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晚,去的时候不见人,关业道:“侯爷今晚不大有精神,说是先睡了,让属下转告王爷,不必担忧,早些休息。”
问起饮食,一日不如一日。问起大夫,还是那些方子,一味地治标,却不知道如何治疗疫病。池旭尧只觉得手握流沙,无论如何使力,沙子都要走。他心焦地很,第二日一早又来,辉光屋里静悄悄的,他就想进去看看,被关业死死拦腰抱住,赶忙吩咐别人进去看了。
进去的人也怕王爷冲动,自己也怕,只是站在何明德窗口往里看了,就对外一叠声地道:“侯爷还……还睡着呢,王爷别急。”
何明德被这声音吵醒,只觉得浑身都疼,身上好烫,一点气力都没有,喘不上气,稍微一动,就是眼冒金星。他听清了外头的声音,坐在床头先是喘匀了气,才慢慢挪到了窗口。两人隔着院子对视,何明德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对他往外摆手,示意他别胡闹。
池旭尧见他脸颊都有些脱相,心底的不详越发清晰。
他这几日见了不少这种病人,过不得几日人就……
何明德缓了口气,才说出话来,道:“外面还有好多事等着你拿主意呢,想见我还有许多日子,是不是?”
两人却都知道这只是两人的愿望罢了。
池旭尧不忍心再反驳辉光,但是那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却是一下子清楚了。他点点头,答应了,就要离去,却又被辉光从后面叫住。
“怎么?”
何明德温和地笑了笑,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没什么,只是叫叫你,你去吧。”说罢,认认真真地又把他看了好几眼,才对他挥手,这回却是左右挥,是再见的意思。
池旭尧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忍住了,笑道:“晚上我再来找你,你要等我。”
何明德也若无其事地应下了。
池旭尧一走,院门关上,何明德就觉得再也站立不住,滑坐在地。他心中一阵苦笑,唉,不会真就这么送命了吧。倘若是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故乡。又想想经此之后,端王的势力也逐渐稳定了,名声也比那两位皇子不知好出多少倍,就算没有自己,也能成就大业,只是或许半夜会偷偷哭罢了。不过顶多哭两年,这沉重的压力就会逼着人硬起心肠,逼着人往前走了。
想着想着,竟靠着墙,不知是睡还是晕了过去。
之后的记忆就不甚清楚,沉沉浮浮,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身上清爽,靠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中,双唇被柔软地含着,久违的安定感包围着他。他费力地睁眼一看,只觉得疑似梦中,叫道:“你怎么在这!”
端王见他醒了,镇定自若地把那一口药汁吞了进去,道:“你醒了的话,就不用我喂药了,快趁热喝了。”
何明德这才感觉到自己嘴里全都是药味。
他不理会池旭尧的避重就轻,只是质问地看着他。池旭尧早就知道他会有这种反应,镇定地道:“外面已经不需要我了,但是你还需要我,我已经和你躺了两天,喂你吃了三回药,六回饭,还亲了你一次,现在让我走也没有用了。”
何明德被他这理直气壮气到哑口无言,连声道:“你这根本就是想气死我,倘若是你躺在这里,你会希望我来照顾你吗?”
池旭尧镇定地给他舀了一勺药,他想通之后,就心情愉快极了,又娇气地瞪回去:“我不希望,难道你就会只在门外守我吗?我才不信,你肯定也会翻墙进来找我,是不是?”
他看何明德被他气的要摔碗,忙去安抚:“外面我都安排好了,有人接管,百姓都好。我已尽我所能,对得起百姓,现在也该对得起你了,你说我这不该那不该,但我怎么真舍得看你一个人熬着。”
第78章 送别
何明德再多说一句,池旭尧竟就哭了!
还不是真的哭,只是用眼中含泪,备受委屈的神色看着何明德。见鬼,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这人怎么还掌握了新技能?
何明德无可奈何,接过药一口闷了,卸了力气躺在了池旭尧的怀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岂敢不让王爷留下?现在,请王爷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原来那日何明德情况加重,端王就已下定决心,天下太大,未来太久,他管不过来,但是颍州府危难就在眼前,他不能置之不理,但是辉光于自己,也决不能弃之不顾。百姓与辉光,并不是二选一的关系。
他出来后更是辛劳,片刻休息也不敢有,只想早日把城中之事安定下来,就去照顾辉光。柳瑞不知他怎么突然如此,以为他是压力太大,再三劝他休息,他也不肯。他只恨自己不能分成很多份,一日不能有二十四个时辰。
他这样着急,大夫也被他逼得要上吊。只是面对疫病,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尝试着用药。病人越发多,再迁入东城民居,就有百姓抱怨迟疑。端王此时更是果断,一点温和耐心都不留,这种时候也留不得,非但把颍州府驻军全部叫来,还让人去邻近州府调兵。
城东民居内凡有过世的,尸身一律当场送走焚化,为了减少接触,只许有一人跟随。若有人阻挠,一律仗责,若是配合,官府可以补贴费用。
郢州城旧有传统,家中有疫病死的家畜家禽,都要抛入河中,否则便觉不吉利,家中必定遭祸,屡禁不止,却不知这只会散播疫病。端王便出通告,有首举者赏银十两,抛尸者仗责八十,这基本就是一条人命了,政令下去,还有人以身试险,端王让人在集市口行刑,一人当场身死,一人抬回家去几日也死了。
端王也去观刑,向百姓陈说厉害,城中人人胆寒,再不敢犯,其它令条也是令行禁止。人人敬他畏他,却不知他回府之后,一整日都滴水未进。想到那两人,犯下的是大错,却也是因为愚昧思想想求生,死的何其可怜?又想辉光,他情况一日日反复,好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也不知能熬多久。京城派下来的人,总还要好几日。
到了第三日,户籍官喜笑颜开地回来回禀,道:“王爷,照着侯爷说的隔断传染的法子,疫病果真是止住了,这几日感染的人,越来越少。若是以此下去,不添新的病人,再找到治疗的方子,咱们郢州城就算是熬过去了!”
虽说眼下还有大概万人染病,但比起从前,一次疫病,动辄死十几万人,已是天大之幸了。
一个消息未了,柳瑞就兴冲冲来回,说是在孙令的各处房产蹲守,蹲了几日,终于抓到了孙令。原来他在外还有外室,家人不知,这日他是去别处取银钱,才被柳瑞抓到。
端王恨这人恨不得是生吞其肉,亲自活剐了他,几次想杀他,却又忍下了。孙令身上有不少案子,光是那贪污的官粮,就不知道要牵涉出多少人来,杀他一个容易,只是便宜了其他蠹虫。端王忍了几次,才道让人把他收监。
又等了一日,邻近州府的兵士终于带着大夫、药材、粮食赶过来,城中百姓一来是听止住疫病有望,二来又见了这许多助力,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虽不敢出门,却都在门口张望,城内竟有了几分久违的喜气。那来送人送药的兵士本以为进的是座死城,没想到城内虽沉寂,却处处紧紧有条,心也安定了。
端王站在二楼,远远看着,既觉欣慰,却又难受极了。今日关业说,辉光的情况很不好,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不许别人进去照顾他。前方是百姓,身后是爱人,他站在中间转不得身。
他看楼下的欢愉,越看越是难受,就转身下楼,谁知却撞上一个人。
何明德听得一愣:“徐然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池旭尧当日也问了,原来他们刚到郢州城时,邻近州府的折子还在往京城送,皇上就担心起端王安委,派侍卫宣端王回京。侍卫紧赶慢赶,来迟一步,郢州城内外被水隔绝,人根本进不去。侍卫也急了,不敢耽搁,又往京城送信,皇上当即又派出人手赶赴颍州府,让他们想法子襄助端王,务必要让端王安全回京。
徐然自己请命,与几位好友赶来,恰好遇到洪水消散,今日进城,路上却是与颍州府送回去的折子错开。
徐然道:“下官们轻骑赶来,脚程快些。皇上派出来的太医们多有年岁大的,只能坐马车,要晚几日,路上几位大夫拟了几个方子,让下官先带来试试看。至于其他的赈灾钱粮,就要等王爷的折子送到了再定。”
钱粮什么的倒是不急,徐然的出现,正如同救火之水。徐然的聪慧机变与柳瑞这几日的在城中的威望,足以。
端王当时便把手中的事务交接给了徐然与柳瑞,他对百姓的责任已尽,只要徐然柳瑞继续照着自己定下的规矩走,也不会再出什么事,他也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何明德纳闷道:“然后你就这么进来了?他们没拦?”
端王嗤笑一声:“他们拦得住吗?拦不住我自然就这么进来了。”
池旭尧没说,自己进来后发现辉光虚弱至极,那一瞬间,只说天塌地陷也不为过。他却也不敢哭,不敢伤心,只知道想法子救人,让城里的大夫照着那几个药方斟酌,熬了药,辉光不能吃,他就自己先吃了哺给他。几贴药吃了也没用,辉光仍是昏睡着,他对辉光说了许多话,他也不应。晚上也不敢睡,好几次他都做了连环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辉光的身体都冰凉了,他被冰了一个激灵,就从梦中醒来,才想起自己是做梦,下意识就去摸身边的人找寻安慰,却是一手的冰凉……如此反复,不得安歇。
睡不着,他就让人把许多医典送进来,一页页翻看了。他虽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想出治疗的方子,但是多一分了解,就好似对辉光的生命多一分把握。
熬到昨日,太医果然是赶到了。辉光的情况已经极其不好,太医只能下了狠药,先吊住了他的命,再想别的法子。
何明德听他叙说这几日说的轻描淡写,却知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艰险。他自己昏昏沉沉,竟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他想,旭尧这些日子一定是吓坏了,他一醒来还要和他吵架,实在是不该。
他方要安抚他几句,却觉得自己脑袋顶一沉,池旭尧已经紧紧抱着他,与他头颈相交,睡着了。
何明德虽醒来,却是极虚弱,身上也热。他撑着坐起来,扶旭尧躺下,就已经气喘吁吁。他看旭尧面容,几日下来就瘦了很多,想他本来遭逢大灾,才好了几日?眼下脸色苍白,眼下青黑,身上的肉都少了一圈,再看自己,虽还不至于皮包骨,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把人搂在怀里躺定了,喘了一会儿气才喘匀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活也好,死也罢,他高兴,旭尧也高兴,都挺好。
不知怎的,生死未定,但两人能重新这么靠着,就又生出点莫名的幸福来。何明德转身,亲了一口旭尧的额头,对着他的睡颜闷闷地笑:“若是我们能活到八十,可能身子骨也就今日这样了,连躺下都要互相扶持着。”
转念一想,活到八十等死的时候,大约也是今日这般,互相扶持躺好。那么眼下这般也没什么好烦心的,少走几十年路罢了。
我又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
想是这样想,不过等到第二天池旭尧开始发热时,他竟一下子也有精神了,里里外外地照顾池旭尧。为了做出榜样,自己没有胃口也多吃,逼着池旭尧吃。
池旭尧病了脾气更坏,又不好再对辉光生气,就自己生闷气。何明德想,怎么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的王爷就养出了这么多的坏习惯呢?
两人都痛苦万分地吃了药,吃了饭,又重新甜甜蜜蜜地靠在一起。池旭尧就小声地问起未来之事,听了许多,不由得心生向往。
“若是我也能去看一眼你生活的地方就好了,要是你不认识我,我还能去找你吗?”
何明德忍不住笑:“当然要来找我,你在外面,是会被人骗的。”何明德顺着他的想法想象了一下,也觉得好有意思,什么都不懂的王爷,连浴室都用不了,红绿灯也不会看,干什么都要拉着自己的手。到时候可以带他去体验一个很好的时代,也可以带他去学校旁听高数物理,王爷的神情一定很有意思。
两个人倒是少有这样的休闲时光,凑在一起胡说八道,什么都要聊一聊。
唐远游被柳瑞带进来时,也不知道何明德说了什么,池旭尧吃吃地笑,不必进去,就能感到两个人之间的氛围。
唐远游扶了一把自己骑马快要散架的身体,对柳瑞道:“我觉得他们听起来可不像是不行的样子。”
柳瑞叹气道:“他们二位……”
想想又实在不知要如何评价。
想到那日,他和徐然,还有好几个兵,都拦着不让端王进去照顾王爷,柳瑞说自己亲自去照顾侯爷,端王就冷笑。
徐然说大局为重,天下为先。端王道:“权衡利弊,大局为重吗?有辉光在我身边我才能做到,或者说,辉光以后都不会在我可以权衡的范围以内。两个人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活要好。”
柳瑞就打算大逆不道,来硬的阻拦,结果万万没想到端王竟然呲溜一下翻墙进去了。他们打斗这一会儿,动静引来不少人,等众人追进去,就见房门大敞,端王抱着昏迷的侯爷,在他的嘴上就是一吻,然后看着追进来的众人。
想到那一刻,柳瑞就有几分痛心疾首:“他还得意!他当时居然还很得意!命都不要了,还得意的起来!”
唐大夫淡淡一笑,道:“小场面罢了。”
说罢,敲门,“王爷,我带着治疗疫病的方子来啦。”
*
半个月后,郢州城逐渐恢复,池旭尧和何明德刚恢复了些,就被皇上急着接回京城养病。赈灾的事情被交给徐慧光,池旭尧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走的那日,阳光极好,他们两人的车架刚走到南天街,又被乌泱泱的百姓拦住了。
这回的哭声并不悲苦,却格外有感染力。池旭尧与何明德也忍不住有些鼻子发酸,直到成功了,他们回过头,才知道他们带着大家创造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郢州城的百姓哭着,送上了两件礼物。
一人一件万福衣,一对巴掌大的金如意。
“这衣服,是城中或有福好命的,或长寿的,或有德行的人衣服上裁下来,每一片上都由他们绣了福字,祈愿两位平平安安,草民斗胆献给王爷与侯爷。”
“这一对金如意,是请城中的老匠人雕刻的,雕工倒是其次,这金子是城中夫妻和睦之家,十几年都不见口角,用他们的结婚信物融出来的。虽不值钱,也是郢州城百姓对王爷与侯爷的祝福,祝愿两位白头到老。”
端王自觉天下奇珍异宝,皆已把玩过,世间之物,不过如此。却不想在这郢州城,能被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震慑心魄。
第79章 回京
来时进城只用了半个时辰,离开时却用了两个时辰。
到了城外,端王再三吩咐徐然与徐慧光两人,务必小心谨慎,把颍州府的百姓照顾好。虽只剩一小部分人还有疫病,但仍要小心谨慎。灾民的房子、牲畜、土地、种子……样样都要斟酌。
他吩咐徐然道:“慧光他家中清贫,知道百姓生活的苦难之处,徐然你家中殷实,要多向慧光请教。上位者一句话,他们的生活便是天翻地覆。本王若非来此一朝,必不会切实理解这句话。”
徐然一一应下了。
回京的车队一动,百姓一路跟随相送,池旭尧与何明德一再让他们回去,却并无作用,百姓送过十里,又送三十里,渐渐到了郢州城边界。天色昏暗,池旭尧叫停了马车,与何明德下了马车。
池旭尧叫开护在他面前的侍卫,亲自掬起一捧细土,装在了自己腰间的荷包中。
“今日小王携郢州城一€€土回京,必不忘郢州城中一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的情意都在这郢州城的土中,不必再送。”
送到此处,百姓们也知晓是到离别之时。他们畏惧天潢贵胄,却并不畏惧端王了。一行人跪下,哭道:“郢州城百姓几世修来的福分,等来了二位贵人。”
他们的生活只有郢州城,想不到千里之外的事情,只是暗暗想着,若是天下有这样的君主,他们的生活何至于这般苦?
端王道:“小王分内之事罢了。余下之事你们也放宽心,留在城中的两位大人都是很好的。”
续完离别,车队再次启程,越行越远,把郢州城的不舍哭声落在原处。
池旭尧把荷包压在心口,靠着何明德,把那两件万福衣披在身上。他抬起袖子看了会儿,忽然得意道:“就算是父皇,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等我带回京城,让他瞧瞧。”
何明德应道:“那我和你一起去,我不好去皇上面前炫耀,那我去找太子吧。”
两人嘻嘻笑着,又想起这几日忙乱,都不曾问起京中情况,也不知太子和大皇子是何局面了。
何明德把药膏在手中搓热了,涂在池旭尧脸上。这断时间池旭尧涂的断断续续,效果也就一般了,不过肌肤基本没有那些凸起了。池旭尧拿了面缠丝小镜看了,道:“我还想让皇兄与池维竹再互相牵扯一段时间,看来回京之后还得把面具重新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