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徘徊之城 第32章

从小青草园长办公室出来,尤小稍掩饰不住地开心。一边下楼一边拿出手机打算给哥哥打电话。园长找夸她工作做得好还受孩子们欢迎,问她毕业了有没有意向直接来上班。薪水虽然不多,但比起其他公立幼儿园也不差,如果三年考核过了,还能进市政厅的公务名额呢。

尤小稍当然答应,在久安能找一份幼教工作本就很难,更别提稳定了。

电话还没拨出去,迎面与一个陌生男人在狭窄的楼梯上相遇,对方礼貌地让她先过。尤小稍说谢谢,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那男人长得十分出众,但又不像来看小孩的亲属,步履轻盈地消失在二楼转角。

尤小稍好奇一下,离开前又特意去了一趟游乐室。

小青草占地面积不大,但设施还算完备。教学楼、宿舍、医务室、游乐室等等一应俱全,由于不少弃儿身体有残疾,还设有专业的康复室。

从游乐室窗户里能看到一个剃着毛寸、黑帮模样的年轻人正在给小螃蟹绑头发,那小丫头一边捧着袋子吃零食一边小嘴儿叨叨叨,说个没完。年轻人却并不厌烦,笨手笨脚但专心致志地跟小女孩凌乱的头发做斗争。

“小狗好笨啊,还不如我的手呢!你可得多学学!”小螃蟹塞了一嘴虾条,说道。

年轻人也不反驳,说“哦”。

尤小稍松了口气,没打扰他们。这年轻人刚出现的时候把她着实吓了一跳,看着凶狠不好惹,可面对小螃蟹叉着腰跟他生气,却什么话都不会讲,拿着发夹拼命往小螃蟹手里塞:“都给你。”

小螃蟹看他来了,明明开心却又装生气:“我不认识你!我现在有别的朋友了!”她心思敏感脾气大,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好朋友,唯独喜欢新来的尤小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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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尤小稍之后进了园长办公室,对钟婶笑了笑:“我还说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小黑的朋友就在小青草。”

甘拭尘把门关上,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

黑狗下午突然跟他甜哥说“去看一个朋友”,把甘拭尘惊讶半天,一听是小青草的朋友,更惊讶了。仔细问了过程,给他塞了点零用钱,嘱咐他记得买点礼物。黑狗想半天不知道买什么,甘拭尘说买发夹和零食吧,给小姑娘送几个发夹总不会错的。黑狗也不懂,便买了一堆亮晶晶粉嫩嫩的花发夹去看小螃蟹。

而甘拭尘紧随其后也来到了小青草,却悄悄地去了园长办公室。

钟婶戴着老花镜整理捐赠来的物资表,茶几上放着一包跟小螃蟹一样的零食袋子,毫不客气地说:“这话我也想说呢,这苦命的孩子怎么就跟了甘老板这样疑心病重的人。”

甘拭尘找了杯子,自己给自己倒水:“毕竟,这世上的巧合并没有那么多。”说完伸手去袋子里掏薯片。被钟婶一巴掌打掉,把袋子收起来塞进柜子深处。

“没那么多也是有!你若怀疑,干脆把他给我吧,我倒很喜欢。”钟婶放下老花镜揉揉眼睛,“比某些人知恩图报,这世道里他留在我们这总归是安全些。”

甘拭尘哈哈地笑:“您这么说我可没办法同意。久安将要掀起的风浪,您不是背后的推手之一吗?福友会的钟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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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说道:“冯二官一定好奇,福友会是干什么的?”她好看的眉头微微一皱,“我一时还真数不过来。这么说吧:在久安城里的人,不论是谁,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天,总要跟福友会打交道。”

第39章 (修)钢铁浇铸之花:28

说起钟婶,就不得不提起另一个名字:王升华。

三十几年前这是一个曾在久安也算是家喻户晓的名字。时间若回到当时,钟婶也要称呼她一声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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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从来没觉得宿舍走廊有这么长、这么曲折,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刺入血管里的镇定剂开始生效,让她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连像样的叫喊都发不出来。脚下一软,她跌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她只好爬,拼命往前爬。

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啪嗒,啪嗒”,是低跟薄底女鞋与冷硬的瓷砖碰撞发出的声响。那声响像催促,又像嘲笑。然后踩住了她的裙角。

“王老师,地上凉吗?我可是跪了一夜呢,膝盖好痛啊。”

她没有回答,也回答不出。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刚风风光光地结束女德课宣讲,在宴席上跟市政厅领导和赞助人汇报完教学成果,带着更大的一笔投资回到了妇德院,明天就出国治病了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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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升华今年六十,早年丧夫后一直守寡,膝下无子。常年一身素色旗袍领绣花长裙,染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面目温柔且笑容和蔼,讲话轻声细语,让她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年轻许多。毕业后曾做过一阵子老师,后来进民政厅妇女部门做教育专员,一做就做了四十年,最近因为开办广受欢迎的女性讲堂而被尊称为“王教授”。

重拾教鞭站上讲台,王升华在民政厅支持下创立“妇女德育学院”,简称妇德院。特批一间三层办公楼做教学基地,如今正式挂牌办学已经五年有余。

妇德院专门收容误入歧途、需要改邪归正的女性,教导女性传统文化、女子道德、礼仪、生活规范、日常劳作。对付这些叛逆不听话、整天想着逃跑的女孩子,王升华自有一套独创的矫正方法:抄经、冥思、镇静、罚跪、锥刺、鞭笞、电击,改造效果十分显著。

有不少家庭不惜重金,千里迢迢将自己的女儿、妻子、儿媳、姐妹送进来接受矫正,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理由则多种多样但似乎又殊途同归:不愿生小孩、生不出儿子、衣着暴露、交友不慎、所选出路同父母意见不一致、想要离婚等等。只要家人有意向,打招生办电话介绍情况并准备好费用,妇德院就会派人帮忙把矫正对象带回学院,入学后统一封闭式管理,家属探望要经过王升华允许。

不少学员经过矫正后回归家庭,该生小孩生小孩、该结婚结婚,让王升华与她的妇德院名声水涨船高。更同福利院合作开办幼教公益班,宣传“女性德育要从小做起”,对无父无母的女孩免费授课并介绍领养家庭。

有商界人士为此特意请书法大师写了一副“女子有福”的牌匾赠给妇德院,现在就挂在一楼入口的大门上。

王升华因此而相当忙碌,教学、开讲座、接见领导视察、记者采访,成了久安的红人。只是忙多了身体不好,近年来每况愈下,有些学院事务不得不交给干女儿怡文处理。

这个怡文可不是一般女孩,某种程度上比王升华还更适合妇德院教学。

在成为她的干女儿之前,怡文曾经也是妇德院学员。因为“违反孝道”而被父亲送来矫正,还是妇德院知名的刺头儿,在王升华的感化下短短四个月便洗心革面,回去不仅跟父亲安排的对象结了婚,还很快就有了孩子。只可惜孩子没保住,她犯了脾气,夫家便又将她送回妇德院。

听说自己已经没了生育能力,怡文这才后悔莫及,拜倒在王升华脚下痛哭失声,决心在妇德院彻底重新做人。这一年来表现积极,不但自己进步,还帮助其他学员改造成功。

只是生不出孩子的她也没办法回去夫家,便留下来给妇德院打工。对王升华忠心耿耿,甚至在一次恶性报复事件里帮王升华拼死挡下一刀,导致背上留下不小的伤疤不说,差点因为感染没了命。

从此怡文就被王升华收做了干女儿,成为妇德院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别看怡文年轻也没上过大学,脑子却十分聪明,心思也细腻谨慎,全部学员的资料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谁哪天干了什么说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耳目。若是有人胆敢不听话、对她干妈不敬,那她比王升华还要生气,没几个能逃得过她的手掌心。

这反而让妇德院的教学效果和王升华本人的口碑越发好了起来。

如果不是近两个月病情严重,医生勒令王升华一定要治疗休养,她马上就要开始给分院选地址了。所以今天的宣讲结束后,她得赶紧把怡文介绍给重要的领导和赞助人,不能让妇德院的运转在自己休养时出纰漏。

妇德院名下有一家公益基金会。久安权力阶层极力倡导女性回归家庭,鼓励生育,所以妇德院的存在十分稳固;另一方面得益于与福利机构合作的公益背景,通过妇德院的资金运作可以在各个领域享受额外的优惠政策,为此吸引了不少企业投资人。

至于到底投资了哪些项目花了哪些钱,就只有妇德院与投资人才清楚。

换言之,这家基金会是久安某些老板重要而私密的资金清洗和运营中转站。

“干妈,咱们该出发了。”怡文来敲门,车已经准备好接她们去矿业文化礼堂。王升华今天在那里有最后一堂女德课,然后就要出发去国外著名的医院治疗。

她原本是想要留在久安的,但怡文信不过本地的医疗资源,费劲心力帮她联系了外国的专家,打算全面检查后再制定治疗方案。

经过思过室,王升华看有人跪着,顺口问道:“知道错了吗?”里面的人是位医学博士,因为不同意父母的工作安排被送来,性子十分强硬,相当不好管教。

女博士点点头,小声说:“错了。”

但怡文并不满意,将惩罚延长了一个小时,还要打扫所有的卫生间。

上了车,怡文细心地将薄毯盖在王升华膝盖上:“干妈,咱们不能把妇德院暂时关几天吗?我不陪着您不放心啊。”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她佯装嗔怪,“那些老板哪一个不是爱钻空子、坏点子又多的?我身体不好这件事谁都不能说,就说我出去考察投资项目,一点儿风声都不能透漏,知道吗?”

怡文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也勉强答应了。

到了文化礼堂,观众席已经座无虚席。王升华款款登上讲台,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还未发一言台下就已经掌声雷动。等掌声渐渐平息,她才缓缓开口,让温和轻柔的嗓音通过扬声器传播到整个礼堂空间。

“我们常说天为阳,地为阴;男子是天,强壮,有力,能为女子遮风挡雨;而女子柔弱,温存,包容,是男子的避风港湾。只有男女互补,家庭才会稳固,世道才会平安。”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几千年来的传统,这句话教给我们:女子,要站在男人的背后,给自己的父亲、丈夫、兄长、儿子以无条件的支持。女人若是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女儿、合格的妻子、姐妹和母亲,那怎么还能称之为女人呢?”

“孕育生命,是上天赋予女子的光荣任务。成为母亲,女子的人生才有更高的价值。”

“我们要知道,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就一个成功的男人!”

掌声再度响起,从礼堂上一直延续到讲演后的宴席。

宴席一向安排在保密极好的久安饭店高层包房里,半年一次,算是王升华对各位投资人的汇报。怡文一边给各位老板和民政厅领导斟酒,低垂的眉眼里净是中年男人常见的灰黑色夹克衫、扣子几乎要被崩开的椭圆腹部,和偶尔摸在自己身上满是褶皱的手,一边听他们对她干妈赞不绝口。

“王教授创办妇德院,真是做了一件造福社会的好事啊,如今结婚和生育率直线下降,离婚率却直线升高,说到底就是不正经的女孩太多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女人嘛,不结婚生子、传宗接代,那还要女人干什么?现在的小姑娘把咱们的老传统都忘光了,王教授应当把这女德课堂开到全国去!”

“对对对,而且要从娃娃抓起,建议女德课推广到中小学,再大就来不及了。”

怡文把酒瓶放在桌上,回到王升华身边,跟着干妈一起端起酒杯,听她说道:“我们妇德院在久安市政厅领导的支持下创立,又得到在座各位慈善企业家们的大力支持,目的就是让女性回归传统、回归家庭。五年了,我们改造成功的女学员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家庭信任我们,将女儿、姐妹、妻子送进来深度学习。将来,我们将为社会输送更多优秀的女性,”她轻柔地抬手探向身边的几位男士,“当然,也会送到您、您、和您的身边。”

意义不明但欢快地笑声将宽阔的包房里填满,王升华温柔又尖细的嗓音说:“所以我不在国内的这些日子,也请大家多多照顾我们妇德院,照顾我们怡文。”她把怡文搂在身边,“来,我让怡文敬大家一杯!”

众人也纷纷举起了酒杯。

怡文始终代替了服务生的工作,殷勤且礼貌,温存又伶俐,从没让任何一个酒杯见底。

“现在像怡文这样的女孩少啊,才二十多,这么懂事。”有人对王升华说。

“怡文不能生了。”她答非所问,同对方悄悄耳语,“现在是我干女儿,以后就帮我打理妇德院了。周老板要是欣赏她,日后多照顾一些。”

被称作周老板的男人看着怡文的身材似乎有些可惜,但很快又高兴起来:“不能生也有别的‘福分’。”

“您说的是。”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番,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怡文似乎听见了什么,在圆桌那边对周老板送来矜持而害羞的眼神。周老板招呼她过来,直到宴席结束还搂着怡文的肩膀窃窃私语,依依不舍。

王升华从周老板那里得到理想的答复,越发对这个干女儿满意。只是酒喝得有点多,让她回程始终靠着车窗,扶着额头喃喃自语道:“果然是身体不行了,喝几杯就头晕。”怡文便给她轻轻按着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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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似乎到这里就停止了。

接下来自己做了什么?喝了怡文送来的醒酒汤,躺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接着有人开门进来€€€€王升华想起来了,被罚跪的医学博士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房间呢?

“厕所我已经打扫干净了,您看看还满意吗?”话音未落,她的目光捕捉到对方手里握着一根注射器,已经朝自己刺了过来。

针头插进了她的肩膀,在挣扎扭打中推进了一半。

王升华大声叫保安,踹开对方向外跑。刚到二楼就身体发软,也立刻察觉到自己被打了什么药。是她经常会用在学员身上的东西。

强烈的求生欲让王升华拼命爬动起来,沿着走廊一扇扇敲门,嘶哑着嗓子叫“救命”。只要有一个人发现,她就有救了!

“干妈?您怎么了?”

这一声平常的呼唤在王升华耳朵里,仿若天籁。她攀着怡文伸出的手臂撑起身体,“报警……快报警……!有人要杀我!”

“干妈!有我在,谁敢动你!”怡文十分吃惊。

“她……!就是她……!”王升华指向身后,“她要杀我!”

“不会的。”怡文盯着她,笃定地说。

王升华突然觉得腹部一凉,低头发现一柄利刃没入她的身体。视觉确认带来的疼痛让神智有了一丝清醒,惊愕地望着握着刀柄的干女儿。

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干女儿,哭着说要给她养老的干女儿,将刀身一点不剩地刺进她的肚子,冷冷地看着她倒在地上。

“有我在,当然是由我来杀啊,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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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文的父母跟大多数人一样,生在矿业区长在矿业区,破产后不得不拿着补助另谋生路,惨淡度日。同原来福利好又稳定的高薪工作比起来,愿意放下身段去做零散工、小买卖的人并不多,无法接受这巨大落差的人家,分崩离析走上绝路的新闻层出不穷。

怡文的父亲曾经是高级工程师,正值壮年却突然没了工作,拉不下脸来去给人打工,整日幻想着一夜暴富摆脱穷苦,却因此而染上了赌瘾。妻子为了维持生活,从小吃摊做起,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开了店又开了厂,可赚来的钱几乎都用来还丈夫的赌债。没有赌资的时候,他就去闹工厂的财务室,对老婆动手逼她给钱,甚至偷女儿的零用,赌输了又涕泗横流地跪在妻女面前说“没有下次了”。

然而他说的没有下次,却总是没有到来。

怡文怨恨他,可也不能否认他曾经也是一个顾家又爱家的好丈夫好爸爸。母亲也一样,直到他将那个中年男人带回来介绍给怡文之前,都还对丈夫抱有最后的期待。

那男人经营着一家地下赌档,说只要怡文嫁给他,她父亲欠下的债就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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