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景燃说的一样,这是没用的,他和这个小路灯一样,是没用的。
给它通电、维修、养护,都没有用。能做的,只有换掉这个灯泡,拿一个新的来。
就像现在这样,燕岁需要做的就是慢慢看着景燃这盏灯变得越来越暗淡,彻底黑掉,然后换一个新的。新的人。
“你进入了思维反刍。”燕岁微笑,他没有被景燃的话影响。
就算今天燕岁喝了点酒,但他依然冷静且思维清晰,并没有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或者歇斯底里地表达自己不会抛弃他。这就是在外漂流十年所拥有的素养。
燕岁说:“你把一件事情反复地咀嚼、吐出来、咀嚼、吐出来。景燃,你生病了,你只是生病了,这不是你的错,就像许卿耀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家,也不是我的错,你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循环,它已经存在了、发生了,你还活着,你就呼吸,好吗?”
夜风里有湿润的味道,这里是伦敦,北纬51度,漠河也在北纬51度。
只不过伦敦受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他们才可以在十二月的凌晨临街对峙。
所以一切都是有契机的,从他们在阴云暗涌的西雅图相遇开始,那些阴云跟着他们去到巴黎,在意大利短暂地放晴之后,又来到伦敦。
燕岁感恩自己曾坚硬如磐石的心,在此时此刻稳如泰山毫不动摇。
那么动摇的,就是景燃了。
滴答。
第一滴雨水砸下来,景燃垂下眼眸,这落到面颊的雨水犹如一根绣花针从天而落,戳穿了他的皮肤,让他露出血肉。
“好。”景燃给出了回应,然后抬眸,“下雨了。”
那天两个人在午夜的雨中奔跑了5公里。期间在24小时便利店躲了会儿雨,买了热饮,是甜得€€人的蜂蜜茶。便利店里没有卖雨伞,休息片刻后就继续回去雨里。
景燃的这种感觉,燕岁真的太熟悉了,就像是在看着从前的自己,而且是现象级表演。
思维进入轮回,然后在轮回里蹉跎。
遇见不顺的事情时,有人会责怪世界,有人会责怪自己。责怪自己的人,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在“犯错”,他们把“不幸”和“犯错”划成等号,认为“人起码不应该”€€€€至少不应该这么不幸吧。
阿笙说得没错,这个酒店所谓的套房,也就是大房间,中间一道屏风给拦上。
虽然住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两个人淋得彻头彻尾,回来却只有一个卫生间的时候……还是有些许微妙的。
不过还好,卫生间里面是一个淋浴房,和一个有花洒的浴缸。也就意味着,在十二月的凌晨快到三点的时候,他们可以同时洗澡。
同时洗澡,燕岁在淋浴房里,景燃在浴缸。荒诞中又带了些合理。
在浴缸站着用花洒洗,倒也不会冷,因为暖气开得很足。只是景燃必须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淋浴房的方向。
好在、好在很快,淋浴房里就腾起了水雾,玻璃变得模糊。
玻璃终于模糊,燕岁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
一想到景燃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和他一样在洗澡,当即他就把水温拧到最烫,然后祈祷,祈祷雾气快点浓起来。
两个人都累了,洗完澡后很快入睡。睡前景燃好好吃了药,没有哄着骗着,只是燕岁递过去药和水,他好好地接过来,吞下去。
燕岁还想让他张嘴“啊”一声来着,话到嘴边作罢了。
这一觉两个人都睡得非常沉,睡了足足10个小时,非常高质量又长时间的睡眠。
导致燕岁错过了阿笙的电话,阿笙打了5次。
“……”燕岁望着屏幕上的未接来电,以及微信APP右上角的数字10,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死去的记忆在反复抽打他,凌晨他带着景燃从Mos离开前,燕岁在兵荒马乱的酒吧穿过人山人海甚至山河大海,好不容易找到阿笙,告诉阿笙,他们要先走了。
阿笙确实也是放行了,但阿笙要他帮个忙,下午三点在伦敦的千禧桥有Mage的冬季新款走秀,燕岁必须到场。
原因是Mage高层非常欣赏燕岁在选品时候的独到眼光,设计总监想和他聊一聊。阿笙为了升职加薪,一拍胸脯说她来搞定,一定让燕岁出现在时装秀上。
然而昨晚的经历实在过于离谱,直接把这件事给覆盖掉了。
他完全忘记了。
把这件事转述给景燃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他们正在酒店二楼吃午饭。
景燃:“阿笙知道你是Amulet?”
燕岁:“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我是佛罗伦萨美院毕业的呀,所以才……”
“懂了。”景燃点头,“那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发呢?”
燕岁吃掉最后一口,问:“你问的出发,是出发跑路,还是出发去千禧桥?”
“千禧桥,”景燃说,“不远,来得及。”
燕岁:“来不及的,Mage时装周,道路封闭,得绕行。”
“两个小时都到不了?”景燃疑惑,“恕我直言,不到十公里,溜达都不用俩小时,你是不是不想去?”
燕岁移开目光假装看风景,“昨晚……我被认出来了。”
“被谁?”景燃水杯端一半。
“就,那几个姑娘里的一个。”燕岁抿嘴笑笑,“昨晚大部分都是华人,有几个是Mage的模特,有几个是阿笙在伦敦念大学时候的留学生同学,被认出来也不意外,而且她也没什么恶意,只是确认了一下。”
“你陷入了思维反刍。”景燃放下杯子,重复凌晨在街上燕岁的话,“你把一件事情反复地……”
“好了好了好了!”燕岁差点越过小餐桌扑过去,打断他,“我去,我们现在就过去。”
景燃笑了,“没别的意思,你不想把‘燕岁’和‘Amulet’合并的话,你终究还是燕岁,你要走在阳光下。”
今天伦敦没有阳光,但他们都知道,总有地方晴朗,总有地方悬着骄阳。
景燃是从光里走出来的人,他一步步走到潮湿阴冷的穷巷,然后在角落里看见了被恶犬毒蛇包围的燕岁。
伦敦的千禧桥是泰晤士河上一座年轻的大桥,它在2000年修建完成,千禧年诞生的桥梁在外貌上和它的前辈们格格不入。泰晤士河上的大桥们无一不宏伟又庄重,宛如日不落帝国的持剑护卫,可千禧桥是金属的桥墩,金属的横梁,明快又轻盈。
千禧桥是一座步行桥,它连接了圣保罗大教堂和泰特美术馆,Mage公司申请了下午三点到五点的道路封锁,好在阿笙发来了电子版的邀请函,二人成功来到时装周的现场。
是阴天的缘故,桥头的灯光光柱很有存在感,T台就在桥上,T台尽头一个硕大的LED屏幕作为背景板,此时正在播放广告。二人走到这里时在试图寻找阿笙的身影,接着上一条广告放完切到下一条时,两个人同时移开视线……
因为广告里是个半。裸的女人。
裸的是上半身……那屏幕几乎有千禧桥宽度的一半了。
“咳。”景燃清了清嗓子。
当所有人,无论是时尚媒体还是看秀的人们,他们的镜头、目光,都朝着千禧桥头的方向时,这两位男青年背对着T台。
还好风大,脸红也看不出。
“那个,你看见阿笙了吗?”燕岁问他。
景燃摇头,“你呢,你看见了吗?”
“没,手机没人接,应该在忙吧。”燕岁说。
也不知道那广告放没放完,很快,来看秀的人越来越多,阿笙给他的邀请函没有座位,是媒体邀请函,所以他们只能找个地方站着。
在泰晤士凛冽的寒风中,终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燕岁!过来!”阿笙在风里喊道。
那广告没放完,两个人转过身的瞬间迎面就是……倾倒众生的,欧美女性的,上半身。
运镜格外丝滑,无死角地为大家展示这光洁优美的躯体。
阿笙领着他们正走向那屏幕。
走到一半阿笙回头,“你俩东张西望什么呢,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没有。”燕岁笃定。
“是的。”景燃坦言。
阿笙朝燕岁一眯眼,“看看人家,多实事求是一孩子。”说完把他们带去屏幕后面,这后面是个临时围搭起来的后台,屏幕的背面算作一堵墙,像野营一样,用科技布之类的帷幕围起了另外三面,和一个顶。
阿笙用法语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随后又对他们说:“那个广告确实有争议,但我们Mage是法国品牌,法国人嘛,在玩浪漫和性骚扰的明暗交界线上群魔乱舞。”
“明暗交界线实际上是一个过渡面。”燕岁立刻靠在景燃耳边解释。
换来阿笙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燕岁立刻站好,“所以……你说谁要见一见我?”
这个巨大的后台空间像个拍电影的绿幕厅,隔开了采访区、更衣区、化妆区。
“骆琰飞!”阿笙往侧面的人群里喊了个名字。
接着,从那里面走过来一个亚裔青年,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过来后,阿笙给他们介绍,“这是骆琰飞,我们这次时装周的设计师之一,负责秋冬油画系列。”
“这位就是燕岁,旁边这位是……”
“景燃!?”骆琰飞眼睛瞪得老大,“我靠,我见到景燃了!”
燕岁看看阿笙,阿笙也不明白。
只见骆琰飞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住景燃的手,掐好外面响起走秀的音乐,这里靠近T台。所以景燃只能看见骆琰飞的嘴巴不停张合,但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最后阿笙扯住骆琰飞的后领子,同时对两个人示意往后走,离开这震耳欲聋的区域。
“你认识他吗?”燕岁问。
景燃摇头,“可能看过我比赛吧。”
果然,阿笙把他们带到后面一些的位置之后,骆琰飞抒发了一大堆对景燃的崇敬之情。
“你为什么退役啊!你状态多好啊!”骆琰飞大声询问。
即使走到后台远离音响的地方,也只是缓解了一些,还是得扯着嗓子说话,景燃也只能用喊的,“一些个人原因!”
阿笙也加入他们的交流,“说正事!追星是另外的价钱!!”
“喔!”骆琰飞适才反应过来,先给燕岁道歉,然后用脖颈爆青筋的力道大喊,“你就是那个€€€€许骧龙的€€€€继子吧!”
同时,外面换了个音乐。
在这个间隙,世界是安静的。
但也不完全安静,因为骆琰飞的音量调到了最高。
于是这附近的人们不明所以地看过来,他们之中有一些华人,他们之中……显然,有一些也关注着国内最近的新闻。
如果世界有一个面向人类的投诉建议箱,那么不售卖后悔药这件事,应该能在年度盘点中位列前三。
骆琰飞面如死灰,景燃眼神淡漠,阿笙欲哭无泪,燕岁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
“是的,是我。”他抬眼,“嗯……我不懂设计的,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音乐又响了起来,骆琰飞连比划带喊叫,大致是说,那天在Mage选衣服,燕岁提出的意见和挑选的那几件,Mage高层深深觉得此人有着不凡的艺术造诣,所以希望燕岁能暂时以顾问的身份加入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