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凝重仿佛留存在空气中,两人之间,唯两人神色不变。傅希言开口时,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千金买骨否?”但若是能听到他的心里话,就听到他心里正在骂骂咧咧:脸都快僵了,装逼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奈何,杰出者因为太杰出,此时正在别处闲逛。
班轻语没有回答,双手负在身后,踱步窗边,在傅贵贵警惕地望过来时,又收住脚步,保持着让人与鸟都舒服的距离。
“半年前息摩崖送猛兽至新城,曾有一晤,有幸见过尚在蛋中的赤鹏。”
傅希言心中一紧。
“据说他孵蛋多月,未有动静,便以此为代价,请动郭巨鹰为其办一件事。后来,息摩崖于花月楼失踪,郭巨鹰死于傅希言、裴元瑾之手。”她不紧不慢地道来赤鹏鸟来历,“赤鹏鸟蛋下落不明,想来应该是让裴、傅二人顺手牵羊了。”
赔付?要这么说,的确算息摩崖赔付的。
可傅希言嘴上怎可承认:“赤鹏再珍贵,也不是当世唯一。”
班轻语看穿了他的嘴硬,却没有揭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见傅希言半天没动,补充了一句:“何不展开一看?”
傅希言这才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掀开,才发现这是三张折在一起的纸,各画了一个人,画技不算传神,画中人样貌也不突出,只能说见过傅希言、裴元瑾和尤柏三人后,马马虎虎能认出来。
纸上有标题,通缉令三个字又大又显眼,还画了红圈圈。
傅希言眨着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班轻语语气平平
地说:“通缉令乃六扇门所下。画中恶徒拒捕,致使六扇门在捉拿过程中,牺牲了两名捕快。”
此事令柴密大为恼怒,已经亲自追至锦江。要知道他派出去的都是六扇门精英,死一个都是极大损失。
话说到这份上,傅希言不好再装聋作哑下去:“嗯,说起这件事,我依稀有些印象,却不知道他们竟然是官府中人。原以为官府总会讲道理的,哪见过一上来就不问缘由喊打喊杀的。”
班轻语说:“与你们同行的尤柏,原是福宁宫的太监,曾在先帝面前诋毁郑玉,后来离奇失,宫中传言他死于郑玉之手,没想到竟是被当年的摄政王所救,送去了北周避难。”
傅希言没想到尤柏出国还有这段渊源,郑玉死在他手中,说起来也是给尤柏报了仇。
她继续道:“如今,你护送尤柏回南虞,又遭越王旗下突击营接应,榕城细作身份不容置疑。六扇门正举城搜捕,不消片刻,就会道这里来,届时,赤鹏鸟很快就会送到封将军的案头。”
傅希言说:“我接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来历。”
这解释委实苍白,班轻语置若罔闻:“你们的镖头已被六扇门定为北周细作。你作为细作,再无质疑,无非是榕城还是北周而已。”
傅希言不得不暗叫厉害。
同样长短的时间,封怀古派来的人还被他耍得团团转,班轻语已经通过一只鸟迅速掌握了这么多的信息线索,三言两语间就掌握主动。这时候,他由不得他不服软讨饶。
同样以牢狱之灾为威胁,军师是子虚乌有的陷害,叫人意难平,而班轻语
则是摆事实,讲道理,让人不服气都不行。
傅希言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班轻语轻笑了一声,看他的眼神放在看一条在网中奋力挣扎的离水之鱼。
可就在傅希言提防着她又要揭穿哪件事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捏住傅贵贵的脖颈。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力道,一向喜欢哎呀哎呀乱叫的赤鹏鸟竟然伸直脖子,一动不动,只是赤红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可怜极了。
傅希言猛然站起,动作之大,将凳子撞了出去,凳脚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班轻语低语着,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储仙宫来的人,我本该不问缘由,统统杀了……”
直到此时,她才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那弥天的恨意,几乎要扭曲了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将内心的狠辣阴毒统统展现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傅希言动了杀意,却很快以一声担忧傅贵贵的惊呼声掩盖住了。
他敢肯定,别看班轻语侧身对着他,好似没有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但只要自己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定会先发制人!
他抬起手,惊恐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圣女息怒!是赵通衢赵总管派我们来的。”他说得极快,生怕晚了一秒,就被不问缘由地杀了。
赤鹏蛋是他们在南虞境内捡到的,他想过会被揭穿,所以早早就想好了退路。与宋旗云沆瀣一气的赵通衢自然具备与灵教蛇鼠一窝的条件。
班轻语垂眸。
明明她此时表情冷淡,可傅希言明显感觉到刚刚那把架在自己和女儿脖子上的无形的刀,已经被挪开了。
她缩回手,还摸了摸傅贵贵的脖子的以作安抚:“刚刚为何不言明?”
傅希言仿佛被她吓怕了,不加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要待价而沽,等价高者得。”
“等谁?封怀古将军?他与江湖风马牛不相及,怕是无法帮助赵总管摆脱困境。”她这么说,仿佛已经相信傅希言是赵通
衢派来的人。
但傅希言不敢放松警惕。班轻语不是铜芳玉,心智能力远在后者之上。而自己的目的也不是从她手中脱身,而是要帮对方在这红尘俗世中解脱,两者毫无可比性,自然要倍加小心。
“封怀古的背后是南虞皇帝,据说他和贵教教主亲如一家……”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班轻语的脸色,见她始终没有翻脸,才接下去说,“其实灵教大本营在南虞,与储仙宫相隔万里,就算合作,短时间内也是鞭长莫及。赵总管此次派我来,是想建立关系,互通有无,寻找让储仙宫一击毙命的机会。”
班轻语说:“据我所知,赵总管近日在储仙宫如鱼得水。景罗让他清洗宫中上下不服管的刺头,他做得兢兢业业,很是听话。”
傅希言憋屈地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叹气道:“若没有赵总管忍辱负重,我们又怎么有机会带着赤鹏鸟下山求援?我们来之前赵总管亲口说过,宋大先生走后,天下他只能相信灵教了。”
班轻语眸光动了动。
这话虽然带着恭维,但在她眼里,也的确如此。
赵通衢现在就像被砍了翅膀的鸟,就算还有两只脚能够蹦€€,却也蹦€€不出被圈定的一亩三分地。既然内部已被困住,寻求外援是唯一存生之道。
班轻语妙目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只赤鹏鸟便是你们的诚意?”
傅希言尴尬道:“它的确是少主和少夫人带回来的,我们偷出来的时候,它还是个蛋。后来被用来挡了一箭,蛋壳破了,它就变成鸟了。总管说,其他的信物都可以仿造,唯有这赤鹏鸟蛋,稀世难求,既可用来作证明,也可体现总管合作的决心。”
若有一天,班轻语带着赤鹏鸟满世界招摇,而裴元瑾又发现家里的蛋不见了,那家中内鬼与谁勾结,便一目了然。
所以,如果傅希言真的是赵通衢派来的人,此举可以说是托付了双倍的信任,也将姿态放得极低。
班轻语说:“所以,你现在打定主意要与我合作?”
傅希言讨好道:“圣女妙算神机,独步天下,能得圣女垂青,总管必然欣喜万分。”
班轻语说:“未免你日后心生怨怼,我不妨直言相告。不出几日,陛下就会昭告天下,封
我师姐为后。届时,灵教教主、武神至尊与南虞君主、天下至尊结为夫妇,便会成为天下顶尖势力,没有之一,你选我,怕是下错了注。”
听她这么说,傅希言便明白为何区区一只赤鹏鸟会引来武王亲临。
如她所言,一旦乌玄音成为皇后,灵教说不定就变成了嫁妆,南虞朝廷插手灵教名正言顺,身处下风的班轻语日后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可以说,她在灵教比赵通衢在储仙宫好不了多少。不过因为她是武王,乌玄音不敢正面下手,还允许她四处走动。
班轻语要赤鹏鸟,要不是鸟,而是鸟背后的钓鱼翁。
所以她一上来就试探他们的底细。
想到这里,傅希言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点赞。试问当今天下,对班轻语而言,还有比赵通衢更合适的合作者吗?
傅希言摇头道:“正如圣女所言,灵教教主与南虞皇帝结合,便是天下至高。既高耸入云,焉能看得到底下的风景?赵总管要的是盟友,而非主人。”
班轻语并未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又问:“封将军如何?”
傅希言说:“诚如圣女所言,封将军是朝廷中人,于江湖事怕是有心无力。”
班轻语说:“那待价而沽呢?”
傅希言躬身道:“等的便是圣女!”
班轻语看着他,不
管他是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还是中途听了自己的话,改变了主意,至少此时此刻,她看得出他是真心想要与自己合作。
她说:“那你帮我做一件事。”
傅希言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便道:“听凭圣女吩咐。”
“我要你……将赤鹏鸟赠与封将军。”傅希言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也适时地露出惊愕之色。
班轻语说:“我知道它的来历,我师姐必定也能猜到。借封将军之手,将它送往皇宫,交到陛下的手中,那赵总管在南虞便不止多了一个盟友。”
傅希言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如今的情况是€€€€
景罗让他假扮北周探子;越王手下让他当榕城的暗探,接近班轻语;他将计就计假扮了赵通衢的手下,接近了班轻语;班轻语又让他以赵通衢手下的身份接近乌玄音……
但他其实是储仙宫少主的恋人,天地鉴主,傅家老四。
真是好乱一盘棋。
就在傅希言晕头转向的时候,班轻语出其不意地问:“尤柏去了哪里?”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回答:“被突击营的人接走了。”
“那你们呢?”
“被迫跟着走了。不过他们看我们武功不错,又派我们回来打探消息,我们顺水推舟,就趁机回来了。”
傅希言这时候倒是句句实话,反正榕城与豫章水火不容,出卖不出卖都是一样,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班轻语点点头,好似很满意。她说:“你的朋友也该回来了吧。”
傅希言干笑道:“他在外面,我们总要留一条退路。”
班轻语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她走到门口时,傅希言突然想起自己以真面目与她相见时的那一幕。
那时候,她也说得头头是道,叫人深信不疑,可私底下做的事,却是截然相反。
自己刚才这番话真的打动她了吗?
若是打动了,为何她不问合作的细节?
傅希言心里猛地一动,突然道:“圣女留步。”
班轻语回过头来。
傅希言迎着她的目光,踌躇着开口:“其实总管还命我向圣女咨询一件事。”
“请说。”
他脸色微红,仿佛硬着头皮开口:“这个,总管停留在入道巅峰久矣。不知,圣女可否赐教……晋升武王期的关键?任何代价,总管都愿意付出。”
班轻语笑容微敛,那双温柔的眼睛仔细看来,仿佛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乍看如明媚的春雨,实则是冰冻三尺的细针,若被真正刺中,便能感受到何谓又冷又疼。
她看着他,似乎想让他知难而退,可傅希言表现出两股战战依旧不退半分。
他说:“还请圣女赐教。”
她突然垂眸,收起眼中的尖利,温和地说:“这样的大事,不如等你朋友回来一起听。”
傅希言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刚刚才发现,自己被班轻语忽悠了。说好的双方联合
,谈完之后,却是他送一只鸟给南虞皇帝,除此之外,他与班轻语并没有建立任何合作关系。甚至,等班轻语从这里离开后,双方都可以不再联系而不会产生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