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皮、黄、锣、鼓依次想起,是京剧曲调里的伴奏结构。
沈璁不懂京剧,也不爱看戏,但他还是很快听出了这一段,因为正是窦凤娘最喜欢的那一出《霸王别姬》。
小时候他跟着母亲听过几回,依稀记得一段伴奏中,会有几个白面青衣的配角登场,然后就会迎出曲目里最核心的大青衣,虞姬。
不过一段伴奏结束,都没有熟悉的配角登场,半晌后,才走出一个扮相惊艳的“女人”€€€€
铜钱头加墨黑的大鬓角,正红色的褂裙外披着件亮黄色的斗篷,快步走到台中站定,摆开架势便是一个利落的亮相,合着一旁的鼓点,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踩在了拍子上,一板一眼。
标准的大青衣,英姿飒飒。
虽然装扮了整套头面,浓墨重彩,但沈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裴筱;虽然认出了裴筱,但他还是怔怔地看傻了眼€€€€
这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裴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就在他大为震撼时,台上的“虞姬”已经开嗓,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很快强迫自己沉下心思,仔细一听,便正好是那一句:“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这唱词应情应景,沈璁不由苦笑。
在听裴筱跟自己说第一句话时,他就听出来对方的声音好听,清亮如泉,眼下再配合上京剧特有的,时高时低的京韵,一时如高山流水,一时又如撕丝裂锦,婉转动听。
沈璁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接下来会是谁扮演“项羽”,来跟裴筱完成这场对手戏。
不过一曲漫长的过门间奏拖过了“项羽”本该登场的时间,他终于发现,今天,是一场“虞姬”的独角戏。
虽然跟着窦凤娘听过好几次这折《霸王别姬》,但那时候他也只是想有机会能在母亲身边多待会,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上面。
接下来的戏,他能听懂的地方便不多了。
但裴筱时断时续的唱腔好似藕断丝连,沥沥春雨,凄美悠长,如泣如诉……
即便听不懂唱词,沈璁也是读过书的。
他知道项羽跟虞姬的结局,也知道这出戏到底要讲什么。
甚至他好像听到了裴筱的画外音,正在告诉他,自己一定不会拖累他,就像当初虞姬自刎,诀别霸王。
虽然听不懂唱词,但小的时候,他念过诗,现在脑子里满是项羽在垓下赋下的那一句€€€€
虞姬,虞姬,奈若何!
在台上虞姬拔剑前的那一刻,他猛地起身,背过身去,却躲不过身后那句字字血泪的唱词€€€€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他不懂戏,能听懂的也只有开头和结尾那么为数不多的两句,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虞姬”在这一折戏中最后的一句唱词€€€€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在裴筱唱出这最后一句之前,他大步朝厅外走去。
锣鼓声,歇了。
裴筱没有唱下去。
是裴筱自己说的,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会等着他回来……
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沈璁想着,在裴筱看不到的地方,泪流满面。
他伸手掀开门前厚重的棉布,深冬的冷气一股脑地拍进来,让他脚下一个趔趄。
“沈璁€€€€”
这一次再传来的,已经是裴筱自己的声音,不再是方才台上的“虞姬”。
“我叫‘裴青’,‘青衣’的‘青’!”
望着沈璁的背影,裴筱其实也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在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后,他没有看到沈璁回头。
直到那个背影走出大厅,消失在那块厚重的棉布帘子后面,他像是用光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身穿一套最华美的行头,狼狈地跌坐在舞台的中央。
“这一次……”他趴在地上,小声地啜泣着,喃喃自语道:“别再把我忘了……”
而此时一门之隔,沈璁已经大步走出了园外。
刚才他没有回头,好像真如传闻中的“活阎王”那般杀伐果断,根本就没有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台上的人已经不再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而是一个鲜活真实的裴筱€€€€
是这辈子唯一那个让他动过心,生出软肋的人。
怎么可能舍得……
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头,裴筱的眼泪就会绊住他离开的脚步。
可是他必须要走,裴筱才能活。
作为沈家的“人质”,可能是裴筱最糟糕的结局,但“人质”,至少有活着的价值。
他别无选择。
刺骨的冷空气和刺眼的阳光一道袭来,让他浑身一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守在园外的保镖见状立马上前,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
“我没事。”沈璁摆摆手,“你快到后台去,把人接走。”
“教堂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神父会留下一道后门,等着你们。”
保镖是他留下来保护裴筱的,成功护送出法租界后后,交给英租界里的一个神父,毕竟教堂已经是眼前时局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这是他一开始就给裴筱留下的一条后路,眼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同样适用;外面守着他的眼线可能不会给政府面子,但不会在教堂里,在神父面前,做太出格的事情。
接到裴筱后,神父会找时机,想办法,将人送出上海,上次黑色中山装的男子带人在外接应,负责把裴筱送往西南边远离战火的地方。
这已经是沈璁能想到的,最后保护裴筱的办法了。
见一旁的保镖面色犹豫,他大力地一把将人推开,沙哑的声音低声吼道:“快去!”
第73章 梧桐路
下午四点五十, 上海龙华机场。
因为战时管控的原因,这里已经看不到多少乘客, 取而代之的大量身穿制服甚至军装的工作人员, 行色匆匆地调配着各种军需物资。
能在这样的局势下坐飞机离开上海的,都不是一般人,就更别谈包机了, 除了身居高位的政府或军方要员,基本绝无可能。
但沈克山不止搞到了包机,还是两架。
虽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他因为脑溢血进行手术的事毕竟就在几个月前,本身年纪也不小了, 并不适合乘机, 就算从上海到香港的路程并不算太远, 但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也随时可能有意外和危险发生。
所以, 两架包机间的一架是供他单人使用的, 上面配备了各种各样可以带上飞机的医疗器材,医生、护士,和贴身照顾的佣人, 而沈璁和一些其他下人会乘坐另一架飞机离开。
毕竟捏着裴筱这个“人质”, 沈克山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胜券在握, 并不怕沈璁中途闹出什么幺蛾子,还是保命要紧。
旁人看来大概都会感叹一句沈家财雄势大, 手眼通天,但能在“逃命”的时候搞出这样的排场, 沈璁怎么看都觉得, 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沈克山与政府和洋人之间的一场交易。
这会沈克山已经被医院的车送上了飞机, 提前做好安顿, 沈璁也已经带着喜伯坐上了另一架飞机,但窗外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已经早就过了事前约定好的时间,飞机还是迟迟未能起飞。
喜伯坐在沈璁旁边靠窗的位子上,手边抱着个绸布的盒子,里面装的正是窦凤娘的牌位,搁在大腿上;他身侧还随身带着个藤编的小箱子,虽然不知道装着什么,但沈璁看到了从旁边伸出来的半截天线€€€€
应该是一台收音机。
去年刚好赶上喜伯的六十大寿,沈璁本想着要带老头好好过个生日的,但喜伯坚持天下没有主子替下人庆生的规矩,说什么也不答应。
当时还是裴筱打的圆场,悄悄劝沈璁要顺着老人,实在不行就好好准备个礼。
东西是裴筱挑的,沈璁还亲自找人托关系,好不容才搞来了这台台湾制的台式收音机,就算在上海,在法租界,也是稀罕得不得了的物件。
怕喜伯不肯收,当时沈璁还是让裴筱送去的。
也得亏裴筱嘴甜,说这收音机摆在屋里,一家人都能用,喜伯这才收了下来,爱不释手的,恨不能一天擦八回,包养得铮亮簇新,就连这会都要拿个小箱子随身带着,不放心放在行李箱里交给司机。
刚才沈璁赶到机场时,看见喜伯正在摆弄着收音机,大概是担心沈璁和裴筱在外面,想找新闻来听听。
虽然裴筱教过好几次这收音机该怎么用,但喜伯毕竟年纪大了,平时又有裴筱帮忙,一直都没怎么学会;这东西毕竟是裴筱送的,刚才他看见沈璁回来,约莫是怕对方睹物思人,便赶紧将收音机藏回了行李箱里,匆匆忙忙的,连天线都忘了收。
想想外面灰蒙蒙的天,再看看身边一脸担忧,紧张兮兮的喜伯,沈璁轻轻叹了口气。
“喜伯,那是收音机吗?”他指了指喜伯脚边的藤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问道:“拿出来听听吧,反正这飞机看样子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闲着也是闲着。”
喜伯虽然稍有疑惑,但闻言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台收音机搬了出来。
虽然知道收音机里不会听到什么实时的消息,更不可能跟裴筱有关,但沈璁的想法其实还是跟之前的喜伯差不多€€€€
裴筱还在外面,他就想听点跟外面有关的东西,好能安慰自己,裴筱那边一切都好。
他接过收音机架在大腿上,手指拨动着几颗旋钮,一阵令人心烦的杂音后,很快调出了声音。
“下面播放一条紧急通知,今天早些时候,梧桐路附近遭遇空袭,目前伤亡人数不明,因为不排除第二次空袭的可能性,请广大市民€€€€”
“滋滋€€€€”
随着沈璁的手指一抖,收音机的波段受到影响,声音很快中断,只剩下一片混乱无序的电波杂声。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梧桐路。
第一次在百乐门遇到裴筱那晚,他曾让车子送对方回家,因为道路不便,二人不得不弃车步行,当时走的就是梧桐路,跟裴筱之前租住的那条小巷,就隔了一条街。
不等回忆像书中描写中的那般排山倒海地袭来,沈璁的思绪就被一阵争吵的声音打断了。
“沈少爷。”他抬头,看见飞机上的空姐已经站在了自己的旁边,躬着身子,一脸为难道:“飞机下面,有人要见您。”
这个时候能摸到这里来的人,本身就已经不简单了,只是飞机的闸门早已关闭,是随时准备起飞的状态,这才会跟机场的工作人员起了争执。
沈璁突然好奇,是谁有这么大本事。
他侧身偏向喜伯的方向,撩开窗前的帘子看了一眼,便立刻紧张道:“放他上来。”
等对方登上飞机后,他立刻起身将人带向了机尾的方向,那里堆放着许多行李,基本上没有人。
“你怎么在这儿?”他急道:“裴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