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秦煜所说的“贪心”,还是时初的误解,最后都没有出现。
时初迟来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跳都在这一瞬间紊乱,今天秦煜的态度一再超乎他的预料,他被席卷而来的狂喜冲击,随后,却异于常态地冷静下来。
“就这样,够了吗?”他反问秦煜。
“你之前说的那些,又是没义务对我负责,又是没有在一起的冲动,因为这个吻,就够了吗?”
秦煜几乎无奈,怎么会仅仅因为这个吻呢,在这之前,时初做的那些事情,他自己是察觉不到吗?
似乎是秦煜的反应与态度给了他勇气,又或许是这样的环境本就令人果敢,时初开口道:“以前都是你问我€€€€有没有想好,是不是出自真心,是不是因为一时冲动,给我时间和机会。这次我来问你。”
“本科时,我拍了与你相关的,后来洗出来却没告诉过你的照片一共有八张,我已经给了你三张,还有五张。在我送完之前,你还有很多时间想好,要不要继续和我在一起。这段时间,我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我的家庭、我的童年、我所有的不堪,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现给你,只要你能想到的一切问题,我不会再有任何隐瞒。”
“选择权一直在你手上,照片送完之前,你随时可以和我斩断一切关系,只要你说,我不再烦你。但是如果照片送完了你都没说,那你以后都......不准再说了,你不能再不要我了。”
秦煜在心底叹息,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嘴上说着这样霸道的话,眼中的泪水却都快要溢出来了。
偏偏是这样,他还不得不再次狠下心跟时初确认这些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你要想好,你今天给那么多人说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但是现在又给我这个机会。你说的这段时间,有可能我真的会决定不再联系,或者遇见其他喜欢的人。时初,你做了这么多,会甘心吗?”
每一次时初做出决定,秦煜总是下意识确认他的动机,今天他还是需要再确认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时初做的一切,他不再反复询问目的,时初今天能说出这些话,他知道他彻彻底底和以前不再一样了。
他想让时初想好想明白,时初何尝不是一样,说到底,这只是两个想要纯粹感情的人之间的反复对接与认定。
时初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难过,他在很认真地思考秦煜所说的那些可能性,然后,他小声哽咽:“可是我更想你开心......就算与我无关。”
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秦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时初抬手狠狠抹了把眼睛,接着问:“你今天有开心一点吗?”
夜间有鸟从树间飞起,带下几片落叶,秦煜看着它们在空中旋转,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好,我等着你剩下的照片,我也会好好去想你的问题。”秦煜说,他伸出了手,“我今天有开心,不是一点,是很多,你可以给我第四张照片了。”
时初的手还覆在眼睛上没有放下,他不是很想让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于是只能就着这个十分狼狈的姿势跟秦煜讲:“可是谁会随身携带照片啊,弄丢了怎么办,而且我今天也没送你什么。”
“哦。”秦煜又把手缩回来,“我以为你会跟我说来着,但你似乎根本没想提€€€€你的论文致谢不是写了我吗,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在你学术生涯留下印记,在数据库里删除不去,以后每个参考你论文的人都会知道我,我觉得这也是个礼物,很独一无二。”
“你怎么知道?”时初问出问题的那一刻也就想到了原因,他的博士论文在秦煜那里短暂停留过一段时间,他闷闷地说,“但那是应该的呀,你确实帮了我很多,这也算礼物吗?”
秦煜叹口气:“我觉得算。还有,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把手拿下来说话,我又不会嘲笑你,是谁刚才还说要把一切展现给我的?”
“这个暂时不行。”时初越想往回憋,泪水越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他尽量平稳着声线,含糊不清地轻骂,“靠,我控制不住,太丢人了。”
第71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气氛不算太轻松。
秦煜想要听时初自己说出曾经不愿意告诉他的那些事,等真正知道的时候,他发现比自己想的要严重许多。
从以前的一些细节中,他大概能推测出时初和家里关系不太好。但是当这些想法成为事实由本人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恍惚。
确实不是他平常会接触到的事情,毫不夸张地说,时初说的生活€€€€身为酒鬼、赌徒、家暴狂的父亲,因为身心创伤一度连自己孩子都憎恨的母亲以及常年压抑的家庭气氛,他以往与这些打交道的唯一途径是社会新闻。
这和他的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他在这方面想象力匮乏,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合适的姿态来面对时初状似轻松的诉说。
几句话说出来轻飘飘,散入空气都没有声音,但他的心却沉下去。
这不是时初想要看到的,这些对他而言已经是过去式,所以察觉到秦煜低落下去的情绪,他适时中断了叙述,转而说起小时候有趣的经历。
他刚上初中的时候,因为性格孤僻,遭到了班里一些调皮男生的欺负,他们会上课故意喊他名字,开一些很低俗的玩笑。本来时初不想理他们,结果他们愈演愈烈,时初就使了个坏。
当时欺负他的人也分为两波,那两波人水火不容,于是他暗中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后来两波人放学约架,各自鼻青脸肿,他在旁边看得很开心。
“后来呢,他们发现了吗?”秦煜斜瞥他一眼。
他一看时初的心虚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毕竟当时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做事哪能这么天衣无缝?
“嗯……算是发现了吧。”时初摸摸鼻子,他话说的含糊,主要是因为被发现之后他被揍得有点惨,刚刚才失态落了泪,他现在不想再在秦煜面前表现出自己任何脆弱的一面。
如果一对一他肯定能赢,不过当时的情况是他一人面对两群人,虽然自己也挂彩严重,但好歹没让那群人太好受。
“不过后来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时初绕过这个部分,继续说,“其中有个人扬言要叫他哥来报复我。挺好笑的,他哥也才初三,但看起来我确实打不过,我就在他们面前掀起外套,指着身上的疤说这是和社会上的人打架留下的。”
“他们当时就吓傻了。”时初想起他们当时的表情,忍不住扬起嘴角,“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欺负我,只是学校一些女孩子见到我都绕着走,听说我在一些人口中已经混上黑。社会二把手了。”
时初真心实意觉得这事挺好笑,尾音都是上扬的。
但秦煜听完难得骂了句脏话,“操!这他妈不是校园暴力?为什么不……”
他又硬生生把话吞回去。
其实他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不告诉家长和老师,及时刹住之后才庆幸没把这个更残忍的问题抛出来。
时初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秦煜想要说什么,但在他生长的那个小城市,恐怕这才是常态,那时候校园暴力这个概念都很少有人提起。
求助其他人或者法律来解决问题,是他大学后才逐渐学会的事情,在这之前,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他学到的规则是以牙还牙。
时初说这些本意是想反过来安慰秦煜:“其实也算是因祸得福,向德光,哦,就我爸,至少让我初中三年过得让人望而生畏,还挺有意思的。”
“有个屁的意思。”秦煜怒极反笑,“你还挺会黑色幽默。”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注意到脚下有一道坎,步子大一些迈过去,却被时初错认为是对自己生气的征兆。
他赶紧跟上去拉住秦煜的衣服,又很快松开,诚恳道歉:“对不起,你别生气。我说这些不就是说明事情都过去了吗。我现在都挺好的,不过你有知道这些的权利,我以前不说是因为……”
时初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因为我怕你会觉得我很烂。”
“见过你父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了我的家庭情况,还会不会愿意你继续和我在一起€€€€你看,其实我这个人挺自私的,我当然害怕这一切的到来,所以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些,但明明你是有权利了解的。”
?“我太矛盾了,一边害怕哪天你知道我的全部,就会发现我根本和你谈不上相配,一边又早早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我总是想把自己表现得对什么都不关心,因为我觉得那样自己好像才能占上风,才不会在分开的那一天被看笑话。”
?“我不相信你会一直喜欢我,可又在你毫无隔阂对我好的时候,疯狂想要逃离。就好像本能一样,你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喘不过气,但是分手前那段时间你不理我,我感到轻松的同时又在想€€€€看吧,果然你不会一直喜欢我。”
“挺可笑的吧。”时初踢路上的小石子,埋头说,“那种明明已经烂得不行,还要被我拿来极力充当门面的自尊心。”
这些话,涉及心底那些最脆弱,最阴暗也最自私的角落,时初曾经以为除他之外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知道这些。
可现在说出来了,他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
这么多年和他较劲的不是秦煜或者其他什么人,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罢了。
从时初用玩笑口吻说出那些称不上美好的经历时,秦煜心中就莫名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但听见后面那些话,他又无可奈何软化下去。
他停下脚步,觉得就算不出于情感上的立场,也有必要向旁边这个人说明一些事情。
“你说的什么因祸得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能让欺负你的人吓到不敢再欺负你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因为在此之前你已经被这样对待过。”
“这种经历也不有趣,你觉得有趣是因为你豁达,你放下了。但是它本身根本就是需要谴责的。还有,这都不是你的错,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烂?”
“相不相配,更是无稽之谈。你有问过我吗?你为什么要凭自己的想法断言?这和别人都没关系,因为和你谈恋爱的是我这个人,不是他妈的乱七八糟用来衡量配不配的标准!”
时初怔愣地看着对方,良久,他垂下眼睫,扯出一个笑:“是哦,又不是配化学方程式,还非要看能不能配平。”
“好后悔。”时初问,“刚才在山上,是不是本来可以再亲你一次的,我现在还有这个机会吗?”
“没了。”秦煜偏过头,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眼边也带了点湿意。
他此刻心里有点情绪,大概因为时初那些他从未得知过的经历,也可能来自于他们明明在一起,却错过的那些年。
怕时初误会,他补充说:“今天暂时没机会了,因为我现在有些生气。在爱情中博弈太累了,我不评判对错,但我不喜欢。”
时初后悔的又何止是这个吻呢,他后悔的是过去那些年,一意孤行,伤人伤己。
好在现在说开了,好在他悬崖勒马,及时回头,也好在秦煜既往不咎,愿意再给他机会。
今晚这个未能如愿的第二个吻,就当做他这么晚才敢坦白的惩罚吧。
又走过一段路,秦煜开口,这次是不容拒绝的语气:“我问你,你身上那些伤,你以前给我说是因为小时候调皮磕碰留下的,所以其实都是你爸打的,是不是?”
“不全是,百分之八十吧。”时初小声回答,“以前还想过祛疤,但是男生嘛,想想又算了,没什么。其实现在很淡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的。”
“那你手腕上的呢,以前没有的新伤,又是哪来的?”秦煜问得猝不及防。
时初一惊,立马想挡,但无济于事,秦煜肯定在这之前就发现了。
只不过他觉得这个说出来大概会让秦煜再生气一次,他不想在好好的毕业典礼这天,反复因为别的什么破坏气氛,只好可怜巴巴地问:“今天先不说行吗?”
“可以。”秦煜点点头,“烧伤或者烫伤,看痕迹像是电击留下的。等你想说的时候,记得好好解释。”
其实很多伤口不算太深,但时初有点疤痕体质,总要比其他人花费更多时间用来恢复,他在这方面吃了亏。
他不知道秦煜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两人经过学校最高的一栋楼,时初心虚之下硬生生把话题拽回自己的主场。
他指着一排展示架:“看,优秀毕业生。”
当然不是想让秦煜看其他人,他指的方向,有自己的展架。
秦煜看过去,心中了然。
他们在往校门口走,得益于下午刚进学校时乱逛的一段时间,他已经发现了这不是距校门口最近的一条路线。
原来是要给他看这个。
有时候€€€€大部分时候€€€€好吧,是每一次,其实时初这样的小心思都挺可爱的。
他总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眼神里每次都写满了期待:会得到夸奖吗?
刚才因为那些话上涌的情绪褪去,秦煜后知后觉地想到,为什么时初热衷于暗戳戳地给他表现自己认为做得好的一面。
这和他想要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示自我的初衷不同,比如投篮要三分,过人要帅气,告白的时候要穿好看的衣服……他做这些的原因,说实话,幼稚得多。
而经过刚才对时初童年的了解,他才发现在他之前,大概没有什么人真正不遗余力,认认真真的赞扬过时初。
时初小时候,应该也会很希望有人能在连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他的时候,站出来说一句,“你好棒,值得被喜欢。”
秦煜在那张展架前站定,先看了照片,其实学校统一拍的照片都傻里傻气。时初五官再端正,被放在比例扭曲的平面上,也不过是傻气比较少的那一个。
但他依然觉得好看,然后视线移到旁边,仔细看那一段介绍本人学术成就的小字。
看完这些,他对一边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的人讲:“你知不知道,我每一次说你很厉害,都是真心这么想,我没有敷衍过。”
“不管是一小时能背几百个单词、坐在图书馆面对论文看一天、能用最易懂的方式给人讲题、还是考进这所学校读博,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我每一次想到都觉得这些好厉害。”
这远比期待的夸奖来得更猛烈,时初这个时候在想,夸自己的这个人又是怎么样的呢?
大四就自己组建创业团队、进入和所读专业关系不大的互联网领域发展、不借助父辈资源,在初创公司成活率低得可怕的环境下,毕业不到两年就拿下四轮融资……
是这样一个人在说他厉害,他反而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懊恼起来。
珠玉在前,优秀毕业生又能算什么。
秦煜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说的恰恰是这个。
“我英语四级过线万岁,毕业论文写得痛苦,让我安安静静学习一整天,不如杀了我。但是我从不觉得自己比谁差。高中的时候我数学好,英语却拿过班级倒数第一。我偏科,发展不均衡,我承认,但是有人说我比不上优等生,我从来不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