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外头天还没亮,雁王殿下说走就走,那早已歇下的驿丞带着人,连靴子都未穿齐整,便着急忙慌地合衣跑出来迎。
“殿下怎么这会儿走,下头的侍从怎么也不事先与卑职知会一声,害得卑职这下什么也没准备,多有失礼之处,可不冤死了吗?”
他不敢出言责怪这位大人物,便只好拐弯抹角地去指责他身边人。
可谢时观却垂眼睨着他:“本王几时要走,还需同你知会?”
那驿丞腿一软,立即便跪下了:“卑职怎敢?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殿下金尊玉贵,何等人物,来时卑职便没伺候好您,临走时怎么也该领人夹道相送才是。”
谢时观并不答话,只是笑,笑得那叩拜在他脚边的人毛骨悚然。
“是啊,”好半晌,那驿丞才听见他道,“此事该是你失职之过,只是本王心善,见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不好说要罚,可你啊,怎么还故意到本王面前碍眼呢?”
那驿丞脑袋都要叩到地上去了:“卑职、卑职……”
不等他说完,殿下便一脚踩在了他后脑上,逼得他额头和鼻尖猝不及防地往那砖石地上撞去。
雁王殿下脚上那双玄青色的缎靴被掸得发亮,鞋底也并不脏,可当着这一众驿卒的面,被这样欺辱,比赏这驿丞一顿板子还难受。
鼻尖与冷冰冰地石砖相撞,碰出一行温热,那驿丞缩着背,五体投地的姿态,眼眶垂泪:“卑职该罚,该罚!”
折辱这一个发须半白的老翁,着实没什么意思,谢时观兴趣缺缺,收起那只脚:“你这姿态倒是好睡,谅你奔来赴去地劳碌着,便赐你在这儿趴到天明,如何?”
那驿丞哪敢不满意,连连叩拜,在那青砖上叩得“咚咚”响:“卑职谢殿下的赏,卑职谢殿下……”
等他被那左右驿卒们扶将起来时,雁王那几人早就离开了,他鼻尖唇角的血迹已然干涸了,额头也磕青了一块,看起来狼狈极了。
那驿丞咬一咬牙,接了身侧驿卒递上来的帕子:“通知那边了没有?”
“昨夜便知会过了,那边应早一步候着了才是,只是这雁王走的太急,到底乱了计划,如今递信已来不及了,您看是不是放一只穿云冷焰,提醒他们早做准备?”
“放,”这驿丞催促道,“快去放!”
“不过一个毛都没长全乎的竖子,怎敢这般猖狂,也不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界上,真当这普天之下,全是他雁王府吗?”他揉着鼻下干涸的血迹,龇牙咧嘴地冷笑着,“到了这金陵城,就是他谢翎,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一转身,那些驿卒们便扶着他往里头走。
“好戏要开演喽,”他笑着说,“咱们只需竖起耳朵听着,这些大人物嘛,要上去了,那便是扶摇直上的盛景,可要倒台嘛,也不过‘轰然’一声、顷刻之间。”
*
“殿下,”小满低声汇报着,“他们夜里在马饲里悄悄加了点东西。”
说着他便从袖口之中取出了一根细长的草叶,沈却认得这草,因此便在殿下手心了写了三个字。
“醉马草?”谢时观没听过,话音里几分犹疑,“什么东西?”
沈却这些日子跟着陶衣如一道进山采药、晾药,识得了不少药草,这草药他们这儿是寻不到的,陶衣如家药柜里的那点干货,据说还是辗转从西川那边买来的。
“此草于羊马家畜来说,属剧毒,”小满显然是去探查过了,平铺直叙地解释道,“马匹误食后形如醉酒,狂躁不安,或飞跑或颠乱,直至精疲力尽,最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而亡。”
“可能是怕咱们这些马匹明日上不了路,惹得殿下怀疑,因此他们只在那马饲里掺了一些,若非是细细查探,实在很难发觉,方才夜半时,奴已给这些马匹灌了些草药温水,催着它们吐过了,眼下马儿们只是精神有些许萎靡,旁的并无大碍。”
与此同时,在前头驾车的谷雨停了马,急急地入帘来报:“殿下,前路上有些杂乱脚印,不像是寻常的商队,也不似公家的辎重马队。”
“能看出有多少人吗?”
谷雨忖了忖,随后又低低摇头:“太乱了,下走不能确定。”
“前边不远处有段山路,乃是离城必经之地,就算要换乘水路,也必得从那处过。”
谢时观像是早就料到了,因此并不多犹豫,决然下了论断:“先弃车。”
“谷雨,你乘马就地西去,到城外接应沈向之,小满,你带着小世子原路折回,把那崽子先不动声色地送到那奶娘家中去。”
沈却听得心慌,不自觉地便捉住了殿下的手腕,谢时观像是现在才想起他来似的:“你呢,是要和本王一道,还是随那崽子折回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沈却一时还有些发懵,他没立时回应,谢时观便以为他是怕了,因此便道:“别怕,他们要的是本王的命,那崽子尚未在人前露过面,没人会猜到他身份,至于你么……”
沈却已在人前消失了几乎一整年,没人会料到雁王此次秘密南下,只是为了捉这哑巴回府,在那些人眼里,沈却恐怕早已被雁王处决了,因此他若跟着思来一道躲进平民家中,想必也能安然无恙。
这些话,不必王爷明说,他也是知道的。
“那殿下呢?”这哑巴看着他,眼中写满了着急,“殿下去哪?”
“金陵城乃是缪党主家,四下缪党支系遍布,上下沆瀣一气,城中是不能多留了,”谢时观轻描淡写地,说到这里,他又笑一笑,随即吩咐道,“小满,带沈大人和小世子回去。”
沈却哪里肯,死死攥着他手腕:“我跟殿下一道。”
“你腿上还有伤,跟着本王,毫无助益,只是拖累,”谢时观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指节,“听话啊,阿却。”
这哑巴却红了眼,那样固执地看着他,还是那句话:“我和殿下一道。”
谢时观本就没想让他跟着,只是要骗他这一个眼神,只要这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可不管那哑巴如何挣扎,殿下还是将他的手脚捆牢了,又把人丢进了后头那随行的小车里,那奶娘和思来都被安置在这里头,见他被捆了手脚丢进来,那位抱着思来的奶娘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可又不敢惊叫。
又听外头的殿下吩咐小满道:“你把这张脸皮摘了,再把这外头的帘子换一换,从小路上折回,若有人盘查,就说你们是来金陵省亲的,问你家在何处,报那妇人的家宅所在便是。”
小满立即颔首:“是。”
沈却快要急疯了,可偏生他是个哑的,拼命仰颈张唇,作出嘶喊的姿态,可那奶娘也只是抱着思来缩到角落里去。
他随身的那只弯刀方才叫殿下给缴了,眼下他身上没有可使的利器,便只好盯上了那奶娘髻间的那只铜簪。
“帮、”他很使劲地比着唇形,“帮帮我。”
第七十三章
雁王手中持着只蜡封的密信, 这是从京都发来的,上头盖的是大理寺卿的私印。
在这当口上, 他火急火燎地把这封信递送到南边来, 里头装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眼下自身难保,自个都是旁人瓮中鳖, 哪里还能把手伸到京都里去?
这些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再怎么居高临下, 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不是大罗神仙。
要想登高,就必然要随时做好踏错一步,便会跌落悬崖, 粉身碎骨的准备, 谢时观从来对权势不强求,对死生也很看得开, 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便也当有“得即高歌失即休”自觉。
只不过倘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谢时观都不会认。
这回算是他倒霉, 殿下早知这金陵城是缪家地界, 他们若绕条远路, 也并非就绕不开了,只是谢时观没想到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地对自己动手, 这是完全撕破脸面,非要同他争个你死我活了。
京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朝野里乱起来了, 缪党才敢这么不顾死活地对他出手。
就算他们此番绕路而行, 缪党的人也必定会追来, 意图将他戕害在回京路上。
此时天将明未明,远处连绵山线之后隐约能窥见几分天光。
谢时观登上半山,山上风过云不动,只隐隐约约地飘下了几粒细雪,绒毛碎屑一般,落在手背上,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殿下在这恍惚之间,忽然感知到了片刻的孤独感。
山下的金陵城灯花已熄,繁华寂灭,剥去了那一身紫袍玉带、华冠丽服,原来他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孤形只影的一个人。
他能轻描淡写地安置好旁人的归宿,却独独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谢时观的眉眼之间忽然泛起了一点笑意,在那晦暗难行的山路上显得很黯淡,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串€€€€€€€€的脚步声。
谁?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缪党怎么可能只派了一个人来?
谢时观迅速回身,腰际长剑随即出鞘半寸,可随着那个单薄的黑色轮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近,殿下手上却徒然一松,像个傻子般怔楞着看向那人。
远处天光乍破、晨光熹微,而那哑巴身上拢着一层薄薄的微光,正坚定地……一步一步朝他而来。
这还是谢时观人生头一回,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些或嘲或讽,那些戏谑与揶揄的笑意忽地便全落了下去,再也聚不起来,哪怕是一星半点。
二人在那暗弱的曙光里对视着,谢时观看见他的眼角是红的,身上衣襟也乱着,沾上了一点尘灰:“你……”
启唇的那一刻,殿下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
“你怎么来的?”
那奶娘胆儿小,见他苦苦央求,也才肯把髻间的那只铜簪丢到他手边去,沈却拼了命地磨开了手腕上的束缚,到她怀里看了思来一眼,随即便跳车而逃。
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又在道旁的碎石细沙上滚了几圈,沈却顾不上看自己身上,只一刻不停地往这边追来。
可这些委屈在这哑巴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他只是抬手,缓缓地:“走来的。”
“属下要同殿下一道……”还是那句话,那个眼神。
不等他比划完,谢时观一把将他拉过去,抱了个满怀:“你怎么这么笨,还不肯从命,不是说好了,让你和那崽子一起去那奶娘家里躲一躲么?”
心头那阵柔软劲过去,殿下便想起了他小腿上的那处伤,外头罩着宽袍,他看不清,于是便伸手拎起他下摆,果见那亵绊沾了些血迹,想是那处才半愈的伤口又裂开了。
为了追上他,这哑巴想必是一路跑着来的,这山路泥泞难行,他拖着一条伤腿,怎么能好?
“疼不疼?”他问。
沈却本来还没察觉,被殿下这么一问,腿上才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怕殿下嫌他来是拖累,他连忙比划道:“没、没事的,不疼,我能跟得上的……”
“疼也是活该,”谢时观却捉住了他那双手,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别跟来,才好点的伤,你就这般不惜命,故意要气死我,是不是?”
沈却摇了摇头,眼里几分无措。
这哑巴手上说着不疼,可殿下却快要疼死了,轻轻松下那衣袍,又一转身,半蹲下去,两手往后揽着,支使他道:“上来。”
沈却愣住了,杵在那儿没敢动。
谢时观也不知道他愣个什么劲,干脆便退后几步,强行将那哑巴背在了身上。
这哑巴不配合,殿下也从没背过旁人,手上动作不熟练,弄得沈却直往下滑。
他滑下去一点,谢时观便要停下来将他往上掂一掂,沈却怕摔着,便只好小心翼翼地伸手搭着殿下的肩膀,殿下脚步微停,他便有如那惊弓之鸟一般,将手又缩了回去。
“怕什么?”谢时观立即察觉到了,“不想累死本王的话,就乖乖地贴上来,手勾住本王脖子,替本王分些力去。”
沈却听了,这才缓缓地在他后背上贴紧了,双手交叉着勾着殿下脖颈,脑袋轻轻地倚在他肩上,时不时地便要蹭到殿下的鬓角。
这山间太静了,沈却几乎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那样喧闹,他好怕、好怕殿下也能听见。
殿下的背脊宽阔,他不爱着厚袍,就是再冷的天,也就是这般半厚不厚的一身,里头顶多缀着一层薄薄的丝棉,沈却紧紧地趴伏在他背上,仿佛能透过那层层衣料,感知到殿下的体温。
这山路难行,谢时观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掂一掂背上那人,把人背稳了,才好继续走。
可殿下每次像掂小孩儿那样掂着自己,都叫沈却感到难堪,他身上还没好全,昨夜殿下又给他那处抹了一遍药,弄破的地方没来得及长好,还是红的。
这样一遍遍地蹭在谢时观背上,沈却身上觉得难受,心里又怕殿下能感觉到,那抵在他背上的异样又畸形的柔软。
直到如今,他还是没法正视自己的残缺,哪怕殿下曾那样痴迷地看着他的身体,他也没法坦然,只能这般又沉沦、又煎熬地往下坠着。
谢时观带着他往密林深处走去,眼下埋伏在前路上的那些人,应该已经截获了那辆空空荡荡的马车了,没寻到人,他们大概会以为雁王带人留在了城中。
现下说不准已折回去了,正在满城搜寻谢时观的踪迹。
可雁王殿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大着胆子,打算孤身一人从那些人背后绕过去,等谷雨接到了沈向之,这些人便再翻不起什么浪了。
“你怎么舍得下那崽子的?”谢时观低声问他,他忘了他是个哑巴了,人如今贴在他身后,哪里还能比划给他看,“一会儿他醒了寻不见你,要是闹个不停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