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筱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如一汪清亮的泉水,穿过漫天的尘埃,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但再低头看看自己袖口上的血迹,沈璁深怕这一切都只是自己臆想出的幻觉。
他躬着身子默了良久,迟迟不敢抬头。
在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的一瞬间,裴筱的感觉和沈璁差不多,以为自己一定是花了眼。
但当沈璁慢慢起身,尽管那身熟悉的白衬衣已经沾满了污秽,尽管那一头总是整齐梳向脑后的棕发已经凌乱€€€€
裴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沈璁。
看着曾经斯文体面的沈家七少爷满身狼狈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一瞬间泪如雨下。
“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好了……”像是压在肩头重逾千斤的担子一瞬间被挪开,沈璁看着裴筱,几次哽咽,艰难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一只手重重地捂在心口上,那是分别前,裴筱也曾按过的地方。
“心在一起……人也要在一起……”
在一片废墟之中,理智上,裴筱知道,他不应该看到沈璁,甚至,他也真心希望对方此时已经坐上了飞机,去香港,或者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
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失而复得的喜悦,一边狠狠地掉着眼泪,一边傻傻地笑,小声地喃喃责备道:“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看见沈璁朝自己张开了双臂。
踩着脚下的瓦砾,他飞奔着,撞进了沈璁的怀里。
终于又将心尖尖上的人抱在了怀里,那种踏实的感觉,真的除了裴筱,谁都给不了;沈璁紧紧地搂着裴筱,仿佛全身的每一条肌肉都在用力。
“裴筱。”他小声道:“结婚吧。”
雨点终于密集地落了下来,混合着四周围无处不在的呼喊声,两人的脚下,仿佛一片孤岛。
“……啊?”
太多的杂音盖过了沈璁的声音,裴筱没有听清,抬头疑惑地看着对方,满脸紧张。
沈璁也低头望向裴筱,嘴角微挑,露出了那抹曾经让裴筱记了十几年的温柔笑容。
“Will you marry me?”
尽管沙哑,但沈璁的低沉的嗓音还是充满了磁性,像是一道电流,瞬间就击穿了裴筱。
“你……沈璁……你是不是忘了……”裴筱难以置信地结巴道:“之前……你找先生……教、叫我读书的时候……是顺带教了我洋文的……”
激动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望着沈璁,哽咽道:“沈璁……这一句……我能听懂……”
沈璁双手环着裴筱的细腰,还是温柔地笑着。
认识裴筱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婚姻,但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将就了。
“那你还不赶紧答应我?”
第75章 防空洞
在大雨倾盆之前, 沈璁带着裴筱,跟身边家园被毁的普通民众一道,躲进了附近的防空洞。
跟之前沈€€躲避沈克山的搜寻一样, 这大概是二人现在掩饰身份的最好选择,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因为沈璁之前是逃出来的,裴筱也是意外才会和保镖走散, 行礼都没有带在身边, 两人只能挑了一张扔在防空洞角落里的破凉席边休息, 唯一御寒的东西, 就是裴筱身上穿着的一件呢子大衣。
沈璁穿得太少了, 之前为了逃跑方便, 他脱掉了外套,寒冬腊月里, 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衣, 裴筱想把衣服给对方,沈璁又不肯接。
推诿半天,最后沈璁只能外套搭在裴筱的后背,再将人抱着睡在在自己的胸口上,算是勉强能把两个人都盖住。
那之后, 裴筱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安安静静地蜷缩着, 趴在沈璁的胸口上, 看着就好像是睡着了。
但听着耳边的呼吸声, 沈璁知道,裴筱并没有睡€€€€
他只是心里难受。
在离开小巷的废墟之前, 沈璁又想起了压在木板下的半面檀香扇, 一问才知道, 原来是两人因为朱珠的事情分开后,裴筱回家把扇子送给了楼下那个小丫头。
当时沈璁佯装吃醋地调侃了两句,埋怨裴筱把自己送的礼物转赠他人。
那会裴筱还能好声好气地哄他,说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大腿,仰着圆嘟嘟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扇子,嗲声嗲气地跟自己撒娇,他实在拒绝不了,这才把扇子给送了出去。
“会比你还‘嗲’吗?”沈璁挑起裴筱的下巴,肆无忌惮地挑逗道。
那时候裴筱还不知道沈璁是在地上看到了那半副扇面,才会有此一问,只娇嗔着瞪了对方一眼,羞赧地垂下头。
但很快,他就看到了脚边的扇子。
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陡然一僵,沈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果当初裴筱把扇子送给了那个小女孩,现在扇子已经被压在了废墟之下,那孩子……
顶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在身边其他街坊的帮助下,他们很快挖开了盖住扇子的那些建筑残片。
万幸的是,废墟之下,并没有找到囡囡的身影,可那对可怜的程氏小夫妻,已经早早没有了呼吸。
那之后,裴筱便沉默了下来。
他的确曾经经历过差不多的战乱,但亲眼看到跟自己熟识的,两个善良的人死在战火中,血淋淋地摆在在自己眼前,他也还是第一次。
但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到底无可奈何的,沈璁不想裴筱总沉湎在这样阴郁的情绪里,担心憋坏了身体。
“怎么了?”他故意调笑道,有意想岔开裴筱的注意力,“刚答应‘嫁’给我,就闷闷不乐的,是想反悔吗?”
“来不及了€€€€”
知道沈璁是想安慰自己,裴筱勾了勾嘴唇,却弯不出一个笑,最后只是轻声叹息道:“沈璁,你说……”
“囡囡她现在在哪儿呢?”
“你不说囡囡在乡下还有爷爷奶奶吗?”沈璁轻抚着裴筱趴在自己胸口的脑袋,柔声安慰道:“可能回爷爷奶奶家了吧。”
“一定没事的。”
梧桐路就在租界的附近,跟它一街之隔的小巷都被夷为了平地,上海的乡下,又能好到哪里去?
同样是在乡下,几个月前,李茉莉早就已经没有了音信。
裴筱想着,愈发悲观了起来。
“那我们呢?”他仰起脸来看着沈璁,突然很认真地问道:“沈璁,我们会死吗?”
“你……”沈璁轻咳两声,“会害怕吗?”
“其实是会的。”裴筱诚实地点了点头,小鸟依人地蜷缩回沈璁的怀里,“我还想可以和你呆得久一点。”
“既然会怕……”沈璁一阵心疼,不由得蹙紧眉心,“那当初……我走的时候……”
“你为什么一句都不问?”
“裴筱知道,七爷是做大事的人。”裴筱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沈璁的胸口,乖顺道:“从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经常提醒自己,就算帮不上忙,也一定不能拖累你。”
“当时你都要走了,既然不能替你做什么,那就只能€€€€”
“但愿有情,不求有缘。”
“但是七爷回来了啊……”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裴筱偶尔也会贪心。”
之前沈璁就一直心疼,心疼裴筱太懂事,在他离开前也没有多问一个字,现在听到对方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其实自己也会贪心,他猛地觉得心底一软。
有些事情埋在心底太久,好像的确会压得人喘不上气,他咳嗽了几声,然后扶着裴筱坐了起来。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也终于有机会,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他趴在裴筱耳边,小声、简单地告诉了对方,自己是如何偷偷私运药物到后方,资助部队驱赶洋人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外国人,把这当做他能为窦凤娘复仇的方法。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战火一定会烧到上海来,并且早早留下了送裴筱离开的后手。
沈克山一辈子沽名钓誉,为了营造自己仁慈义商的形象,经常会大张旗鼓地参与一些慈善竞拍或捐赠。
慈善的事,本可以论迹不论心,但因为他只是做做面子功夫,大多数时候根本不会去关心,钱到底有没有真的给到有需要的人,更不会在乎,自己那些钱,到底能不能买到需要的东西。
尤其是到最近这一年风声吃紧后,普通人就算拿着钱,也很难买到诸如药物一类紧缺的物资。
沈璁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国际礼拜堂的Maxime神父。
神父原本是加拿大人,看年纪比沈克山也小不了太多,当他找上门来时,沈璁原本是不愿搭理的。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沈克山沽名钓誉的原因,这样上门寻求募捐的人并不在少数;沈璁并不在乎名声,一般都是只是随便在手下找个人出面,拿钱打发掉就好。
那天他照例吩咐下去,很快就离开公司出门应酬去了。
等他重新回到公司,准备拿上文件回家处理时,天都黑尽了,可Maxime神父居然还在公司的门外等他。
跟普通上门“乞讨”的那些态度“诚恳”,衣着光鲜的人不一样,Maxime神父只穿了一件被水洗得发白起球的袍子,手边还牵着两个孩子。
神父并不奉承,也没有刻意讨好,只是开门见山地表明,自己听说了英租界的领事有意跟沈璁手下的药厂谈合作,他这才知道,沈璁手上有药。
他不要钱,也不求别的,只想要两盒药厂生产的抗生素,回去救一个感染了严重肺炎的小男孩。
虽然吩咐手下拿来了药,但沈璁本身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之后他派人打听过,国际礼拜堂里收容了许多上海甚至周边地区,因战乱失去双亲的孤儿。
洋人的教堂,钱多少还是能筹措到的,但药物,尤其是强力的抗生素,属于战略物资,没有人会拿去救那些命如草芥的,平民的孩子。
就算Maxime神父原本就是西医出身,但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之后,沈璁除了会定期以沈克山的名义给教堂捐钱外,也会悄悄送去一些市面上很难买到的药物。
他和Maxime神父之间的交情,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建立起来的,他了解Maxime的为人,便私下里悄悄把裴筱委托给了对方,希望就算东窗事发,也可以利用Maxime洋人和神父的这两重身份,送裴筱安全离开上海。
之前跟他联系的那个黑色中山装男子,便是他秘密资助的后方部队里的联络人员,只要将人送出了上海,对方就会在外接应,把裴筱送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
“等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想办法。”沈璁搂着裴筱,体贴地拉了拉对方身上的外套,语气笃定地安慰道:“只要能顺利摸进英租界,找到马克西姆神父,就可以离开了。”
“别担心€€€€咳咳€€€€”他揉了揉裴筱的发心,低头掩饰住自己咳嗽的声音,“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西式的婚礼,喜欢吗?”沈璁说着,悄悄吻了吻裴筱的额头,“离开教堂前,我们€€€€”
“结婚。”
沈璁今晚说话间,已经咳嗽了好几声,裴筱以为对方是着了凉,刚才还紧张地拽着自己身上的外套,想往沈璁身上裹。
但听到最后这一句,他彻底愣住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跟沈璁结婚,不是不愿意,而是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沈璁的,沈克山也不可能答应。
就算直到刚才,当沈璁在一片废墟之上向自己求婚,他也只当做那是对方激动下的情感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