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一万个不服,眼巴巴看着皇帝脸色。然而他那傀儡一般的天子也只能忍气吞声,表面上和颜悦色地准了栗氏的参奏,背地里不知道对着内侍长摔了几回东西。
方棠没理会这人后来又搞了多少幺蛾子,人不在京城,他也眼不见为净,过了初六便动身南下赈灾。
原定是先去闵州庐阳,再转钱塘,方棠这次并没有带多少人,只是两辆马车顺带装了些穿衣用度,婵松、望柳和闻修宁随侍。最重要的是身旁有栗延臻随行,方棠不再担心有人会在路上对他下手,也刚好让他接下来的几月过得不那么孤单。
马车走在官道上摇摇晃晃,栗延臻见方棠这时候还在入神地看着地方州郡的风物志,有些不满,伸手撩了撩方棠的头发,说:“夫人这一路看都不看我。”
“别闹。”方棠头也没转,抓住栗延臻的手拿下来,“等会儿陪你说话。”
栗延臻得寸进尺,抓住方棠的手不松,手指游走进对方衣袖,若即若离地在方棠小臂上搔了一搔。
“做什么?”方棠抖了抖,总算被他吸引过去注意力,用力就要往回抽,“闻修宁在前面。”
栗延臻抬了抬眼,对着外面说:“闻修宁,到后边去,让婵松来。”
闻修宁在前面驾车,耳根子稍微有点红:“这……不太合适吧,少公子。”
“你当谁都像你耳朵那么好使?”栗延臻道,“要不然换望柳过来也行,总之你去后面。”
闻修宁无奈,只能让望柳过来驾车,自己到后面和婵松两个人面面相觑去了。
望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闻修宁累了,换他来倒班,任劳任怨地换过来替方棠和栗延臻驾车。
只是闻修宁告诉他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掀开帘子看,少公子不会让少夫人有什么事的。
出了京城十里外,尚未修缮齐整的官道越发崎岖。车里方棠满脸通红地跪坐在栗延臻两腿上,连肩膀都是红的。
两人下半身被衣袍掩了个严实,不仔细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隐约露出青袍下半截白皙的小腿,同样有些泛红。
“不,不要了……”方棠扶着栗延臻两肩,被颠簸得声音断断续续,“放开……放开本相……”
栗延臻故意托着人的腰又往上顶了顶,换来方棠一阵压抑的低喘。
“太久没见,夫人还不习惯罢了。”栗延臻没羞没臊地吻上方棠肩膀,“很快就好了。”
马车每行驶过一段颠簸官道,方棠就面红耳赤地讲不出话来。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栗延臻才满意地放开方棠,把已经被惹恼了的丞相大人抱进怀里哄,又哄了一路。
三天后的傍晚,马车到了闵州境内一县城的官驿,驿长早就打点好了带人在驿馆外迎着。方棠一下车就看到几人跪在车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来的是玉皇大帝而不是一国丞相。
他想了想,转身看到正在提行李的栗延臻,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必如此,你们起来吧。”方棠道,“天不早了,离庐阳还有两日路程,我们今日先住这里,准备些饭菜,顺便把马喂了吧。”
“是,大人侯爷里面请,里面请!”
驿长怕栗延臻怕得要死,举国上下哪一个没听过栗氏威名的,比怕皇帝还怕栗氏。这芝麻大点的县城,陡然来了这么两尊大佛,其中一尊还是个活阎王,当地官员自然是惶恐不已。
果然方棠前脚刚进驿馆,后脚郡守和县丞就带着人来了,仿佛见祖宗一般,点头哈腰地赔笑,还让人将礼品装上车。方棠叫婵松和望柳把送礼的小厮拦下,皱着眉问郡守和县城:“你们这是做什么?”
县丞惊出一身冷汗,连带着边上大气不敢出的郡守脸也白了:“丞、丞相大人若是嫌礼薄,下官这就回去重新准备……”
“这是谁教你们的做派?”方棠愠怒道,“对巡视官员逢迎送礼,就是闵州诸官一向的规矩?!”
郡守和县丞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哭丧着脸,不知道丞相大人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心想着自己这乌纱帽怕是要戴到头了。
方棠稍稍敛了神色,道:“起来吧,不必害怕。你们的礼我不会收,原样拿走,只告诉我,闵州境内,为官之风如何?”
郡守与县丞面面相觑,似乎都有难言之隐,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
栗延臻这时开口道:“丞相大人也不必为难他们了,凡是在人下为官者,皆是由他人所控罢了。他们今日不敢说,却好过滔滔不绝,丞相聪慧,怕是也知晓内情了。”
方棠沉着脸,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本相只是南下前来赈灾,分文不会索取民脂民膏。户部运粮使随后便到,本相亲自点发粮食,到时闵州各受灾郡县也能得以安置。”
他看了看闻修宁指挥着让搬出去的礼品,又问:“我见你们送来的,还有新收的粳米,怎么,不是说灾荒严重么,如何还有新米送人?”
郡守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禀丞相,这米……这米是百姓纳上来的粮税,就剩这么些,其余的还要送进京,下官实在……”
“这话不对,闵州常年上折子说闹饥荒,既然还有收成,怎么百姓还会挨饿?”方棠问,“这也不能说吗?”
郡守脸色铁青地点头。
方棠叹气,道:“如此本相便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就当你们礼节到了,其余本相不再追究。”
二人如获大赦,千恩万谢地收了礼,急急忙忙走了。
方棠坐在驿馆昏暗的大堂里,面色有些凝重。
第52章 硕鼠
第五日晌午,方棠到了庐阳,还未进城,就一路遇见北上逃荒的灾民。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四周所见皆是一派触目惊心的景象。
天寒地冻之中,许多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拖家带口、怀抱幼子艰难腾挪着。路边黄土飞扬,干涸荒凉,全无印象中江南水乡的模样。
“为何会这样?”方棠难以置信道,“原本州郡报上的赈灾折子,并未说过这么严重。”
栗延臻道:“在其位者若是败绩大于政绩,即便此人勤勤恳恳爱民如子,也会背上骂名。更何况先前我们来时在驿馆与郡守交谈,他言谈间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也大概能猜到这里的情况。”
闵州知府与通判在城外迎接,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栗延臻一眼就看出对方这次是有备而来,一脸的游刃有余,比先前诚惶诚恐的郡守与县令从容了不知几百倍。
他不动声色,而一旁的方棠也看出端倪,表面和颜悦色地与知府闲谈着一同入城,余光却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情况。
城中饥寒之状与城外官道上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姓沿街乞讨的比比皆是,方棠看不过去,叫婵松从车上拿些口粮下来分给沿路的饥民。
“丞相大人且慢。”知府笑吟吟地拦住他,说道,“丞相若要散粮,且待下官叫人搭好围台、召集官兵驻守后再说。这些刁民饿了许久,见到吃食犹如饿豺一般不管不顾地下手争抢,当着丞相和侯爷的面儿,怪没规矩的。”
“人都要饿死了,讲什么规矩。”方棠道,“无妨,分给他们。”
知府见他执意为之,也不阻拦了,只是意味深长地和通判对视了一眼,规规矩矩地送方棠去了朝廷命官下榻的馆舍。
方棠一进去,就觉出这里布置的富丽奢华来。馆内陈设一应俱全,幕帘葳蕤,灯盏错落,甚至连那灯罩上一丝落灰也没有,显然是临时摆放上来,专门做给方棠看的。
“我竟不知原来闵州如此富饶吗?”方棠斜睨了知府一眼,说道。
知府躬了躬身,说道:“丞相与燕幽侯奉陛下圣诏亲临赈灾,下官有失远迎,一应吃住自然不能委屈了二位大人。若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提点,下官定当竭力。”
方棠见知府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了然。他到馆舍安置下后,借口自己舟车劳顿,将知府和通判都遣了回去,又转头和栗延臻去了屋里,把门一关。
“末将去叫人烧些热水,晚上亲自伺候丞相大人沐浴更衣。”栗延臻替他揉着肩,暧昧无极道,“丞相喜欢就好。”
方棠靠在他怀中,往后仰着头看了看他,兔子一样的眼睛笑意贯盈:“燕幽侯会侍奉人吗?”
“侍奉人的确不会,但哄丞相高兴,这些年也是学了不少的。”栗延臻亲亲他的眼睫,“末将愿意尽力一试。”
方棠好喜欢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自小欠缺的安心感,在栗延臻这里都能尽数收回来。栗延臻就由着对方闹腾,任凭方棠作破了天,他也只是满眼宠溺。
只是方棠一到了闵州,便发现问题比先前上报给朝廷的情况还要严重。他晚饭只吃了几口,闻修宁就送来了闵州当地的粮米课税簿子,说是知府衙门里能找到的所有簿子都在这儿了。
先前方棠他们从北城门进,闻修宁便拿了栗延臻的腰牌,先一步从西门入城,猝不及防地去了知府衙门。是时那些文官主簿正在搬迁这些账本册簿,被闻修宁尽数截下,拿来给了方棠。
方棠边喝着粥边翻看那些账簿,很快清点完了,疑道:“只有这些么?先前的呢,为何没有?”
“禀少夫人,听那钱粮主簿说,去岁之前的都在洪灾中轶失了,未来得及抢救。”闻修宁道,“虽是搪塞之语,却也尽数归于天灾,无可奈何。”
方棠道:“的确如此,无论是被水冲了还是被鼠吃了,总之不是他们的错。知州早就想好法子应付我了,我又能如何?这现成的簿子又滴水不漏没有差错,要找端倪,还得细查。”
栗延臻冷笑:“粮没收上来,钱也花完了,这些年无论朝廷拨下去多少给这些贪官污吏也无济于事。陛下要让我看民间疾苦,可这疾苦也是来自这些害群之马。”
“明日知州自会再来,我有话问他。”方棠道,“闻修宁,你先去用饭,今晚得劳烦你与婵松跑一趟,看看这城中情势如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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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已深,卧毯旁燃着炭炉,时而溅开哔剥的火星。一缕白烟悄然隐散,带出细小的炭末。
方棠伸手在炭炉前暖了暖,继续翻看着面前的账簿。他手边的灯盏刚刚又续了半支蜡烛,栗延臻怕他看得刺眼,往下落了落灯罩,摆动的流苏扬起一层飞灰。
“很晚了,夫人还不睡?”栗延臻替他端来温茶,坐到一旁陪他熬着,“这些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方棠摇了摇头:“闵州境内各郡县的受灾情况我还不甚了解,先前已经遭过水灾,大雨之后又逢大旱……不止闵州,钱塘那边也是连年颗粒无收,再加上多年积攒的赋税繁重,百姓过得竟如此水深火热。”
“夫人推过新政,已经比从前要好上不少。”栗延臻道,“我父亲在朝中及各州也有不少人,其中利益勾连、官商相护要比夫人所想复杂得多。若想一朝根除,怕是不大可能。”
方棠叹道:“我知道单凭新政无法根除这些弊病,不过扬汤止沸罢了,若要釜底抽薪,也得陛下首肯才行。可如今陛下哪里管得了这各处贪腐,连京中都已然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更别说远离京城之地了。”
栗延臻道:“陛下未必不知。”
这话倒是一语中的,也只有栗延臻不稀罕天天净拿些漂亮话哄他,若是换了别人,谁敢用自己脑袋开玩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轻狂之语。
方棠没再说话,默默喝了栗延臻端来的热茶,也有些犯困了,不多时便靠在栗延臻怀里打起盹来。
栗延臻将人抱上床,轻手轻脚脱掉外衣,再将被褥的四角掖好,随手熄了灯。
第二日方棠起得晚了,睁眼时栗延臻已经起身,正在替他端洗脸的水。
方棠翻了个身,伸出手划了划,叫道:“二郎,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栗延臻道,“夫人醒了就来吃早饭。”
方棠不情不愿地下床,腾挪到水盆前,弯腰洗了洗脸,稍微清醒了些,被栗延臻按着擦脸,无微不至地照顾。
他自知自己不算一个勤勤恳恳的官,睡懒觉这种事更是常有。大概是年少时风流倜傥惯了,方棠并不喜循规蹈矩的死板生活,反而越是享乐越使他快活。
当年与他同批的进士皆是如此,只不过年岁长了些,都变得沉稳了。
方棠用过早餐后,知府早就在门外等着了,恭恭敬敬的,还穿了崭新的官袍。
“丞相大人昨夜睡得可好?”知府一进门,便殷勤地问。
方棠动了动酸痛的手腕,道:“还好。知府大人既然来了,那本相刚好也有些事要问你€€€€这些账本我昨夜粗略看过一遍,做得天衣无缝,看来大人手下的主簿人才济济,连本相都挑不出错来。”
知府笑道:“丞相谬赞了,小小山野之城,怎担人才二字。丞相若是对过账本,下官就让人将这些簿册搬回去了。”
“这倒不急。”方棠道,“听闻去岁的账本遭水灾损毁,连一页都未曾剩下,倒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没有账本也不耽误算账,本相随身带了三年内朝廷拨给闵州的钱粮之数,粗略算过,若无大的天灾,现成的粮米支撑到开春三月绰绰有余,却不知道为何街上还会流民成群、饥声遍地?”
知府听罢,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答道:“丞相可知,闵州境内多有硕鼠出没?那畜生个大伶俐,甚至连一般的花猫都不敢奈何它们。这些硕鼠不仅啃食账簿,也偷吃粮食,粮库内原本充盈济济的米粮,去岁因疫病和鼠患,几乎折损了大半。”
方棠抬起眼:“哦?昨夜本相睡得不错,怎么未曾见到什么硕鼠?”
知府道:“眼下天寒,且有贵人奉皇命过境,那些畜生受天子之威感压,这会儿自然不敢出来乱窜了。”
方棠心想这人不愧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熬到如今这个位置,吃得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倒是有几份圆滑的真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答如流。
须知他的新政受阻,除了朝中那些老臣和贪官污吏,便是地方这些州郡最为难啃。方棠用了个把月,都没将问题最严重的几个州尽数清理干净。
看来不是难啃,从一开始,这些地方就是连在一起的、一块腐朽的枯骨罢了。
几人说话间,闻修宁从前厅进来了,若无其事地向方棠和栗延臻行过礼便上了二楼。方棠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知府:“大人不如说说,要根治这鼠患要如何?”
知府欠了欠身,道:“回禀丞相,鼠患与时疫自古有之,来时汹汹,去时却是悄无声息地,人力难为,还请丞相大人恕下官无能之罪。”
方棠将手边账本往地上一掷,冷声道:“的确无能,一州之父母官都如此,还指望哪里有天道王法可言?我看眼下闵州灾荒,非鼠疫之患,实乃人心之患。”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