年前跟贺蔚还有昀迟来这里野营过。”陆赫扬从林子里迈出来,将装备扔在地上。
许则过去帮他把东西拆开,思考片刻,他说:“一定很开心。”
“是的。”陆赫扬取出帐篷支架,“直到我们发现周围的树林里有至少十几个保镖。”
许则一怔,扭头看向身后的林子。陆赫扬支起一盏照明灯,点亮,暖色的灯光照出他脸上的一点笑,他将灯悬挂在落地架上,说:“别怕,之前不是被我们甩掉了么。”
没有害怕,许则只是想到陆赫扬很少提及家庭方面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对陆赫扬一无所知,只能根据贺蔚与顾昀迟的经历进行泛泛的联想。
帐篷很快就搭好了,入夜后的山里十分清凉,陆赫扬将两张折叠靠椅搬到帐篷前,递给许则一件衬衫:“可能会有虫子。”
他们在椅子上坐下来,脚下是海与城市,远处港口的灯塔明亮非常。许则把鼻子埋在衬衫领子里,没有闻到陆赫扬的信息素,只有很淡的香。
“衬衫是贺蔚的。”陆赫扬说。
许则愣了愣,坐直身子看着他,意外地“啊?”了一声。陆赫扬又笑,开了瓶矿泉水给许则,说:“骗你的,是我的。”
“好。”许则丝毫没有被骗的自觉,反而感到踏实,又靠回椅子上。
“这里下雪以后景色更好,冬天我们可以来看雪。”陆赫扬指了指左侧的山,“那边有个露天滑雪场,到时候还可以去滑雪。”
“我没有滑过雪。”许则沉默片刻,回答。他其实想问‘我们会在一起过冬天吗’,但答案太明显了,不需要问。
“会教你的。”
许则试图想象,但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的场景注定想象不出来。他将左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越过椅子扶手,碰了碰陆赫扬的手背,陆赫扬便将手朝上,贴着许则的掌心和他十指相扣。
他们静坐着,听风声和海浪。许则头微微歪着,因为轻松而半阖起眼睛,他很少有这样能够自由喘息的时刻,即便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又或是这样的时刻仅有今晚一次。
后来他彻底闭上眼睛,昏昏入睡。许则发现自己在陆赫扬身边总是睡得很快,并且这次陆赫扬应该不会在他睡着的时候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山上。
但其实如果陆赫扬真的丢下他,许则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半梦半醒间,额头好像被碰了一下,许则下意识握紧陆赫扬的手。他睁开眼,看见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了,圆且亮,将整片夜空照得格外广阔而遥远。
“醒了?”陆赫扬侧着头,和许则距离很近。
许则放空两秒,才点点头:“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
“……”许则露出有点懊悔的神色,他把头摆正,低声说,“我本来只是想休息一下。”
“坐了那么久的车,是会累的。”陆赫扬说,“你没有做错,不要总是反省。”
这句话成功使许则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反省€€€€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总是在反省。陆赫扬看他片刻,大拇指在许则手心挠了挠:“停。”
许则就停了,什么也不想地看着陆赫扬。
陆赫扬站起来,牵着许则往另一个方向走。路过帐篷时他俯身从装备袋里拎起一个东西,许则没看清是什么。
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十几分钟,跨出树林,许则看到一片湖,明亮的月色在湖面上折射出粼粼的波光。
在湖边的沙滩上,陆赫扬将东西放下,拆开。
“在山里用火是不对的,不要学。”陆赫扬按下打火机,“不过湖边的话,有什么意外可以及时扑灭。”
他说了什么许则其实没有听清,只听见打火机扣动时清脆的咔哒声以及引线燃烧的呲呲作响。
银白色的光从地面迸射到胸口高的位置,像一束闪烁的捧花,将深蓝夜幕下许则的脸照亮。他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又好像很专注,一动不动地看着烟花,眼睛格外的亮。
很久后许则抬起眼,目光穿过烟花落在陆赫扬脸上,他在这一刻确定,陆赫扬记得他的生日。
他从七岁起就没有再过过生日,没想过有人会带他躲开所有视线,逃离城市,私奔到寂静山林里,在月光照耀下的湖边为他放烟花€€€€而这个人是陆赫扬。怎么可能。
许则忽然闭上眼睛,他有愿望要许。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许则只希望外婆可以好起来,还有陆赫扬€€€€
他睁开眼和陆赫扬对视,烟花在慢慢熄灭。
陆赫扬对他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将燃放过后的烟花放到湖里浸湿,重新装进袋子里带回露营地,陆赫扬用矿泉水洗了手,和许则一起躺进帐篷。
月亮的光透过顶部的格网照进来,许则望着天空,望着望着,有一道淡金色的光从帐篷上滑过。
“是流星吗。”许则问。
“应该是萤火虫。”陆赫扬回答。
话音落下,又有光亮慢悠悠闪过,是萤火虫。
“萤火虫。”许则将正确答案重复了一遍。
陆赫扬问他:“刚才许愿了吗。”
“许了。”
“许了什么。”
比起迷信“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的传说,许则显然更迷信陆赫扬。他眨了一下眼睛,如实道:“希望外婆身体健康。”
“还有吗。”
“有的。”
“希望你自由。”许则转过头,如霜的月光落在他和陆赫扬的侧脸上。许则看着陆赫扬近在咫尺的眼睛,说,“祝你自由。”
第二天许则醒得意外的晚,身旁空无一人,他猛地坐起来。
陆赫扬收拾好洗漱用品,一回头,许则的脑袋正从帐篷里探出来,头发乱乱的,脸上睡意未消,但眼神很清醒,对视的瞬间能明显看出许则松了口气。
“我也才刚起来。”陆赫扬将一盒旅行装递给许则。
许则接过,还是看着他,陆赫扬就笑了笑,伸手把许则的头发再揉乱一点,对他说:“十八岁快乐。”
有人的成长从成年开始,又或是毕业时,但许则一定更早,也许是七岁时失去父亲的那一天,也许是第一次站上拳击台的那一晚,没有所谓的仪式感,只是猝不及防地被命运狠狠推了一把。
许则的表情变得有点呆愣,然后说:“谢谢。”
十八岁的第一天,许则过得前所未有的无所事事。早上收拾好帐篷后,陆赫扬带他去了半山腰一处可以看到海的宅子,许则没有在那里见到任何人,但餐厅桌上有刚做好的早饭。
吃过早饭,陆赫扬接了个电话,许则站在客厅里望着那轮黑盘白针的钟表,等秒针转过三圈,他听到陆赫扬走进来的声音。
“那边有台球桌,要打台球吗,还是看电影?”
已经跟陆赫扬打过台球,许则于是选择没有跟他一起做过的事:“看电影,可以吗?”
“嗯。”
影院里的茶几上已经放好了新鲜水果和饮料,沙发很大且软,陆赫扬将平板递给许则:“想看什么,挑一下。”
许则生活中的娱乐少得可怜,不了解哪部电影最卖座,哪个主演正当红,没有头绪地翻了一会儿,他问:“这个可以吗?”
陆赫扬已经戴上U型枕,他看着屏幕上那部关于北极熊的纪录片,不知道许则是从哪个角落里翻到的。
“你想看就可以,不用经过我的同意。”
许则点点头,按下播放键。影片开始后室内的灯光渐渐暗下去,许则感觉陆赫扬靠在了自己肩上。
画面里一片白茫茫,干净得仿佛要冒出冷气,陆赫扬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许则侧过头,荧幕的光亮明明暗暗地投在陆赫扬脸上,许则看着他,目光缓慢描摹过每一寸线条。
他想到陆赫扬以后如果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或许就是这样的,那很好。
许则低头,原本想在陆赫扬额头上亲一下,但是怕吵醒他,最后只亲了亲陆赫扬的头发。
他们很晚才吃午饭,快两点了,正是最热的时候,从餐厅的玻璃墙往外看,正好可以看见亮得刺目的海面。许则望了很久,又回头去看墙上的钟。
陆赫扬始终平静,午饭后他带许则坐到客厅的地毯上,给了许则一只手柄,跟他一起打游戏。许则输了一次又一次,他的眼神好像没什么着落点,过程中频频抬头看钟表。
最后一关结束,在游戏音乐中,许则愣愣看着一刻不停在走动的秒针,他听到陆赫扬说:“我们走吧。”
“好。”
像来时一样,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说话,背对着落日重新往一天之前离开的城市而去。风灌进车里,吹得许则有些喘不过气,他将车窗关紧。
开到一半,陆赫扬减慢车速,许则看见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保镖车,站在车旁的alpha是这段时间在他身边担任保镖的其中之一。
“下车吧。”陆赫扬说。
许则点点头,开门下车。风太大了,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许则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陆赫扬也下了车。
“本来想带你去滑翔的,但是俱乐部的人告诉我今天风大,不太合适。”陆赫扬很淡地笑着,“只能等下次了。”
许则又点点头,他好像只知道点头了。夏天已经临近末尾,但下午的温度仍然十分高,许则感到没什么力气,他握了握拳,发现指尖很冰。
“这次会去很久吗?”他终于问。
“可能要久一点。”
“好的。”许则第三次点头,他说,“我等你。”
陆赫扬还是站在一米外的位置,看着许则:“不等的话也没关系。”
许则的喉结动了动,难得坚持道:“会等的。”
等不到冬天一起滑雪没关系,等不到下次的滑翔也没关系,只要能等到再次见面就可以了,他多久都愿意等的。
“嗯。”陆赫扬又笑了一下,“上车吧。”
许则蜷紧手指,说“好”,然后转身朝保镖车走过去,上车前他按着车门回头看了陆赫扬几秒,才坐到副驾驶。
车子开动,许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后视镜。驶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侧过身,手撑在车窗上探出头向后看。陆赫扬依旧站在原地,那辆黑色越野车旁,身后是火把一般的夕阳,灼红半边天际和空旷的郊野。
没有挥手作别,没有大声说再见,他们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再次对视了一眼。
许则慢慢坐回座椅上,看向中控台,屏幕上面显示的正好是昨天陆赫扬来接他的时间。
第69章
十一月中旬,关于首都城西的征迁扩建项目正式启动招标,只是多数业内人都知道,最终结果其实在招标公告发布前就已经确定€€€€顾家中标,魏家落败。
与此同时,魏家名下的一家子公司被查出涉嫌违禁药品开发试验,由此引出城西某个地下俱乐部存在的各种非法经营行为。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顾家在项目竞争过程中为了碾压对手而抛出的爆料,合情合理。
但也仅此而已,最终受牵连的只是几个无足轻重的替罪羊,而魏凌洲与唐非绎顺利隐身,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