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遍寻屋内不见栗延臻,只披了件斗篷蹬上靴子就往外跑,在后厨找到了正揉面的栗延臻。方棠见对方左右开弓认真地摆弄着面团,便悄悄溜进门,蹑手蹑脚地朝着栗延臻靠近。
谁知还没接近,栗延臻就仿佛后背长眼一样,带着笑说了句:“丞相大人要如何偷袭末将呢?”
“我没有要偷袭你!”方棠直起身子,理不直气也壮道,“我只是来看我的面!”
栗延臻将面团扯成几块,在案板上摔打,周身弥漫着烟尘状的面粉:“是,丞相大人说什么都对€€€€面要软一些的还是硬一些的?”
“硬一些。”方棠说。
他很喜欢嚼这些劲道的面食,吃起来嘴巴鼓动得很快,同时享受圆滑的面块在口中碰撞回弹的感觉。
栗延臻的手指能握抢搭弓,也能下得厨房,做这些细碎的活儿游刃有余。方棠从小倒是没积攒什么厨艺在身上,平时就爱看人做饭,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等着饭好上桌。
栗延臻给他煮了一大碗银丝面,淋了熬煮整夜的浇头,色泽诱人、油光可鉴。方棠一闻到那味道连路都走不动了,也不顾烫,急急忙忙挑了一口吃进去。
数日不进荤腥的他此刻彻底开了闸,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面,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抹了抹嘴角:“手艺不错,本相非常满意。”
栗延臻在一旁已经甚有兴味地看了他许久,一直面带笑容,眼底藏着些隐晦的情绪,这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丞相大人可吃饱了?”
方棠满意点头:“吃饱了,我要午睡。”
“好。”栗延臻将碗筷推到一边,朝着方棠走近,“丞相大人吃饱了,便轮到末将了。”
方棠瞬间警觉,转身跑回内室,飞快地蹦到床上,杏仁样的瞳孔圆溜溜盯着栗延臻看:“做什么做什么?!”
“丞相大人在家书中写,让末将一日三餐不要缺漏。”栗延臻面露狡黠,一步步地逼近,“自从昨日我回来,满打满算连一顿都还没有吃。”
方棠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骄横地瞧着他:“是吗,本相何时说过?”
“丞相大人记性不好,无妨。”栗延臻几步走过来,挡在床前拦住想要逃开的方棠,“末将这几日无事,整日都可以在身边提醒。”
“栗将军你€€€€唔!栗延臻,你放肆……嗯……”
方棠被他紧紧抱着,两人滚到床上闹作一团。然而栗延臻这次只是将他抓过来搂入怀里,温热的手掌一下下安抚着方棠的脑袋。
渐渐地,方棠也被他揉得静了下去,趴在栗延臻肩膀上,抽抽鼻头,倏然掉泪。
“夫人那天是不是很怕?”栗延臻轻轻问他,“怪我,不能在你身边。”
“青槐他,都是因为我。”方棠低声道,“是因为我……他不救我就好了……”
栗延臻不语,只是继续在他耳朵和脸侧揉着,尽自己所能地落下令人安心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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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日城中有人施粥,据说是当地的富户员外,从前盐铁行当还未收紧的时候,此人以卖盐贩铁为业,一跃成为京中巨富。后来虽然退隐市井,却依旧在城中有着十几处买卖营生,药房、粮店、布行、典当,遍及京城。
方棠也听说了这件事,那日午饭后便和栗延臻说起,还说若是能见见这位富户,稍加抚慰与嘉奖,怕是对安定城中饥民也是有益处的。
“夫人要是想,等你午睡起来我陪你去瞧瞧。”
栗延臻对这种事情兴致缺缺,他小别胜新婚的情致还没消,这会子只想着方棠,其他都无暇上心。
午后两人打点完毕之后步行去了街市,见主道上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施粥的摊子前全都是捧碗排队等着领粥的饥民,偶尔有三两衣着光鲜的无赖也混迹其中,显然是想来蹭一碗便宜。
不过这摊主似乎大方得很,但凡是来领粥的,通通来者不拒,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方棠见那员外身宽体胖的样子,浑圆的肉脸笑呵呵的,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两人轮着往伸来的碗里盛粥,每碗都满得快要溢出来。
“京中居然有如此乐善好施之人吗?”方棠歪了抬头,很诧异地看着,“就算是富得流油,要开仓放粮也少不得是要肉疼的。”
栗延臻道:“这世上没有任何白拿的吃食,这人要么就是在笼络人心,要么有旁的打算,总之居心并不会太纯良。”
方棠略加思索,道:“你说我们两个要是去领粥,他会给么?”
栗延臻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夫人要去?”
方棠瞅着他,忽然一笑:“怎么,栗将军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排队领人家施舍的粥,很没面子?”
栗延臻顿了顿,说:“不会,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堂堂一国丞相与武侯,就这么在人来车往的皇城大街上,跟在一堆难民的尾巴后头排起了队。过路的人少不得要投来惊异的目光,大概是也把他们当成了骗吃骗喝的无赖,看得栗延臻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方棠的手在宽袖下悄悄勾着他的手指,轻笑道:“好了,你去那边等着,我在这儿就行了。”
“无妨,我陪你。”
栗延臻倒真陪他到这儿站着了,方棠起初想着很快就能排到自己,没想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也能碰见熟人。
“新鲜啊,这不是丞相大人和燕幽侯吗!”
一声不怀好意的调侃从身后传来,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栗安正前呼后拥地走过来,穿得像只富贵的豚鼠,身边几位都是朝中官员,今日倒是很稀罕地没见着东阳郡主。
栗安走近,双手负在身后,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道:“这灾荒年就是不一样,我只听说城中有富户施粥,好奇便来一看,没想到还能看到丞相与燕幽侯也在此排队,可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啊。”
方棠冷眼相对,还没说话就被栗延臻拦到身后,只听栗延臻轻轻笑了笑,说:“我回京前就听闻你在将军府上待得快生蛆了,怎么,今日也是呼朋引伴出来喝粥的么?”
栗安自从沾了栗氏本家的光,便接连飞升,连带着被封了个大将军不说,后来又加了南武将军的封号,圣上亲旨在京中赐宅居住。
那段时间栗安上赶着出尽了风头,宅子门前全是络绎不绝巴结送礼的,都是些在朝中浮萍无依的小官员,没什么靠山,又攀附不上栗苍,便退而求其次。
栗延臻这话一出,边上簇拥着的官员都有些尴尬,纷纷看向栗安。
换在平时,栗延臻这番话能换来栗安跳脚上房怒不可遏地骂上三天三夜。不过大概的确是富贵权势养人,栗安非但没怎么生气,反而讥笑着讽刺道:“那倒是不敢与燕幽侯比的,毕竟在边关胶着几月,不进不退打不下战功的人不是我,灰溜溜回来找陛下讨要粮食的也不是我,燕幽侯和丞相大人请自便吧。”
“他什么时候如此大度了?”
待栗安走远,方棠扯着栗延臻的袖子问了一句。
“狗眼看人低罢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栗延臻道,“快到我们了。”
等两人排到了摊子前,那富户举起勺子准备施粥,却见面前的人两手空空,连个碗也未带,便笑道:“这位公子,寻常来领粥的都是自己备碗,二位看穿着倒像是一起的,怎么都没带碗?”
方棠看着富户,点了点头说:“如今灾年,不少百姓家中几乎都变卖殆尽,甚至连儿女都送养在外。若一人来领粥却实在无碗,员外将如何?”
富户闻言笑了一笑,道:“某在此施粥,一锅一勺而已,若要其他,恕某实在有心无力。家中粮米充足应有尽有,但也仅此而已,若今日我破例多给出一只碗,明日便会有更多人空手而来,我就算是掏空家中碗筷,也难以为继。”
方棠听这人回答,倒是觉得很新鲜。此人善施是一回事,固守原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倒也不能说这话全无道理。
“说得不错。”方棠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一锭银两,伸手摆到桌上,“既然这样,这些钱就劳烦员外多买些米吧。”
富户怔了怔,看着方棠的表情先是愕然,接着又露出和先前一样憨实的笑容:“那就多谢公子了,明日还有施粥,公子若还想来,记得带碗。”
方棠拉着栗延臻离开了施粥的摊子,刚走出人群几步远,他忽然就听到栗延臻笑了一声,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笑什么?”方棠问。
栗延臻轻捏着他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夫人给钱的时候,其实尴尬极了吧?夫人实在没想到,来喝粥还要自己拿碗。”
方棠的脸倏然青了,支支吾吾地憋了一阵,气急败坏朝栗延臻身上捶去:“我没有!”
“不过夫人倒是很懂得应变,刚才那番话除了我,绝无第二个人听出夫人其实很慌,想给完钱就快走。”
“栗延臻,你讨打吧你€€€€”
作者有话说:
盐又逗老婆。
(下一更在周六,累瘫了……)
第51章 赈灾
富户分完锅中最后一碗粥,对着身旁的小厮说道:“去收拾东西,叫马车来。今日除夕,要早些回府。”
“是,老爷。”
小厮转身去备马了,富户擦了擦手放下袖子,看四下无人,便快步走进了施粥摊子后面的草棚前,口中低低响了两声暗哨。
不多时,一个修长的人影从棚后走出,是个青年男子的身形,穿着华贵,身披白绒大氅,腰间还佩着一枚狼牙璞玉。男子抖了抖衣襟,声音徐徐说道:“先前来的那两人,你看清楚没有?”
富户低下头:“小的有眼不识,请可汗指点。”
“那是大渠的丞相和燕幽侯,不得了的人物。”男子轻笑道,“我叫你在城中敲锣打鼓地施粥,没想到真的会引来大鱼。不过我们眼下的目标不在这里,北境那边,还需添把火。”
“请可汗吩咐。”
男子沉思片刻,说:“我们暂时不需要有所动作,祸起萧墙之内,且看这大渠皇帝要如何做,我们静待时机便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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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修宁敲开栗延臻书房的门,将一封军报呈上去:“少公子,大将军和大公子有信送来。”
栗延臻接过军报,拆开后从头到尾读过,道:“京中还是没有运粮过去,前线粮草彻底吃紧了,再不拨些过去,怕是只有暂退大军回关内才可解决。”
“陛下那边何意?”闻修宁问道。
栗延臻道:“先前已经朱批回复过父亲和兄长,说是如今军马疲弊,不可再恋战进取,只尽量以和为主。”
闻修宁闻言沉默着皱了皱眉,没再出声。
“你也看出陛下退兵之意了吧。”栗延臻道,“京中已经空虚了,很难支撑再战。”
闻修宁道:“可西羌不除,终成大患,末将以为西北战事不可一拖再拖,怕是就在年头这几月了。若大将军能一举安定西羌各部,也算是能够一劳永逸。”
栗延臻将军报放到一旁,道:“晨起陛下传旨,让我年后随少夫人一同南下赈灾,你看来是何意?”
“让少公子亲眼瞧一瞧江南饿殍之状,懂得民间百姓疾苦,再权衡西北是战是和。”闻修宁道,“陛下是在提点您。”
栗延臻点点头:“不错,陛下之心昭明可鉴,这是在给我栗家施压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酸痛的肩颈,见时候也不早了,想着今晚是除夕,左右要陪栗夫人和方棠守岁过年,他要早点过去。
方棠正在房里折腾刚剪下来的梅花,左右摆弄着都觉得不好看。身后栗延臻推门进来,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埋头在他发间嗅了嗅:“有梅花香味。”
“你闻我做什么?梅花在这里。”方棠明知故问地指了指瓷瓶,说道。
栗延臻在他后臀捏了一把,说:“近朱者赤,闻你也是一样的。”
方棠又弄了半天,忽然失落下来,叹道:“从前青槐弄这个是最好看的……”
栗延臻又搂了搂他,道:“夫人别伤心,先前我叫闻修宁查到了那些刺客的来路,大概年后会有信儿。”
“你要怎么样?”方棠扭头问他。
“不会血流成河。”栗延臻漫不经心道,“但也要掉一层皮。”
方棠之后就没再过问这事儿,青槐的死在他心头留下了一层恨,在生活中的每一个须臾,都会钻进他心口碎裂的缝隙中。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的确默许了让栗延臻动用栗氏的力量,来惩治幕后凶手。
除夕一过,朝堂之中立马就开始有所动作。栗氏诸人平时在朝中看似默默无闻得很,其实手握喉舌命脉。刚过完年没几天,宫中立刻就传来了殿前都指挥使遭贬斥的消息。
栗氏雷厉风行地搜集了指挥使贪赃枉法的证据,人被贬到了刑部司狱,栗延臻刻意留了余地,还没将人赶出京城。没想到第二天指挥使就不服上谏,参奏栗氏一手遮天,排挤忠良,要求皇帝严惩。
栗氏又动一动手指头,直接让人滚去了荥阳郡做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