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我也要。”
他把胳膊往周海锋腿上递,被周海锋拍开了:“边儿去。”
单军瞥了眼雪虎,雪虎昂着头一副惬意的样子,吐着舌头,貌似还斜了单军一眼,享受着它专属的待遇。
“这是明目张胆的差别待遇啊。我待遇还不如它,像话吗?”单军故意挤兑。
“它几岁,你几岁。”
周海锋握着雪虎的爪子,两人有默契似的,都似乎轻松地调侃着,化解沉默下来时笼罩在他们之间的一丝不安分的安静。
“行,我发扬风格。”单军望着远处,那片刚才他们撒着欢的小冰湖。阳光斜照,洒在冰面上像万千光点跳着舞蹈,天上的云层轻缓飘移,身后是战士们休息玩笑的声音,前面的这两人却一时宁静。
“这就是你想带我看的湖吗。”单军静静问。
“不是。”
周海锋说。
“那个湖更大,更远。”
周海锋的目光翻越过层层雪山。
“看见前面那座山了吗?就在山的后面。”
单军顺着周海锋的目光,一同望向那座雪山。
现在阳光就在白雪皑皑的山头,衬得那座山的背后神秘、辽远,像隐藏着一个秘密的国度。
“现在还没到季节,”周海锋平静地说,慢慢抚摩着雪虎脖颈后的毛。
“等到明年5月,那里就美了。到时候,我会带你去看的。”
周海锋向单军侧过脸说,单军也看向他。
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斜拉的阳光照在单军的眼睛里,照着单军的侧脸,在他帅气逼人的面孔上投下一片剪影。
那是一张无可替代的面孔,周海锋就这样望着。
这张面孔来到这雪域边疆的天地之间,本身就像是一个奇迹。
“到这儿之后,我今天最高兴。”
单军扭头对周海锋,说。
“为什么”
周海锋问。
“因为,你笑得跟以前挺像。”
不是带着痛苦和隐忍,是畅快的,发自内心的。
单军常常想着那个笑,特别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想得抓心挠肝,又没着没落。
今天,终于又让他瞧见了。
“记得以前在大院儿里,有一次停水,你站那儿排队接水,跟几个兵闹腾,你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就站在后头,看着你笑那么烈,我那会儿就想,原来你会笑啊?怎么见了我就冷得跟冰块儿似的,一点好脸都没有?”
单军想起了那天,在接水的花房周海锋那阳光下明晃晃的笑容,像攥住了他的眼。
“后来我寻思,不是那时候我已经魔怔了吧,要不怎么老想着怎么着才能把你摁服了,让你只冲我那么笑,冲着别人,我心里不舒坦。”
单军说着,周海锋沉默地听着他说。
四周是苍莽白雪和冰川,一望无际的荒芜。他们却像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军区大院,在那个鸟语花香的温室花房。
“真快。”
单军说。
“跟昨天似的。”
周海锋没有接他的话,迎面寒冽的风,带着刺骨的冷意。
单军知道,周海锋今天这么带他玩这里的冰上嬉戏,是想让他心里好受些。边防不全是苦,也有苦中的乐子,他想让单军高兴,让他知道他在这的几年,不是只有苦,也有乐。
单军心里明白。他们嘴上不用说什么,周海锋怎么做,为什么这么做,单军心里都透亮。
“说好了啊,”单军带着股痞劲儿说,“打从现在起,你得多冲我笑个,这是你欠我的,五年连本带息,欠了多少你自己算算吧。往后呢,你慢慢儿还,要是没还够,利息加倍啊。”
周海锋摸着雪虎的脊背,听了那个利息加倍,忍不住一丝浅笑。
这充满耍赖劲儿的话,满满都是单军的风格,五年了,从来没变。
五年,这两个字下被隐而不发的伤痛,似乎也在这思念着的语气中淡去。
没让单军看到他唇角边的那丝笑意,周海锋把单军的护目镜递给他,也戴上了自己的,攥着雪虎的僵绳,站了起来。
“你也一样。”
听到这句话,单军一愣,抬起头看周海锋。
周海锋护目镜下露出的刚毅脸庞,站在这猎猎风起的山巅,唇角未及收起的淡淡勾起,带着坚毅的温柔。
单军仰着脸,冲周海锋慢慢儿笑了。
那笑容印在周海锋深色的护目镜里,比这雪光四射的日光还要灿烂,耀眼。
出发之前,周海锋抬起头,看向天边,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雪虎似乎察觉到不安,吠叫了起来,周海锋拽紧了它的缰绳。
“怎么了?”单军看到他凝重的脸色,也向那个方向看去。远处的天边有一些奇异的云层排成整齐的形状,在天际线上微微发亮。
“要变天了。”
周海锋眼中一沉,说。
一场暴风雪,正在向索兰山逼近。
回到连部,就接到了团部的指令:接上级命令,一股强冷空气夹带旋风过境,将带来大面积降雪大风天气,预计两天后抵达。边防六连所在位置正位于风雪中心,出于设施和人员安全考虑,要求边防六连全力做出部署,做好防御准备措施,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六连如临大敌,全体动员,防范这场即将来到的风雪。
对边防部队来说,暴风雪,意味着生死攸关。
三年前,一场暴风雪突袭某边防连前哨站,飓风将前哨站的房屋连根拔起,五名边防战士被风雪压埋,经过紧急抢救三人脱离危险,一人脸部永久性冻伤,一人因被倒塌的房屋构件压住大腿造成失血性坏死,不得不被截肢,因伤退伍。
因为情急之下救被困的两名哨兵,武警某边防支队一位指导员在风雪中从外壁攀爬哨楼,在空中被大风刮了下去,战友们眼睁睁看着他从几十米的高空摔落……
在边防内部的文件上,通报着永远不会对外界公开的事故:一队巡逻的边防战士在山中突遇暴风雪,集体消失在了漫天风雪里,一个也没能找回来……
风雪,是戍边军人最大的杀手。他们中的很多人,不是牺牲在轰轰烈烈的战场,不是牺牲在可以勇记光荣榜的任务和行动中,而是默默地陨落在无名的风雪里,被大地掩埋,甚至找不到遗体。
他们献出的生命甚至不会公开,因为生活在灯红酒绿中的人们不会去想象,在这个歌舞升平的时代,还会有这样一种告别生命的方式,一种不可理解的选择。
他们觉得太遥远。遥远得是如此不真实。
在来到边防以前,这些对单军来说,也曾经很遥远。
连里的气氛陡然紧张,可是面对即将来临的风雪,单军毫无经验。
这是他陌生的工作,老连长又不在,单军心里没底。
“没事,有我。”感觉到单军有压力,办公会后,周海锋经过单军身边,低声说。
周海锋连夜做了应急方案,向单军请命牵头成立几个行动队,分别执行行动命令保障设施和人员,以及随时准备支援地方上的救援任务。拟定的队长人选都是连里经验丰富的老兵士官,处置过类似的情况,可以独当一面带队,另外单独成立一支机动小组,由单军亲自指挥,随时候命,应对突发情况。
“几处重点防护,最重要的是防风,还有雷达监测设施在风雪里容易损坏……”
周海锋手把手地教单军应对措施。
有了周海锋,单军几乎不费劲,连队紧张地忙碌着,加固挡雪板,疏通雪道,军事设备检查,水电设施防冻维护,人员进进出出,有条不紊。
雷达监测点上,周海锋要爬上铁梯做加固操作,被单军拉了下来。
“我来。”
“你没做过,还是我来吧。”
周海锋不让单军爬那个高梯。
“我看了好几个加固点了,难不倒我。”
“这个太高,危险,你看着我做就行了。”
周海锋还要阻止,被单军抢先一步上了铁梯。
“你别忘了,水塔我都爬过,那高度可比这个刺激多了吧,这点儿算什么?”
单军低头,冲下头的周海锋说。
“说好了做战友,要是光看不练,那能叫你的战友吗?”
周海锋一怔,单军已经身手敏捷地几下攀了上去,周海锋在底下紧紧稳住了护栏……
风雪逼近,连部的准备工作就绪,但连里最担心的是索兰山上的连云峰哨所。
哨长外出学习期间,马平川暂代哨长,单军已经在电话里给他们下了命令,把哨所外的铁皮加固订上,风雪来临时所有人员不得外出,随时检查通讯设施保持联络畅通。
“连长,我们没问题,就是林威那小子,他天天都要进山,这两天我让他别去,他也不听,我怕到时候拦不住他呀?”
马平川苦着脸说。
“不听你不能让他听啊?想想招儿!你这个哨长干什么的?”
对这个完全不听命令的兵,单军有点烦。
“是!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行了,他听副连长的,告诉他这是副连长的命令。”
“是!”
单军正在设备室再检查一遍设备,周海锋到他身边说:“连长,你来一下。”
单军让其他人继续操作,跟着周海锋到了走廊里。
“怎么了?”
见周海锋脸色严肃,单军也凝神问。
“下午团部有辆军需车要趁风雪前翻山,从我们这儿过。”
“嗯。”
这事单军知道,团部已经联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