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贴身保镖,此刻明明应该在护送裴筱去往英租界教堂的路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爷……我……”保镖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含着腰背歉疚道:“我、我把人……跟丢了……”
汽车从法租界开往英租界,是要经过梧桐路的,那附近的路被炸毁,一行人只得弃车步行。
一旦离开租界范围,路上到处充斥着逃难的人群,游行的学生,伤者,病患,警察,军队,场面混乱不堪。
保镖已经尽量保护着裴筱了,但就在这时€€€€
“一个炸弹……”保镖颤抖道:“落了下来……”
沈璁闻言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后退两步正好撞上飞机座椅的靠背,才勉强维持住站立。
一旁的保镖见状忙上前将人扶住,很快解释道:“少爷,少爷你放心,炸弹没有落到梧桐路上,裴老板他没事的。”
只是附近遭遇空袭的事情很快引来了一阵巨大的骚乱和恐慌。
“我们……被人群冲散了……”
“他往哪边去了!?”沈璁一把攥住保镖的衣领,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举起来,“你不去找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保镖抱歉道:“但是少爷放心,我已经把手边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
“被人群冲散前,我听到裴老板好像一直念叨着……什么‘南南’……还是‘难难’的……”
“我看这天儿不好,飞机有可能还没飞,便想着过来碰碰运气,也许少爷会知道裴老板在说的是什么……我、我好像有个方向……去找人……”
“难难”还是“南南”,裴筱到底实在感叹时局艰难,还是心心念念着已经去往香港那个更南边的沈璁?
凭借着保镖模糊的三言两语,沈璁一时也想不出裴筱到底在说什么,更别提找到一个方向;事实上,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听上去都并不合理。
他心乱如麻,太阳穴边突突地狂跳,头痛欲裂。
“南南……难难……”
他不断重复着裴筱可能说过的话,强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分析对方可能在想什么。
“南……难……囡……囡囡……”他缓缓松手,念叨着念叨着,突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保镖,“是‘囡囡’!”
保镖和他一样,都是北方人,听不懂上海的方言;但因为平时经常需要出门应酬,他知道“囡囡”是当地人称呼小女孩的昵称,之前朱麒祥也会这样喊朱珠。
上次带人要收走裴筱租住的那栋小破楼时,他曾看见对方抱着个小女孩哄了好久,看样子很喜欢那孩子;炸弹就落在梧桐路的附近,很接近裴筱之前租住的小巷,难道……
裴筱是去找那个小女孩了?
思及此处,沈璁一把攥住身旁的保镖,正打算说什么,却又突然松开了手。
“你都把人跟丢了……那……”他沉声问道:“‘那些人’呢?”
“路上太乱,所有人都走散了……”保镖当然知道,沈璁口中的“那些人”,指的便是一直监视着他们的眼线;他说着压低声音,咬牙道:“可能……炸死了……也说不定……”
“那些人”究竟是被炸死了,还是被保镖走前下令除掉,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一个炸弹落下来,短时间内,真相已经不可考,想做什么之前不敢的,现在,也都是可以的。
沈璁不关心“那些人”去了哪里,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他只需要知道€€€€
现在,没有人再监视和控制着裴筱了。
只要裴筱不被找到,就没有人可以像之前那样,死死捏着他的软肋。
“沈少爷。”就在此时,空姐突然找到了机尾来,提醒道:“气象台报,今天晚些时候上海会有暴雨,请您尽快回到座位,我们的飞机会跟在沈老爷的飞机后面,赶在大雨前,即刻起飞。”
沈璁闻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面上异常平静,绅士地点了点头,道:“好。”
他说着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却迟迟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座椅边,缓缓脱下了西装的外套。
把衣服递给喜伯时,他躬下身来小声道:“喜伯,我之前在国外积攒下的产业,走前已经全部卖掉,投资去了新加坡。”
“你知道,我本来是没有打算回国的。”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衬衣的袖口,将袖子卷了上去,看样子好像只是在为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旅程做准备,想要坐得舒服些。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到了香港,会有飞机接你马上转机去新加坡,那边所有的文件我都签好字,提前寄出去了,等你到了那边,所有的产业都会过户到你的名下。”
“少……”
见喜伯要说话,沈璁马上眼神示意对方噤声,然后接着道:“放心,不需要你做什么,信托律师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每年等着拿分红,便足够你安逸终老。”
“你跟着我,整天不是侍候人,就是担惊受怕的,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往后€€€€”
把卷上来的袖口固定好,他抬头看见窗外沈克山的飞机已经缓缓驶入了跑道,正准备加速起飞,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轻轻拽松了领带,然后突然转身推开了一旁正打算上前催促的空姐。
飞机大门就要关闭,听到动静,几个男性工作人员也连忙回身查看;沈璁抬手放倒一人,身后的保镖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及时控制住另外两人。
沈璁的座位本就在飞机的前端,有保镖断后,在机舱关闭的前一刻,他飞身跃出机门,两步便跳下了悬梯,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扬长而去。
第74章 废墟上
虽然战火并没有蔓延到法租界里, 虽然出于安全的考量,也是为了让沈璁放心,裴筱最近半年已经很少出门了, 但其实他可以想象到租界外是怎样一副水深火热的景象。
毕竟, 当初如果不是为了躲避战乱,他大概率也不会千里迢迢从北平逃到上海来。
所以,当汽车开到梧桐路附近,因为道路毁坏和街面上混乱的状况, 保镖不得不带着他弃车步行时,即便还不知道这附近今天发生过空袭,他也是不会乱跑的。
当时隔着一条街,就是自己曾经租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他只能默默祈祷程太太一家会没事, 甚至希望囡囡已经被送去了乡下的奶奶家,尽管, 那里很可能也已经不再安全。
然而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一阵熟悉且恐怖的轰鸣声€€€€
那是飞机从低空掠过时发出的尖啸。
紧接着, 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街上原本就混乱不堪的秩序在一瞬间崩溃, 人们四散奔逃,推搡尖叫。
就是在那个时候,裴筱和保护着他保镖被人群冲散了。
恐慌带来的骚乱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裹挟着他越走越远,等好不容易钻出人群时, 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废墟之上。
这里是他初到上海时一直租住的地方,一直住到被沈璁“拐”进了马斯南路二十七号, 但他却完全没有认出来曾经熟悉的小巷, 因为他和程太太一家合租的那栋二层小楼, 早已经被夷为了平地。
直到,一个匆匆经过身旁的人认出了他。
“……裴老板?”男人疑惑地打量着裴筱,愣了愣才道:“真是你啊?”
“你不是都搬去租界里享福了吗?怎么这个时候还往回跑啊!”
男人灰头土脸,额头上还有伤,裴筱定睛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对方是原本弄堂里的街坊。
虽然在这里住得时间不算短,但除了风月场里必要的应酬,他平常的性格并不外向,话也不多,弄堂里的邻居除了楼下的程太太一家,大部分人他都不知道名字,只是见面会点头微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面前的男人他也不记得具体是谁,但仔细看看便知道,是熟脸。
不止面前的男人,当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左右望望才发现,这附近无论是跪在废墟上嚎啕大哭的女人,还是快步奔逃的背影,都是他眼熟的。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刚刚想逆着人群走回去找保镖,却阴差阳错走到了自己曾经租住的小巷。
而下一刻他也马上会知道,这里,就是刚刚爆炸发生的地方。
因为他面前负伤的男人很快催促道:“算了,别想了,来都来了,赶紧跟我救人去!”
天越来越暗,已经有零星的雨点落下,仿佛正试图一点点包裹住爆炸溅起的滚滚尘埃。
而就在此时,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与时节极不相称的单薄衬衫,也逆着奔逃的人群,终于走进了这片废墟。
跟曾经经历过战乱的裴筱不一样,当沈璁踏入曾经熟悉,现在却已经不复存在的小巷,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何为满目疮痍,何为触目惊心。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乱,但他读过书,也会看报,知道恐慌带来的拥挤和踩踏,很多时候可能比炸弹落地的一瞬间还要可怕。
而恐慌,就是今晚最浓重的夜色。
只要想到空袭发生时裴筱就在这附近,想到对方可能现在还在这里,他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因为建筑物被大面积摧毁,他只能凭借着那棵大榕树被炸断后留下的残骸,找到巷口的位置,然后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往,摸索着巷子里走。
一路上,他没有看到半个警察或是政府的人出现维持秩序,抢救伤患,这里仿佛是一片已经被世界抛弃的人间炼狱。
只有一些明显刚刚经历过空袭,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普通民众自发地组织起来,抢救那些不幸被废墟掩埋的亲人朋友;他们之中很多自己身上也带着伤,能用的工具也只有一双手而已。
沈璁经过时,看到几人合力也抬不起一块水泥板,也会出手帮忙,但每当废墟被扒开,露出下面被掩埋的人,他又会赶紧背过脸去,快步离开。
他太想马上找到裴筱了,又深怕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他看着方向,数着步数,估摸着自己差不多也该走到裴筱之前租住的小二楼了。
如果裴筱真的是担心之前那个小女孩,现在应该就在这附近,但他举目望去,却没有再混乱的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场面混沌一片,尽管空气里满是浮动的灰尘,几近遮天蔽日;但裴筱是会发光的,如果在这附近,他就一定能一眼看到。
今天的天气本来就不好,刚才已经开始有零星的大颗雨点落下,天就快彻底黑尽了,这附近又刚刚经历过如此恐怖的空袭,电力系统肯定也全面瘫痪€€€€
如果不能赶紧把人找到,等天一黑,大雨倾盆,裴筱总不能在这片废墟上过夜。
沈璁知道,等明天一早,等天再亮起来时,想要在这样混乱的城市中寻找一个人,就已经无异于大海捞针。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线索却那么少,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裴筱。
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虑层层袭来,压得人喘不上气,他缓缓低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在下一秒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他盯着脚边一块被炸断的木板,目眦欲裂。
木板的边缘,露出折扇的一角,正是当初他托秘书买来送给裴筱的那把檀香扇。
当初刚把裴筱接到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时,为了不让对方出门,出租房里的东西,都是他派手下搬道家里来的;后来裴筱还跟他抱怨过,没有找到那把檀香扇。
难道……
裴筱是回来找扇子了?
那……
沈璁根本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张大嘴急促地呼吸。
像是吸进了太多空气里的尘埃,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躬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站立。
他看见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自己脚边,在被炸断的泥板上留下一圈圈黑色的印迹,当中突然出现了几滴鲜红,在这片灰暗夜幕下,就好像黑白电影里混进的一点彩色。
喉头涌起一阵滚烫的咸腥,他抬起袖子横着抹了一把才发现,原来€€€€
他在咳血。
然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已经不是自己,只是突然恐惧,这不是个好兆头。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
“……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