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府迎来送往的都是懂礼识趣的文人僚客、官爷郎君,这两名阍者就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下三滥,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可碍着这人是沈却的亲爹,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没忍住呸了他一句:“咱们伺候的都是主子贵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老子清清白白的一个良民,”姜少雄挺直了摇杆,指着那阍者鼻尖,梗着脖子骂,“吃的用的都是地里长的,你们不过给人看门的犬彘,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家中老母的**都叫狗给捅烂了,才生下你们这些烂货……”
他越骂越难听,眼看着那两个阍者急了眼,就要举棍了。
沈却忙挡在二者之间,虎口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姜少雄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火气冲向他:“怎么?你老子叫人辱了骂了,你还胳膊肘往外拐,发达了就忘了八端了,你这忤逆不孝的贱犊子。”
他这张脏嘴谁都骂,一开腔便没人能逃过,连沈却都疑,他这么些年,怎么就没叫人打死呢?
沈却让远志给那两名阍者塞了些银子,说要请他们去吃酒,那两人见了银子,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可就这么走了,面子上还是挂不住,因此便低声骂了句“下回别让我碰上你”,才折身回了府门内去。
姜少雄还有意再追着他们骂,被沈却拦住了,满脸嫌恶地手动,大着胆子威胁他。
“你再闹下去,主子看不惯将我赶出去,到时你一个子也拿不到!”
他是再了解姜少雄不过的人,此番他来认亲是假,不过是以为他发达了,管他来要银子买酒喝。
果不其然,听见远志译的这句话,姜少雄瞪着眼,端的低了声:“我是你亲耶耶,还能害你不成,你这说的什么话?”
沈却手上又动了动,远志忙又替他转述:“大人说,要请您到醉霄楼去说话。”
醉霄楼乃是京都最大的酒楼,楼中日日都是食客盈门、座无虚席的盛大景象,新春节日里,更是一座难求,若非有品阶有身份的人,就是带着大把的银子去,也求不到一个席座。
姜少雄并非外乡人,自然听说过那醉霄楼是个怎样的好去处,因此并不加犹豫,点头就应下了:“行啊。”
应完他乐呵呵地笑起来,伸手很不见外地拍了拍沈却的肩膀:“老子是没白养你那几年,还知道要请你耶耶吃顿好的,那醉霄楼里的酒水也不知是个啥滋味,今个儿也叫我品上一品。”
那只手刚搭上来,沈却就下意识想躲,一偏头,又瞧见他指甲缝里的黑泥,紧接着,他身上那已经干涸的那点零星酒气飘到他鼻尖,酸腐的豆腐一般臭,沈却几乎是咬着舌头,才没当着他的面吐出来。
他一把拉开姜少雄的手,皱眉道:“别碰我!”
这回是唇语,不必远志解释,姜少雄也能看懂。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地“切”了一声,嘴里还是反复念叨着那两句话:“哟,当官了是了不得了,敢冲老子爹叫唤了?你可别忘了自己的根儿,不过草窝里下出来的蛋,旁人喊你声大人,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穷讲究!”
沈却没理会他,他自己骂上两句,便就偃旗息鼓了。
走上道了,沈却才发现他其实还带了个人来,方才姜少雄在门前闹的时候,她就缩在附近的小巷里躲着。
这女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的光景,头上系一条青黑色的头巾,面上粉黛未施,发乌的唇上有几道细小的裂痕。
姜少雄拉扯着将她带过来时,她始终怯怯的,目光只敢悄悄地在沈却身上沾一沾,他粗手粗脚地将她推上前,介绍道:“官儿,这是阿爷娶的续弦,也是你后娘。”
沈却连多看他们一眼都不肯,姜少雄便伸手去推那女人:“哑巴了?这是我姜少雄的亲儿子,你不知道要叫一声?”
被他凶了,那女人才怯怯地上前一步,轻声喊他:“官、官儿。”
女人唤完了,他又去扯沈却的袖子:“你阿娘唤你呢,懂不懂规矩,说不出话,应个声也不会了?出去几年当上官了,见着爷娘都不知道喊了?”
沈却权当没听见,任由他指着自己鼻子骂,到底才相认,姜少雄又有些忌惮他如今的身份,因此才骂两句便又住了嘴。
醉霄楼就在隔壁坊,走两步便到了。
进了门,沈却让远志开口向那掌柜要了楼上一套雅间,这酒楼里闹腾,四下都是舞乐锣鼓声,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姜少雄这辈子就没到过这么好的地儿,进了酒楼,四处张望还不够,时不时还要上手摸一摸那些沿途见到的摆件,嘴里“啧啧啧”地感叹个不停。
四人才入席,姜少雄便不顾身旁女人阻拦,拿着食单冲那给他们引路的小厮道:“喂,先给我上两斗你们酒楼里最好的酒!”
那小厮看看他,打量他一身破旧的褚纸裘,袖口磨破了,又脏又短,而后又看了看那始终一言不发的沈却,弱弱地提醒:“这位贵客,咱们楼里最好的酒,一斗可要十千钱哪。”
姜少雄先是微微一愣,像是叫这价格惊到了,不过他看一眼沈却,旋即就伸手一拍桌案:“十千钱又如何?个小崽种,还看不起人了,看见老子对面这位爷没有?这是我亲儿子,雁王府里当官的,王爷最器重的人,敢叫他不高兴了,你们酒楼明日就得关门!”
那小厮面露难色,任谁听着这话,想必都不会好受。
好在远志也机灵,不必沈却比划,他便先一步将那小厮拉到厢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低低地:“他这儿有毛病,出门前叫狗咬了,权当那是狗吠,你尽管上便是了,我家大人付得起酒钱。”
那小厮听了这话,这才闷闷地走了。
与此同时,厢房内。
见人出去了,姜少雄忽地往前一倾身子,笑眯眯地靠到沈却面前,悄悄同他道:“这京都里的大酒楼是份儿,两斗酒的价钱,都够你阿爷半年的买酒钱了,这是金砖银锭酿出来的酒么,敢叫这个价,啧啧啧。”
沈却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万分恶心,头也不抬,只朝他低低地一比划。
远志:“大人问你,你是如何找来的?”
他在王府十余年,也不见他来寻,怎么如今他脱了奴籍,当了个挂职小官,他便闻讯赶来了,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正说着,方才那小厮又折了回来,手里捧着食盘,身后随着个侍菜的女奴,先上了两盅酒同几盘小菜,那女奴要留下侍酒,被沈却一扬手辞退了。
“赶她走作甚?”姜少雄吃着酒,忍不住咂了咂嘴,赞叹了几句这酒酿得妙,而后又道,“那小娘子长得多俊哪,小手葱白葱白的,衣襟里头的兔子想必也白嫩。”
说到这里他斜了沈却一眼,不耐地:“啧,银子都使出去了,连人手都没摸着,多可惜啊,傻子都不及你蠢。”
他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肯答话,沈却耐着性子,只好又叫远志问了他一遍。
姜少雄不紧不慢地饮下了小半盅酒,这才慢悠悠地答:“我同你父子连心,想找你还不容易么?这不,年关刚过,想着你离家多年,你阿爷我白日里念你,梦里也念你,这便同你阿娘一道来了。”
“这京都就这么丁点大,哪个府上有个哑奴,张嘴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又说父子连心,又道是找人打听来的,沈却忍着一口气,又问:“你找我做什么?”
“你若真的疼我,十四年前就不该将我卖出去,银子你也收了,我早不姓姜了,没有你这个阿爷。”
他手上动得飞快,又带着气,有些语句不是他惯常用的话,因此远志译的也很艰难,只能道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意思来。
姜少雄把着酒杯,也不急,反问他道:“百善孝为先,这么多年,老子就生了你这一个儿子,我来找你要什么,你不清楚吗?”
“你阿爷我如今也过了天命之年,鬓发都白了大半了,”说着他瞥向身边的女人,“这贱蹄子跟了我快十年,连个丫头片子都生不下来。”
见她那副怯怯的样子,姜少雄就来气,抬起腿就往她腰上蹬了一脚,女人没稳住,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姜少雄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事,扯掉她青黑头巾,拽着她头发,只听得那女人一声痛呼,紧接着便又是姜少雄的辱骂:“瞪什么瞪,下贱胚子,家里养的母鸡都会下蛋,你吃了老子那么多粮食,连半颗蛋都没下过,老子还不计前嫌地带你出来跟着老子享福,你竟还敢瞪老子……”
就在此时,一直寒着脸的沈却忽然拍案而起,上前几步,愤怒地扯住了他的衣领。
姜少雄猝不及防的,被他扯痛,大喊一句:“你疯了?!”
沈却双眼猩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狞视着他。
这女人不是他阿娘,可却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阿娘来。
他仿若踏碎了湖面薄冰,又坠进了那深渊泥沼一般的回忆里去,女人压抑着的同呼声,如同千万把又薄又利的刀子,一寸寸地片开他身上的血肉。
曾经他只是稚子孩童,哀求与讨饶往往只能讨得更重的打,那时他逃不掉,所以只能受着。
可如今他已经长大了,甚至比眼前这个男人还要高一寸,十数年如一日的苦练,让他只需一个招式,便能轻而易举地将眼前这个男人掀翻在地。
他不该再怕了,沈却告诉自己。
觑见他眼中杀意,姜少雄不禁有些腿软,可见着那拳头迟迟没往他脸上抡来,他顿时又有了些许底气:“你胆子不小,我是你老子,你敢打我?有种你打,往死里打,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就是爬也要爬去官府告你!”
沈却无动于衷,只冷眼看着他。
说着姜少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再度透出几分狰狞来:“对了,我怎么忘了,姜官儿,他们知道你其实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音量不大,几乎只有在他近前的沈却能听得清。
沈却稍稍一怔,目光变得恍惚。
“你为妖孽,生而不祥,”姜少雄见他发怔,便知道自己如今依然能够拿捏住他,因此他腿也不软了,支起腰板道,“假若你的主子知道了你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你说他会把你绑上绞架,还是拿你浸灯油,当个天灯点了?”
他冷冷地笑着,给了沈却几刻思量的时间。
“当初若不是你阿娘执意要留你,藏着掖着不许村里人知道,你早让他们祭了河伯了,你能有今日,全得谢谢你阿爷我,我发了善留你一条贱命,又将你卖进王府,否则怎么会有你今日?”
听到这里,沈却终于松了手,谁知那姜少雄才刚解困,便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腹上。
沈却今日本就精神不济,一时竟没躲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抱着肚子干呕起来,今晨到现在,他滴水未进,呕了半天,只吐出点酸水来。
远志还未曾见识过如此景象,忙上前拿自己的帕子替沈却擦了擦唇角。
沈却两眼发白,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动作了,却见那姜少雄又回了席,直接端起酒盅来喝,酣畅地将那盅酒饮了个干净,过足了酒瘾,姜少雄长叹一声。
方才沈却抓住他衣领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慌了,从前从来只有他打他嘴巴子的份,如今他竟敢爬到自己头上来。
他为父,他是子,他给他一条命,无论打他骂他,那都是他姜官儿该受的,他怎么敢反抗他?
但事实证明,他姜少雄依旧是他姜官儿的老子,他手握他的把柄,就算他不想认,也由不得他不认!
“我只要银子,”他把那盏喝空了的酒重重往桌上一摔,当的一声响,“只要银子给足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
第三十二章
从醉霄楼回去当日, 沈却就病倒了。
他身子骨一向康健,就是前几回受刑后伤重, 也不过病歪几日便又下了地, 像这般无缘无故地倒下,还是从没有过的。
大抵也是前几回的伤没有将养好,从前积下来的痼病反噬一般攀咬上来, 沈却只觉得浑身都疼,睡也睡不沉, 闭上眼便是一张黑白交织的密网, 每跳动一下,他便难受一分。
他此番是病来如山倒,连着烧几日, 人都脱了相了。
噩梦里场景交错, 一会儿是姜少雄同他已逝的阿娘,一会儿又是沈落, 暗夜人潮中不知从何处亮出来的一把刀子, 沈却想也不想,扑上去便要替他挡下。
可就差了那么一步, 那把刀子还是捅穿了沈落的心脏, 沈却眼睁睁看着他宽厚的胸膛中徒然现出了一处血淋淋的黑洞来, 血流不止,他连忙伸手捂住了, 那血却又从他掌缝里漏出来。
他浑身发麻,无力地跌坐下去,失声痛哭, 喊了一声:“哥!”
可他从未听到过自己的声音, 就是在梦里, 也捏造不出来,他自以为声嘶力竭的大喊,落在人耳里,不过是寂然无声的可怜发泄罢了。
梦里梦外,他忽然听见了沈落的声音,那样急迫又担忧的语气,如一缕细线,将他牵回到了现实里去。
“阿却、阿却!”眼前一把模糊的人影在喊,“哥在呢,哥在这儿呢。”
沈却睁开眼,连眼皮子都是烫的,掉下来的眼泪也烫得灼人,他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手颤着探出去,碰到沈落的胸膛。
还好、还好……不是空的。
沈落反捉住他那只手,攥紧了,又用拧干的帕子去擦他额角的冷汗,低低地,像在哄孩子:“不怕,阿却不怕,哥回来了,哥看着你呢。”
自沈落出事后,京都王府里便派过去两个同僚替了他的位置,醒圜后他便搭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赶了回来,到底是年轻,回来路上沿途好吃好喝地将养着,到京都的时候,人都恢复的差不多了。
正打算回来让沈却请他吃顿酒,为他接风洗尘,可谁知沈却竟悄没生息地病倒了。
看着人睡下了,沈落才挪步到屋外院里,抓着远志盘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阿却这儿都出了什么事?”
远志有点儿杵他,这人同沈却与十一不一样,面上分明还带着几分苍白病气,可盘询人的时候却凶极了。
而且远志能感觉得到,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自己,但他知道这人同自家大人关系亲近,是他时常提起的那位“师兄”,因此还是同他说了:“这些时日大人总睡不好,那日一夜未眠,又听说他那个阿爷在府门口闹着要见他,大人亲自带人去醉霄楼里谈了些话,想是叫那人给气着了,回来人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