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持续高压的精神放松下来,渐渐地就有了困意,完全陷入睡眠之前,他迷迷糊糊闪过了一个念头€€€€时初的鞋带不是系得好好的嘛?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随着眼睛完全闭上,他不到一秒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也就自然不知道,床底的缝隙间,有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正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沉默记录着房间内发生的一切。
直到这时候,时初的计划还没有改变。
又过了五天,发生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插曲。
这些天A市阴雨连绵,很久不见阳光。时初的洋桔梗小苗又长了一截,正是茁壮生长却又脆弱的时候,因为好几天没有光照,已经微微有了蔫巴的趋势。
于是时初在某天上班前将这盆长得最好的小苗搬到研究所一位同事那里,让他帮忙照顾€€€€主要是研究所内有专门的模拟自然环境的温室,那里有可以模拟太阳光照的温室补光灯,他托这位同事给小苗补补光。
几天后,天气预报说第二天就要放晴了,于是时初下班后去研究所准备把小苗抱回家,让它第二天享受享受真正的阳光。
研究所的员工公寓并不在院内,而是与研究所隔着两条街。
时初抱着花盆正在往回走,突然听见向德光叫他的声音。
向德光是来催他筹款进度的,毕竟多一天,利息就又涨一点。他要真正把钱拿到手才能彻底安心。
“快了。”时初不想多说废话,转身就走。他有些着急回去,秦煜刚才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让他到房子了开个视频,他要给他看看豆沙今天把家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向德光对时初的态度很不满,他本来就因为等待而焦躁的心在时初这幅样子下就像浇了一把汽油,轰地一声烧起来了。他两步上前,去扯时初的胳膊:“哎,给个准确时间行不行啊?”
他这一下力度大,时初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过来,手臂猛然被一股力道往后拉,陶瓷花盆却没有跟着往后,而是晃了两晃,“砰”一声,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时初什么都来不及想,第一反应是赶紧弯腰把洋桔梗小苗捡起来。
然而向德光丝毫不知道这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苗对时初的意义,他脾气上来了,就着急想在时初口中听到个确切答案,又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一些,用更差的语气再问了一遍:“老子问你话呢,你要是在耍什么花招,你想想你妈和秦……”
向德光倏地止住了声,活像只被攥住脖子的鹅。
攥住他的不是谁的手,而是时初犹如实质性的目光。
向德光这一步,恰好踩在了时初这些天来悉心照料,好不容易养出根小苗的洋桔梗上。
一棵脆弱的绿色生命就这样葬送在他的脚下,渺小而不起眼。若不是时初猛然僵住的动作,他不会觉得这和踩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
时初将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时静和向德光离婚之前,那时候他年龄太小,面对向德光还是恐惧占了大多数。
第二个阶段是时静和向德光离婚之后,他逐渐步入青春期,对向德光的仇恨迟来地占据了上风。同时,也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发现,自己偶尔也会有瞬间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刻,简直和向德光一模一样。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团球形闪电在胸口炸开,接着无数火焰顺着血管冲向大脑,那一瞬间会令人理智全无。只有做出暴力行径,让自己感受到痛苦或者发泄在别人身上,才能舒缓一二。
当然,时初毕竟不是向德光,他每次都只会选择前者。
但这个发现让他恶心,让他想吐,他所厌恶的向德光的特质,怎么会在他身上也有所体现?
在这个阶段,他逼着自己学习冷静和理智,但凡察觉到自己不同于平常的情绪波动,就立马通过自虐的方式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或许矫枉过正,但他太严格地在自己和向德光中间劈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以此来摆脱他身上所有与向德光沾边的东西。
他的青春,就这样在反复的自我训练中度过。
第三个阶段,是从遇见秦煜之后开始算起的。
那时他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如何在情绪上头时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的技巧,所以他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也正是学习了生物专业,更深入地了解了基因与性格遗传之间的关系,才明白父母的有些基因会无法选择地刻入孩子的身体,给孩子带来深远的影响。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些人讨厌父母的某些特质,发誓以后不会同样如此。却随着年龄渐长,惊恐地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表现着他曾讨厌的特质。
不过随着和秦煜相处时间的增加,时初发生了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变化。
以前他是情绪上头时强行压制下去,而和秦煜在一起后,他情绪上头的次数迅速减少。特别是在一起一两年后,他甚至已经快要记不起来那种火焰在胸口爆开的感觉了。
虽然这两种在表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区别,可时初自己能清晰感受到它们的不一样。
现在,他那已经消失很久的,暴怒的情绪久违地出现了,而这次像是八座火山同时喷发。
小时候向德光砸向他的拳头,时静瑟瑟发抖的身体,还有还未出生就死去的妹妹和从时静身下流出来的,满地的血……
这些记忆片段快速而清晰的在他脑海中闪过,每一片都叫嚣着让他不顾一切将所有的尖锐的,硬的,能造成伤害的物品往向德光身上招呼。
他的脖颈青筋暴起,眼睛也变得很红,他死死盯住向德光,记忆回到了十二岁,不过在这次的记忆中,他的菜刀最终砍了下去。
幸好青春期对自己的训练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时初最终还是把这情绪硬生生压制下去了。
他闭上眼睛,几秒后再睁开,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他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大口呼吸着空气,又像刚跑完三千米的远动员,整个人几乎脱力。
终于,时初微微弯着腰,喘息着点头:“要钱是吧,好。这么大笔钱不能走转账,我给你现金,定个时间吧,后天,还在你住的旅馆房间,我拿去给你。”
第87章
这些天,时初总是很自觉地向秦煜汇报自己在做什么事。
秦煜倒是没去问,是时初自己觉得什么都不说会让人担心,才将向德光的动向和自己的计划随时报告€€€€当然了,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表达,给人一种“没什么事”的错觉。
两人之于从前确实变化不小,他们的相处模式从表面上看似乎颠倒了过来。但若深究,其实一人从自以为的“不打扰对方”到做什么事都考虑对方心情,一人从只要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就无比焦虑到给足对方也留给自己用以进退的空间,都感觉比之前更懂得如何对待一份感情了。
人生来就是学习者。学而不已,阖棺乃止,有的知识能够通过口头传授习得,有的就只能亲身实践之后才从中获得直接经验。
感情大多属于后者,毕竟大部分学校不会有一门名为“教你如何谈恋爱”的必修课程。
从时初毕业典礼那天之后,秦煜也有在认真思考他提出的建议€€€€关于让他在照片送完之前好好考虑要不要重新在一起。
一旦进入一段关系,秦煜绝对是认真对待的,这毋庸置疑。
这同样也意味着,在进入关系之前,他不会随便决定,这不但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对方不负责。
时初送的那些东西,球衣、生态球甚至股份……可以是锦上添花。但那份检讨书和这些天来时初所表现出的,认真想在改变的意愿和他真正付诸实践的行为才是打动秦煜的部分,是那个“锦”。
他愿意重新进入一段曾经让他受过伤害的感情,其一是因为被时初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打动。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自知有勇气,敢于去面对这次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
他不是对时初没有信心,相反,正是时初表现出的坚定让他想要不计前嫌迈出这一步。
可就像他一直以来认为的,想做什么选择,最大的内倾动力一定要是“我想这样”,而不是“别人会怎么样”。只有这样,才能对自己曾经的选择不后悔,也才会在进行下一个选择时不至于犹豫彷徨。
时初从前对各种节日和仪式嗤之以鼻,现在倒是很注重仪式感,非要等照片全部送完之后才敢揭开秦煜的答案。像个等待成绩的考生,尽自己所能答完了试卷,可不到出成绩的最后一秒就不敢提前询问分数,生怕自己没考好。
时初手里应该还剩一张照片,秦煜倒是没觉得一定要等什么时机把这一张照片送给自己之后才来确定其他。他一旦想好的事,就很少再因为其他而改变。
他不知道在时初心里这最后一张照片需要随同什么礼物送给自己,不过按照时初的性格,要是再等他弄出什么别出心裁的礼物,不知道又要猴年马月了。
秦煜准备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手里最后一张照片要过来。
比如现在他办公桌上这一份股份转让合同就很适合成为这个理由。
时初用专利从刘田伍手里换来一部分股份之后,秦煜一直没有同意他要转手赠予自己的要求。
一是这些股份在时初手里和在自己手里其实没什么区别,反正不在刘田伍那里,横竖是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以后再根据情况转移也方便。二是时初自己觉得没什么,可他为了换这些股份,本来就在专利交易上吃了亏。现在专利已经不在他这里了,如果股份再给别人,他就真的没有任何资产了。
秦煜拿起办公桌上的合同€€€€转让合同是早就拟好的,时初已经签好了字,但他由于以上两种原因一直没有签。
时初时不时就要提一下这件事,他认为秦煜没有签字,那么就不算接受。为此他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他这样秦煜也不愿意看到,他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字签了,再用其他方式补偿一下时初失去的专利价值。
可眼下显然算不上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时初以往要提这件事,也只是先在口头上问问他。这次直接把合同放到他桌上,态度明显比前几次更强硬一点。
秦煜终于感到一丝不对劲。
距离上一次两人见面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他们线上交流的频率也总是对不上。时初发一条消息来,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总要隔个几小时才能回复。
时初知道他忙,没有发太多消息,只说这几天向德光没什么动静,他那边一切都好。
本来是让他放心的话,此刻再一回想,好像处处都透着欲盖弥彰的平静。
秦煜心里蓦地咯噔一下,来不及思考究竟是自己反应过度还是曾经多年共同生活培养起的直觉,已经行动先于大脑,拨通了时初的电话。
手机开始震动的那一瞬间,时初差点儿被吓得跳起来。
不怪这震动来的不是时候,只是他现在处于神经极度绷紧的状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他产生过大的反应。
他此时正在向德光居住的旅馆走廊内,离向德光的房间还不到一百米。
这间旅馆价格便宜,设施老旧,相应的就没有那么多安全措施,这才得以让他顺利将背包带了进来。
背包内是几大捆现金,以及一把水果刀。
毕竟是自己的家事,他本来准备无声无息把事情解决了,再主动跟秦煜说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他这一个电话突如其来,让他一直冷静的思维晃了晃。
时初纠结了片刻,很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远离向德光的房间,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秦煜没有废话,直接了当地问。
时初本来还怀着秦煜这个电话只是偶然的期望,此时他的语气一通过电流传过来,他就知道秦煜肯定是发觉什么了。
事已至此,隐瞒也没有意义。
时初压低声音:“我等下给你发个定位,你大概二十分钟之后报警说这里可能有人要杀人,行吗?”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跟说今天天气不太好一样,秦煜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他还没来得及讲话,时初赶紧安抚他的情绪:“没事没事,你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现在来不及给你解释了,到时候再给你说。”
“你,你,”秦煜“你”了两声,发现自己的语言系统暂时不足以支撑他惊惧的心情,只好暂且作罢。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尽量不表现出什么异常的情绪给时初增加压力,只是沉声道:“知道了,别做傻事。”
“放心。”时初挂了电话,将自己的定位给秦煜发了过去。重新在脑中理了一遍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情况,然后深呼吸一次,走到向德光房门前,敲响了他的门。
门开得很快,向德光视线只是从时初脸上匆匆扫过就放在了他背的背包上,眉头一皱:“这够吗?”
时初没有讲话,他一步迈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向德光隐晦不明地看着他。
时初朝他笑了笑,将鼓鼓囊囊的背包脱下来,慢条斯理拉开了拉链。然后,单手倒提起背包,里面的现金通通掉落在地。
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向德光已经感到了不对,没有立刻上前,门被时初堵着,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现金掉落的过程中,有的没捆结实,纸票哗啦啦散落,轻飘飘铺满在地,红红白白的一片。
随着最后一张纸币从背包中逃脱,最终宣告背包内空无一物的,是金属与地面碰撞的声音。
叮€€€€
向德光的面色也跟着这一声变得发白。
时初没有什么表情,他轻轻说:“钱带来了,你拿得走吗?”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刀,刀尖对着自己,将刀柄亲手送到了向德光手上。
向德光抬起眼,想用凶狠的目光压制时初,让他害怕,让他退缩。但他马上就绝望地发现,这招早就对时初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