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警察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生怕他拿出什么和案件相关的东西。
但没有。
盒盖移开,警察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枝鲜花,奶白的花瓣,中心带着一丝丝浅绿,安静地躺在盒子中。
大概是在盒内的时间有些长,花瓣边缘萎下去了一些,虽然不显眼,可这让时初沮丧了起来。
他动作很轻,拿出这枝花,可惜地在花瓣边缘摸了摸,然后将它郑重地递到秦煜面前:“送给你。”
“这是……什么?”秦煜问话的时候习惯看着人的眼睛,他声音极轻,视线在花上停留两秒,又移到了时初脸上。
现在时初的脸称不上干净。伤口、污痕、干涸的泪痕以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血迹在他脸上纵横交错。
如果送花一定要与约会和浪漫场景做衬,那么眼下怎么看都绝不是合适时机。
时初脸上带着这些痕迹,头发凌乱,手上身上都染了鲜血,可他此刻手拿鲜花,眼神明亮,眼里没有任何复杂情绪,仅仅是看着秦煜,就像看着世界上最珍视的人。
他说:“洋桔梗,今天刚开的花。我想送给你。”
其实对时初而言,血与泪都无足轻重,仇恨和对峙亦可抛之脑后。比起这些,他更在乎送秦煜的鲜花有没有枯萎。
因为苦难和悲痛不值一提,你给予的鲜活亮色才更应被铭记。
秦煜看着他,一时间寂静无言。
良久,他才说,不是嫌花华而不实吗?
这话听着耳熟,时初迅速定位到曾经的某一天自己在赵易安面前说过这种话,他恨恨地心想,赵易安这人怎么这么爱告状。
然而面对秦煜,他真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本来是这么觉得,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送花,不好打理,容易枯萎……直到今天早晨,起床看见阳台的花开了,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多古人爱给花写诗,见证一个生命在眼前绽放,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洋桔梗花期大概在四十天左右,可这是开花的第一天。我觉得我好像突然懂了送花的意义,无关什么目的,也没有道理,就只是想把世间美好的事物送给最重要的人。”
秦煜心脏颤动,从他手中接过了这一枝花。
他注视着这朵花,思维却飘到了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
彼时他还在球场挥洒汗水,刚投进一个球,转头就看见林荫道上一个人从那里经过。
独自背着个沉重的相机,低着头专注地走路,世间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寂寥又孤傲。
那一刻,他的心脏也如这般颤动。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无数个日夜飞逝而过,而过去与现在在此时此刻交织重叠在一起,他体会到时光迁移而过后身体深处留下的同频共振。
年少时的心动如同烈阳灼热直接,而现在这心动像积攒了浓重水汽的云团,在这一秒终于降下倾盆大雨。
时初刚才因为花瓣枯萎而沮丧的心情在秦煜接过花之后顷刻间转换为欣喜,可随之他又郁郁道:“本来有一颗种子,才刚长出小苗,可惜被弄坏了。幸好我当初为了更好地观察洋桔梗的生长情况,还去培育基地买了几盆已经长出来的花苗,那个开花时间短,这朵花就是花苗长出来的,如果种子没……”
“时初。”秦煜打断了他,“如果我是你,这些话我就留到后面再说。”
忽然被打断,时初还没反应过来,他愣愣地说:“那现在干什么?”
秦煜:“过来吻我。”
时初动作顿住了,然而不到一秒,他直起上半身,抬起一条腿半跪在座椅上,用受伤的那只手撑住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揽住秦煜的后脑勺,俯身亲了上去。
旁边的年轻警察干咳一声,终于舍得移开了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吉€€€€时€€€€已€€€€到€€€€,送€€€€入€€€€洞€€€€哦不好意思忘了不让写这个
第89章
这一天过得实在兵荒马乱。
时初从早晨背着包出门到晚上坐在警局,期间的经历称不上跌宕起伏,却也耗费了不少心力。
做笔录的时候,他思绪比平时迟缓不少,在等待警察出去拿东西的间隙,甚至差点儿连眼皮也合上。
向德光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论他具体是怎么说的,在警察再一次来到时初面前,用客气的语气告诉他今天可以回去了时,时初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晚上十点整,他从警局大门走出来,看见秦煜的车停在路边。他熄了火,正靠在驾驶位上阖眼小憩。夏天空气闷热,车窗是打开的,他将胳膊搭在窗边,左手在窗外垂下去,大概是没有真的睡着,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手指在以规律的频率小幅度地动作,像是随着音乐打拍子。
秦煜报的警,也随着时初去警局说明了一下情况,很快就没他什么事了。后面公司还有事,他得先回去处理,九点多才从公司出来,直接来了警局接时初。
这所警局不在闹市区,马路上没什么车,街边行人也只有二三,时初却不觉得景象寂寥。
他脚步渐缓,最后停在人行道上,隔着两棵树,静静看了一会儿车上的人。
这种时候倦意又全都不翼而飞了,他看得很专注,心脏有一种酸麻又充盈的感受。他今天就像一个情绪转换器,从早到晚,每一个小时里的情绪似乎都不一样。
无论这些情绪是好是坏,个中滋味他都能自己消化了,唯独在此刻剩下的这一种,他没有能够找到准确词语去形容。
似乎是手机在响,秦煜睁开眼,窗外的手收回去,一秒后拿着手机放在耳边,说话时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了时初,招手示意他过来。
明白了,是幸好。
夏天的蝉从早吵到晚,犹如滚烫油锅煎炸食物时发出的声音,日夜不休,没完没了。
时初却在这一刻觉得周遭静谧,一个词从他心头冒了出来,剩下的那种情绪,叫“幸好”。
或许这个词也能用庆幸代替,但比起这个,幸好则更像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慨。
幸好什么?好像说不上来,又好像想说的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
总之,幸好。
走到车边的同时,秦煜也已经讲完了电话。时初没有立刻上车,他站在驾驶位外,看着车内的秦煜,问他:“不是说不用来了吗?”
秦煜在他问话期间伸展了一下身体,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听见时初的声音,他顺势趴在了车窗边,以微微仰起的角度看站在车外的时初。
“晚上没什么事。”秦煜回答他,“还有我很想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清楚。”
时初却又走了神。
他的视线从秦煜的眼睛飘下去,最终落到他的嘴唇上。他下唇靠左处有一道浅浅的疤,刚结痂没多久,颜色比其他地方暗一些。
秦煜不至于连这样不加掩饰的眼神都看不出来,他摸了摸自己唇上的疤,笑得有点无奈,“手不疼了?”
在警车上那一个突如其来胆大妄为却又手忙脚乱的吻,最终的结果是一个因为姿势不当导致手掌刚止血的伤口再次裂开,一个因为对方的用力过度而被牙齿磕伤了嘴唇。
总结下来,就是没一个健全的。
食髓知味之后,时初还想得寸进尺。他惊觉自己确实脸皮厚了很多,因为在这一刻,他竟然想对秦煜说,既然上午那个吻的场景不对,又太过匆忙,那么不如眼下在无人的街道再来一次。
无论秦煜有没有奇异地领悟到时初内心的想法,他出口的话依然无情地杜绝了时初将这请求说出来的可能,“好了,先上车,把事情说清楚。”
准备那么多天,其实解释下来没什么复杂的。
时初本来不准备铤而走险在向德光面前演这一出戏。但最终选择和向德光当面对峙,起因当然是他的花苗死在他脚下,可最终付诸行动,却有更深一些的考虑。
严格来讲,他对目前手里掌握的证据是否能送向德光顺利入狱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其中向德光是否承认罪行,司法机关最终如何判决,以及出狱后他还会不会继续骚扰依然是关键问题。
所以最终还是要让向德光这个人彻彻底底打消再来找他和时静的想法。
说白了,这是一场博弈。只要在今天向德光最终没有将刀捅入他的身体,那么不论向德光是否能够顺利入狱,又或者他在多短的时间内出狱,从此以后是再也不敢来找时初和时静了。
因为时初的态度坚决到这种程度,他宁愿以命换命,也绝对没有一丝给钱的可能。
至于江浩言……时初还没有神通广大到随便一想就能想到向德光和江浩言有接触。这确实是意外收获,他最开始放置录音器只是想要掌握向德光的动向,同时收集更多他谋划敲诈的证据。
至于在暗中帮助向德光要钱的人,一开始他还以为和向德光的债主有关。没想到在录音器里听见的声音属于江浩言。
这样一来,一些细节确实也更能说得通,他当时以极快的速度理了理思绪,决定要将江浩言牵扯进来。
不管最终是否能让他以教唆他人犯罪的名由付出代价,只要他被传唤配合调查,就一定会给他的生活造成影响。
依然是以牙还牙的路子,时初没有那么大的心,不想去宽容一个一而再再而三打扰他生活的人。
秦煜听完他的计划和想法,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仍然是有些不自信,时初在安静的氛围中轻轻说:“你现在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了。我从小就有不少阴暗的想法,如何杀了向德光再自杀也在脑中演练过很多遍。除此之外,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上学期间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我总是把人往最坏的方面想,不愿意和人交往。我有很多缺点,自卑、冷漠、偏激、自私、眦睚必报……我都在想办法慢慢改,只是有些东西太根深蒂固,我不敢说它们可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消弭,但我一定不会再因为这些让你难过。”
“我很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可我知道你一旦决定就会很认真,我不想让你后悔。如果不认真也可以,只要你想试一试,我都会很开心。我说这些,不是想求得什么结果,我想你看见真真正正的我,然后再最终决定要不要重新在一起。虽然之前已经给了你七张照片,但要是你现在反悔也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有的结果我都接受。”
时初盯着自己被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的说辞很冗长,为了让秦煜明白,他用更加易于理解的话解释了一遍:“你可以当做我是在做产品介绍,介绍与这个产品有关的一切。你听完这些,对产品有了彻底的了解,再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产品。”
“秦煜,你来选择。”
到此刻为止,时初将自己完完整整向秦煜展示过了。他的家庭,他的童年,他的一切并不磊落的想法和与完美沾不上边的性格。
他依然下意识地为此感到恐慌,像常年不见天日的人在太阳下撕开自己的身体。只是与之前不同,他愿意因为对方是秦煜而承受一切的害怕与恐慌。
他交出了自己的答案,并不想要强求优秀的分数,他只是想要秦煜真正发自内心的意愿。
在漫长的等待中,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拉长拉远,成了微不可闻的一条线。时初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这一根线上,既有滔天的惶惶不安,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坦然。
奇妙的情绪拉扯下,秦煜一声轻笑响起在静若真空的空间,他说,谁家产品介绍只说缺点不说优点的?
他又问:“你觉得如果我接受,这个选择对我来说是有风险的吗?”
又像是在谈论商业合作了,这反而让时初觉得安心了一些,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站在你的角度,算有风险吧。但站在我的角度,我会尽可能为你杜绝一切风险。”
“很好啊,那我还有什么顾虑的?”秦煜道,“退一步讲,就算你不说后半句话,对我的选择也没有影响。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畏惧风险。”
所有的空气都回来了,真空褪去,紧绷的,细长的线又展开来,构造出了现世中的一切。
蝉鸣、偶尔驶过的车辆、行人遥遥的交谈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重新落回地面,时初等到了最终的结果,整颗心回到该有的位置。
蓦然间,他环视周围,心想,我这是在人世间啊。爱恨痴嗔,万丈红尘,人该有的七情六欲都被包裹在熙熙攘攘中,这一切,总让各式各样的神佛信仰者想要摘除和远离。然而对于普通人,却又实实在在是他们存在的证明。
手掌中的伤口与不知不觉中渗出的汗珠接触,刺痛得明显,在此时却为这一切不是梦境做出了佐证。
秦煜发动了车辆,车窗边逐渐传来了温柔的晚风。
他的声音也如同晚风般温柔:“时初,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呢。你是搬回来住还是先继续住在研究所那边、你要不要和你母亲说今天的事、豆沙又到打疫苗的时间了,我们得空出一天带它去打。还有今天的案件和你母亲……一件件慢慢来吧,日子还长呢。现在€€€€你今天送的花我很喜欢,所以我比较想看你要给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放在哪里的?”
时初左摸摸右摸摸,从背包夹层摸出来,趁等红灯时给秦煜看了一眼。
“不是说随身携带容易丢吗?”秦煜扭头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这张照片和以往的都不太一样,很明显不是相机拍摄。
“这张永远不会丢。”时初看着照片,小声说。
照片中的秦煜穿着白衬衫,就犹如所有青春校园剧中的男主角一样,被风吹乱额发,衣袂翻飞。在江边拉着他奔跑,回头笑望,跟他说快点跟上。【注】
八张照片,从经过篮球场时偶然间的惊鸿一瞥到引起学校表白墙风波,最终推动他们在一起的江边漫步,承载了年少时期相识相知相爱的完整过程。
将近十年过去,照片即使塑封过,也还是免不了褪色泛黄。可是一旦看见漫长生命中被记录下的这一秒,那么曾经有过的共同记忆便又在脑中鲜活起来。
他知道自己在幸好什么了。
幸好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这个人还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