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平静地坐起身,有问必答地回答了左鉴清的每一个问题,也从他口中得知了自己具体的病因和病症,得知了那些“前世记忆”的由来和“影子”的存在。
他竟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因为从他昨晚在那段视频中看见自己,又从日记里得知自己那天是在睡梦中度过时,他就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
有“另一个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他的身体做了他不知道的事。
他只是没想到,那“另一个人”存在的时间竟然比他更久,而他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考虑到他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左鉴清并没有跟他聊太久,听他说还想再睡一觉,便识趣地离开了病房。
江阙需要时间消化眼下的一切,这一点左鉴清也明白,所以在离开前,他应下了江阙“暂时不想见到其他人”的要求。
不想见其他人是真,可再睡一觉却只是托词。
左鉴清走后,江阙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静静深思起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为自己杜撰了一个名为“重生”的妄想,他的另一个人格为他编纂了一个又一虚幻的谎言,当中利用过宋野城的行程,利用过贺景升的人脉,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而他就带着这些谎言,以一个荒诞的开端让宋野城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让他相信了那天方夜谭般的“重生”,让他为扭转那所谓“命中注定的结局”而煞费苦心,让他抛弃了所有理性、沦为了陪自己一起被蒙蔽的愚者。
“我死过两次。”
“这是我的第三个2020年。”
当自己说出这所谓“真相”的时候,宋野城究竟经历过怎样矛盾的自我说服,又需要对他有多么强烈的信任才能接受这样一个答案、接受那荒谬到无以复加的说辞?
明明这说辞那样错漏百出。
明明只要稍加怀疑深究就能察觉端倪。
可宋野城却偏偏一次又一次选择了相信,哪怕在发现他没有驾照,发现他口中的真相与事实相悖时,也没有选择动摇那份信任,而是选择了站在他的角度、为他寻找所有可能性。
甚至直到最后。
到昨晚面对那铁证如山的视频时。
江阙也没有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一句质问,只在那双眼里看到了困惑,和那渴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的眼神。
江阙喉头滚动,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回忆着那一幕幕画面,就像在回忆一出由自己主演的荒唐剧目,如今幕布落下,他才知道自己说过做过的一切是多么无稽又可笑。
病房里寂静无声。
在他醒来之后,医生就已经关掉了旁边的监测仪器,只余悬挂的输液管仍在静默地向他输送着微凉的液体。
就这么沉寂了不知多久。
江阙重新睁开通红的眼,转头望向了床侧。
那里放着一只先前左鉴清送来的行李箱,他知道那是宋野城为他拿来的个人物品。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默默坐起身去,掀开被子下了床。
走到行李箱边蹲下,伸手打开了箱盖。
*
此时,另一间病房。
电话里,刘组长详细解释完了1月9号到1月20号€€€€€€€€之间有关卷扬机的一切,末了才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个……古导之前不是都已经问过了么?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当初落水事件发生后,虽然宋野城并没有受伤,但这毕竟属于拍摄事故,所以古云还是详细调查了事故原因,得出了“道具组工作失误导致设备故障”的结论,最后在宋野城表示不追究的情况下,仅在剧组内部对相关人员做出了批评警告。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宋野城忽然又打电话来旧事重提,刘组长不免担心是不是这事儿还没完,还要继续追责。
“哦,没有。”
宋野城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一番,表示不会继续深究后便挂断了电话,放下手机后,心中终于对事情的全貌有了数。
刘组长并不知道行车记录仪的存在,但他叙述的所有过程都能和记录仪拍到的那些画面吻合对应,二者相互佐证,便形成了一个完整且有说服力的逻辑链。
这条逻辑链让宋野城心中的某些疑问彻底解开,也令他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窗外天色渐暗。
宋野城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也不知道江阙那一觉睡醒了没。
明明他自己这一整天也没顾得上吃饭,但心里更惦记的还是江阙的状况,稍稍想了想后,他决定下楼去餐厅看看有什么合适的饭菜,等会带一份上来让护士送进去。
然而他才刚合上电脑,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忽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房门便被“咚咚咚”急切敲响:“宋先生?宋先生!”
宋野城心中一紧,起身大步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怎么了?”
门外的护士神色慌张,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指向走廊另一端€€€€
“江先生他、他不见了!”
第91章 追寻
雪白的加护病房内。
床边的拉帘已经被拉开, 可病床上却只留下了一床掀开的被子,江阙已然不见了踪影。
旁边护士焦急解释道:“本来他醒了以后,主任说两小时查一次房就可以, 但因为他还在输液, 我怕他睡着了会不小心压到针头,所以时不时就过来看一下,半小时前他明明还在的,结果刚刚再来看他就……就不见了!”
宋野城看向床边垂落的输液管,发现用于固定的白色胶布沾着一丝血渍,尾端针头还在尽职尽责地滴落着透明液体,显然是输液中途被强行拔下丢在了一旁。
那只行李箱也被打开了。
宋野城快步上前蹲身翻看了一下, 很快确认箱子里少的除了一套衣服外,还有一只口罩和江阙的手机。
拔下针管,换好衣服, 戴上口罩不告而别。
眼前所有情况组合在一起, 莫名让宋野城心中冒出了两个字€€€€
逃离。
可他为什么要逃离医院?
左鉴清不是说他愿意配合治疗么?
还是说……他之前面对左鉴清时“状态不错”的表现其实只是假象,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走出那可怕的梦魇?
“整层楼我都找过了, 走廊卫生间里都没看到人,”护士还在焦急补充, “现在怎么办?需要调监控吗?”
宋野城蹲在行李箱边, 强行按下心中不安,掏出手机试着拨了一下江阙的电话,发现电话是开机状态,可却并没有被接听。
迟疑两秒后,他霍然起身, 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任凭护士小跑着跟在身后, 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那间病房中。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行李箱,在护士茫然的注视中摸出了一个电子设备。
他将那设备打开,飞快操作了几下,很快,他的目光就紧紧定格在了屏幕上。
下一秒,他再不迟疑,一边大步往门外走一边道:“不用调监控了,我出去找他。”
*
华灯初上。
首都的夜色里车水马龙。
宋野城开车穿行在灯影间,双眼盯着前方的道路和车流,旁边的车载支架上放着那台有光点在不断闪烁的设备。
€€€€那是综艺录制结束后,驰谨安当做纪念品送给他们的基地通讯器。
当初从基地回首都的路上,他和江阙还曾把通讯器拿出来把玩过,那时他们便发现,通讯器的追踪定位功能并不仅仅适用于基地范围,而是适用于整个世界地图。
彼时宋野城并不觉得这功能有什么稀奇,毕竟对于如今的智能手机来说,定位和位置共享早已是最稀松平常的功能,所以到家以后,他便将它们随手丢进了床头柜里,不认为还会有什么使用的机会。
然而就在今天中午,在他回家收拾好东西、准备赶去医院的时候,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把它们从抽屉里拿了出来,将志愿者通讯器内置的那枚定位芯片取下,放进了江阙的手机后盖中。
他并不会未卜先知。
不可能预料到这定位真的能派上用场。
他当时之所以会那么做,其实是因为想起了影子信中的那段话€€€€
“一旦梦醒,你就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背负回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发现周遭的一切依然那样无可眷恋,最终走向同样的结局。”
那时宋野城还不确定江阙醒来后到底会是怎样的状态,但却也担心影子所说的这种情况会发生,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做了那个防患于未然的准备。
后来当左鉴清从病房走出,告诉他江阙的状态不错、愿意配合治疗的时候,他还曾暗道原来是自己多虑,把情况设想得太糟糕。
谁知仅仅几个小时过去。
到了现在这一刻。
他终于无比庆幸自己曾有过那样“多虑”的念头,也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那“多此一举”的准备。
挡风玻璃后。
通讯器上的定位光点不断地闪烁着,在首都错综复杂的地图上快速发生着位移。
按照光点的移动速度来看,江阙应该是乘坐了某种交通工具,而这恐怕也正是他带上了手机且一直处于开机状态原因,因为他需要用手机进行付款,只是不知目的地究竟会是哪里。
宋野城手握方向盘,一路追随着光点变化的方向前进,但因为光点也同样在移动,他们之间的距离看上去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自己的车速一直在加快,虽然距离看上去没有多大改变,可实际上却正在一点点缩短,而江阙也不会永无止境地一直前进下去,最终总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无论他停在哪里。
自己都一定会追上他、找到他,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
半小时后,建新路中段。
马路两旁的路灯被成排的香樟树间隔开来,灯光透过树冠缝隙洒在路面与两侧的人行道上,在驶过的各色车辆、稀疏来往的行人身后拖出了长长短短的影子。
一辆出租车在马路旁缓缓停下。
片刻后,后座车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江阙回身关上车门,静静目送着车子重新发动、离去,而后在香樟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抬起头,远远眺望向了马路对面。
那里矗立着一幢大楼。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人头攒动,往上的每一扇窗户里也透着明亮的灯光,一层一层整齐地堆叠而起,照亮了楼前宽阔的长阶,也照亮了阶梯顶上高悬的那枚庄宴肃穆的警徽。
是的,这便是江阙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