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沈却的心就像被揪住了一样,他哪里舍得下?只是他不想苟且,不愿背着殿下偷生。
可殿下却不知从他这片刻的沉默之中领会到了什么,背着那哑巴勾起唇角,却抑着没有笑出声。
片刻后他才问道:“比起那小崽子,你还是更疼本王一些,是不是?”
背上的人没回应,谢时观就故意掂他,又故意将那向后揽着的手臂半放松了,那哑巴怕掉下去,就要更用力地攀住他,贴得更紧。
“是不是,”谢时观很故意地问,“是不是啊?”
沈却人在他身后,就是有心,也没法回应殿下,因此便只好红着脸,拽紧了他衣襟,很吃力地贴在他身上,不叫自己掉下去。
谢时观只是闹他一闹,随即便又将手臂收紧了,这哑巴看着单薄,可贴在他背上时,身子却是软的,环上来的手臂还带着一点香。
也不像是香,说不清是什么味,但殿下却觉得很好闻。
一闻就知道是这哑巴。
沈却不知道自己让殿下背着走了有多久了,天渐渐亮了起来,那小雪也没完没了地往他们身上飞来。
这哑巴便悄悄地拿起自己的袖子,替殿下挡在鬓侧,遮住那零星的飞雪。
谢时观装作没发现,可心里却很受用。
他们这会儿像是在往山下走了,可忽然之间,沈却竟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点€€€€€€€€的动静,不像是这林间野物爬过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人……
沈却心里立即警惕起来,手上捏了捏谢时观的肩膀,殿下没回应,想必也发觉了。
疏忽之间,两人都听见了一只箭矢飞过的声响,谢时观闻声辨位,背着那哑巴堪堪闪开了。
不远处便有一块半人高的山石,谢时观迅速背着人飞跑过去,先把人放下了,飞快地:“你先呆在这儿,不要出来,听见没有?”
那哑巴没点头,殿下也没管他,只是迅速解了腰间的匕首丢给他,随后抽剑迎出去,接连打飞了两只箭矢。
听这脚步声和发矢的速度,来的人应该不多,至多二三个,谢时观的功夫并不在他之下,沈却从没和殿下正经交过手,只是如果是“林榭”的话,解决这几人应该并非难事。
可这哑巴心里却还是怕,听见前头那刀刃相接的声响,他只怕是殿下吃了亏,心跳急慌,几次想站起身出去,可都堪堪忍住了。
他眼下腿脚不便,一瘸一拐地跑出去,只怕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要拖累了殿下。
正当沈却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忽地眼前便被一道阴影笼住了,他仰头上望,看见的先是那滴血的剑尖,随即便是殿下那只握剑的手。
谢时观那衣袍下摆上也溅上了些许血点子,沈却胆战心惊地,一寸寸地抬起头,见殿下看起来安然无恙,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去。
“不过三两个不上台面的死士,”殿下收了剑,又笑他,“怎么怕成这样?”
说罢便伸出手,要拉他起身。
沈犹豫了片刻,这才恂恂地伸出手去,可还不等他搭上去,就见他脸色忽然一变,随后只手抽出那只匕首,像使脱手镖一般甩了过去,险伶伶地从殿下耳边擦过。
下一刻,谢时观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刀刃入肉的声响,随后便是一声刺耳的惨叫声。
他恍若未闻,反倒一把攥紧了沈却的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等把人抱紧了,殿下这才转身去看,那只匕首已牢牢扎入了那死士的眼眶里,几乎要将他的面目都穿透了,腹部也有一处贯穿伤,是他方才捅的,转着剑柄搅过了,没想到他居然还站得起身来。
这死士手里握着一只短刀,若是沈却下手再慢一步,那短刀便要捅在谢时观的身上了。
谢时观拉着他手把人拽进怀里时,发现那哑巴一直在抖,抑不住地颤着,像是怕极了。
殿下顿时便没了嘲弄他的心思。
谢时观一手托着他发,一手则轻轻拍着他背,叹一口气:“不怕啊,不怕……”
“不是都叫你一刀扎死了吗?”殿下拉着他去看地上那死相难看的死士,“你自己看看。”
沈却并不去看那具尸体,只是碰一碰他后背,见殿下确实是一点也没伤着,这才放了心。
第七十四章
那些缪党到底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留下了这三名死士巡山,谢时观提剑出去时, 其中一个机灵的, 还眼疾手快地往天上放了一只冷焰。
“此处不宜再久留了,”谢时观半蹲下身,一边伸手向后揽, 一边道,“其余缪党见了那焰火信号, 必定会立时朝着此地赶来。”
见沈却好半晌都没动, 殿下便催促着:“上来啊。”
沈却不想再劳累他,可又怕殿下等急了要不耐烦,因此便半推半就地再度伏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 这回殿下再背他, 便不像才开始那般不稳当了,托住他腿时, 那双手似乎还在那……更上边的位置也捏了捏。
沈却微微挣了起来, 可殿下却若无其事地一偏头:“乱动什么?”
他问得理直气壮的,弄得沈却忽然分辨不出, 他究竟是故意的, 还是只是不仔细碰着了。
思及此处, 沈却顿时便不敢再说了,唯恐是自己错误了王爷, 毕竟刚刚才在那刀口上滚了一遭,殿下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再想……这些事呢?
沈却越想越觉得,是他把王爷想脏了, 因此反而自己愧疚起来了, 而后乖顺地伏在他颈边, 动也不动的,任殿下后头再怎么掂,他都不恼。
*
沈向之原本是想派人将这座山都围将起来,而后慢慢缩紧了去寻人的,可无意中竟叫他瞥见了半山上放出的那只冷焰,这才罢了差人搜寻的心思,直接领着那批精锐朝这边赶来了。
他身披轻甲,策马奔来时,远远先是看见了谢时观,而后才是……殿下身上背着的那人。
那日得到消息要他带着这些精兵赶来南边时,沈向之心里便觉得很奇怪,约莫着十日以前,殿下忽然便向朝里告了假,对外宣称是感染风寒,病重起不来身,可对内却说是要出去散散心。
可究竟是要到何处去散心,殿下谁也没说,甚至连府中亲卫也没带上一个,草草收拾过后便走了。
他不是没想到过,殿下有朝一日,可能还是会找到沈却,毕竟王爷那般执着,沈却都逃了将近一年了,他却还是念念不忘,只是能替他瞒着的,沈向之都尽力替他瞒下了。
可沈向之却没想到,再见时,竟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那哑巴见着他,便直往雁王背后缩,又悄悄掰着殿下的手,要他放开自己,好像很怕见到他似的。
沈却确实很怕见着他,师父于他来说,就是一个严肃又宽厚的长辈,他犯下了那些不耻之事,又背着他逃到这南边来……
虽说这一路上也有他的授意,可闯出祸的人是他,师父不过被迫回护着,他惹下了这么多麻烦,师父心里一定不会高兴的。
但沈向之似乎并没有刻意去注意他,只是下马俯首,沉声道:“卑职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身后一众精锐紧跟着下马叩首,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谢时观这才慢悠悠地去拆那封密信,他没耐心,看着哪处顺手,便从哪处往里撕,抽出里头那短笺时,沈却眼见那笺纸都让他撕下了一大半,变得破破烂烂的。
殿下展信,只见里头只两行小字:缪昭仪有孕,圣人病重,太傅下狱,速归。
只短短一只信笺,却道破了如今京都朝野里的局势。
缪昭仪,便是当今圣人的母家表姐,乃其姨母的嫡生女,谢意之年纪还小,对后宫侍寝之事从来兴趣缺缺,立妃封嫔这么些年,也没听说过哪位妃子有过身孕。
偏偏是雁王不在京都的时候,偏偏又这么巧,是这位昭仪有了身孕,谢意之今岁也一直好端端的,偏生这时候就病了。
“虎毒还不食儿呢,”谢时观冷笑道,“她这是想趁着这空档,废了谢意之,推那个尚未出世的稚子登上皇位吗?”
自从缪家那位国舅在今秋被处斩之后,缪党的势力便一落千丈,亲生的儿子拎不清,总向着那位皇叔,缪太后也是好容易才狠下的心肠。
谢意之不事朝政,贪玩怠惰,连自己的亲舅舅都救不下来,缪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指望他些什么,说不准往后连这皇位都叫旁人给夺去了。
倒不如先一步出手,那襁褓里的婴儿总比那忤逆不孝的少年人好摆弄,到时候她便一跃成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这天下还不是牢牢攥在她缪家手中?
偏巧碰见了谢时观离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退一步,缪家的荣盛兴衰今后便不再是她能掌控的了,可若再进一步,冒一冒险,说不准便能一举解决谢时观这个心腹大患,又能把住朝政。
只是折损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却能换得家族的半世荣光,想必那缪太后还觉得很值当。
沈向之颔首道:“殿下,卑职事先已遣了十一到附近州府中借了兵吏,眼下该是已围了这金陵城了,城中那些缪家主系旁支、所有与谋者,您看要如何发落?”
若依照谢时观的性子,那自然是要血洗了这金陵城才好,可惜眼下京都里局势难定,不只是缪党,天子病危,他又不在京都里坐镇,那些封地上的藩王得了消息,必然也是虎视眈眈的。
他没时间同这些人多做纠缠,因此便道:“将那些党羽先下了狱,带几个官大的押回京,等到了京都,再和那缪太后算总账。”
*
自见面后,沈向之便没来找过他,那些沈却以为的质问和训斥,全都没有。
师父不肯多看他一眼,沈却便也不敢过去找他搭话。
夜里他们依然要接着赶路,小满带着那奶娘把思来送回来了,掀帘去接的时候,沈却发现车外的沈向之好像往他这边看了眼,心里猛地一跳,可等他再回望过去时,却发现方才那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沈却不免有些失落。
师父不肯搭理他,这比直接当面来骂他,还要令他难受。
殿下此时正在另一个车厢里同几个长官谈事,车厢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那马蹄声和车辙在道上碾过的声响。
沈却抱着那崽子进到厢里,拿打湿的温棉巾给他擦了擦脸,这小崽子也不知是哭了多久,双眼都肿着,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看起来委屈极了。
沈却很心疼地在他颊上贴了贴,而后又给这崽子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裳,把他侍弄舒坦了,又嗅着阿耶身上的味,思来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他才刚把思来放在榻上,外头却忽地响起了一点动静,有只手掀了帘,缓步走进来,没看他,只是把一瓶伤药放在那厢内的小几案上,也不打招呼,开口便道:“腿上不是还有伤么,擦过药了没有?”
沈却起身来,尽力使自己坡得不那么厉害,到了沈向之跟前,才抬手,低缓地:“师父……”
沈向之这才用正眼去看他,他话本就不多,在沈却面前又一向是个严师的角色,两个都很闷的人这乍一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那伤严重么?”沈向之又问。
沈却连忙摇头:“小、小伤而已。”
就这么一问一答,忽然便又没话了。
沈却努力地搜肠刮肚,才终于又抬起手来:“师兄他,他怎么样了?怎么没一道过来?”
“他没事,”沈向之沉声答,“让他留在王府里盯着呢,殿下不在,我也不在,总不能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府里去。”
“你……”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小榻上那崽子似乎却又不安稳了,小声嘤咛起来,沈却便只好又折过去哄他。
“这是你……”沈向之有些难以置信地往他那边看了眼,“你的孩子?”
只这一眼,沈却便有些受不了了,不自觉地缩着,身形看上去有些佝偻,他最怕的就是亲近之人这样的目光。
可是他也不能不应,好半晌,才怯怯地点了点头。
沈向之看着他那副模样,心里浮起几分莫名的火气,从那大夫口中听到,和如今亲眼见到,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刚得知他身有畸形的那日,沈向之只觉得荒谬,沈却分明是他看着长大的,那样一个稳实乖顺的男孩子,虽然也不比旁人聪慧灵透,可却比他们都更能吃苦,更要用功。
比起自家那个没事便闹得他耳朵疼的沈落,沈向之心里偶尔还要更偏向他些,这哑巴不如沈落圆滑,倔起来牛一样,孤身躲到那异乡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人欺负。
这一岁以来,沈向之面上装得和个没事人一样,可心里却时不时要浮起几分担忧。
沈却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沈向之再明白不过了,他既自知身有残缺,藏着躲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故意去招惹谁。
他回府后也上下探查了一番,却压根寻不到这么一个人。
首先,内府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除了王府中亲卫,便只剩下活在暗道里那些死士,亲卫们他都知根知底的,该娶亲的都娶了亲,剩下的那些独身汉,也不像是能把手伸到沈却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