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冲方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伸手关上了那方木盒:“父皇他总有老去的一天,也总有蔽聪塞明的那一天,朕只是不想这江山落到蠢人手里。丞相以为废太子是帝王之材?错了!大错特错!你们都错了!”
他摆手让内侍长带着郡主府来的家仆退下,只留了方棠和自己在暖阁里。方棠看着面前几乎陷入疯癫的皇帝,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被震惊和痛心堵了回去。
“只有朕!当年被所有人视为烂泥的朕!除了朕没有任何人配得上这个帝位!”皇帝两眼血红,抓住案几上的玉玺高举过头顶,“朕的生母是被她们害死的,被皇后、被太后!她们眼里容不下朕母子二人,在朕母妃最受宠的时候逼死了她!”
玉玺重重落地,砸在织花锦的厚毯上,只发出压抑的闷响。
“陛下,您怎么能……如此算计先帝?”方棠只觉得心中痛惜无比,悔不当初。他当年甚至还以为灵帝是在暗示自己,是东宫耐不住性子,弑父夺位,而直到东宫死去,他心中都这么认为,从未怀疑过六皇子会害死先帝。
也正是如此,那时六皇子上位,他心中也一直偏向新帝,因为他觉得这个皇位来得至少要比东宫名正言顺一些。
没想到他这些年,一直信错了人,将满腔忠心与热诚,都交予了面前这个害死了他伯乐的人。
皇帝冲到方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道:“方棠,你若非生于帝王之家,就不要觉得算计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我们这些人从一落地就开始互相虚与委蛇、算计互害了,不算计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岂是你们这些乐呵呵只管为臣之人可懂的!”
然而此刻方棠脑子里,只有先帝驾崩那晚手掌中滑落的黄豆,以及刚刚来给皇帝送那支断箭的东阳府家仆。
“陛下,您要做什么?”方棠回过神来,焦急问道,“陛下?”
“朕不允许任何人再夺走朕辛苦得来的皇权。”皇帝声音阴沉,“朕绝对不会再容忍栗氏在我大渠江山国土上放肆!”
方棠感觉自己被雷劈了,半晌缓过来,朝着皇帝郑重其事地行了跪拜礼:“臣先告退了,陛下。”
他说完,不等对方开口,便魂不守舍地朝着暖阁外走去。
皇帝却并未拦他,只是微笑道:“骤然惊蛰夏至,外面怕是要有风雨了,丞相最好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要去。”
方棠无暇去想别的,满心都是栗延臻。他要告诉栗延臻,要当心栗安和东阳郡主,千万要小心!
“婵松,我们出宫!”方棠接过婵松手上的斗篷,急匆匆给自己披上,“备马去南郡。”
婵松向来不会问方棠为何要做一件事,立刻应允了,与他一起快步朝出宫的方向去。远远望见神英门的时候,宫门口忽然猝不及防地冲出一队轻骑,为首扛的居然是栗安的将旗,猎猎迎风,将眼前的日光遮盖起来。
“丞相大人,何处去啊?”
栗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方棠,满眼都是轻视和鄙夷,“这么匆忙,难不成是要去给那目无尊上的反贼通风报信?”
“栗安,你让开!”方棠怒道,“我要做什么与你无关!”
栗安见他转身要走,立刻抽出剑要拦,却听得噼啪一声铁器相碰的鸣响,他惊愕不已地看着方棠身边那个冷冷清清的侍女,居然不知何时从袖中抽出了一把袖珍软剑,正与他的长剑相抵。
栗安握剑的那只手虎口被这一震痛得发麻,与婵松冷冰冰的视线对上,居然有种令他退缩的威慑感。
“婵松,别管我,去!”方棠吼道,“去找栗府的人!”
婵松迟疑了一下,方棠却容不得再耽搁,拦在她前面:“走!”
栗安大声喝道:“今天谁都不准走!陛下有旨,出此门者,杀无赦!”
“栗安,我今日有要事在身,你最好识点抬举,若让我家少爷伤到一丝一毫,我必定让你求死不能。”
婵松说完,猛地弹开栗安的剑锋,纵身跃上了宫墙的檐廊。栗安见状,急忙对手下吼道:“追上这女人,别留活口!”
数十个身手敏捷的杀手紧追着婵松而去,方棠仍和栗安的轻骑对峙着,眼底没有丝毫惧意。
“丞相好气定神闲,不愧是先帝选中的人。”
东阳郡主的声音悠哉传来,面前的骑兵自觉让开一条路,只见对方骑在马上,肩膀落着一只目光锐利的凤头雕,与她那狠辣绝厉的眼神别无二致。
“郡主为何在此?”方棠沉声问道,“本相还通行不得吗?”
东阳郡主笑笑,道:“丞相,如今您才是笼中鸟,难道还指望栗氏的人能来搭救吗?”
方棠道:“你们究竟要怎么样?”
东阳郡主从容道:“丞相如此行色匆匆,难不成是要去给栗延臻报信么?陛下要清君侧除佞臣,丞相可别站错了队。”
“不要和他废话了,带走。”栗安一挥剑,说道,“今日才知道,朝中栗氏的狗竟然又多了一条,还是堂堂一国丞相,真是可笑至极!”
话音刚落,他身边两个近卫便下马来擒住方棠。东阳郡主微微开口,低声喝止道:“不准对丞相不敬,好生带走随我过来。其他人护卫皇宫,听南武将军号令!”
方棠被东阳郡主一行人带着离开了神英门,径直去了西宫的一处别院。东阳郡主仿佛胜券在握的模样,叫人将方棠“请”进了主殿,还吩咐人烧水沏茶,她要坐在这里和方棠聊上一聊。
东阳郡主倒还是那副艳丽冷漠的模样,眼角生了些细纹,眉宇间依旧意气风发,不减当年。
方棠看着外面,天色渐暗,开始担心只身出宫送信的婵松,以及远在南郡的栗延臻。
皇城内外还驻扎着栗苍留下的七万余兵马,全凭栗氏虎符调遣。栗延臻临走前将子符留在相府,而母符在栗夫人手中,一旦京中生变,她便会立刻调动大军,杀入皇宫。
方棠想不通皇帝和栗安夫妇到底排布了多少兵力,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栗氏正面相抗。
“记得当年我与栗安去栗府喝茶,丞相大人可是给了我们好一通下马威呢。”东阳郡主微笑道,“如今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丞相大人落到这般田地,可想过自己是棋差哪着?”
“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夺什么,也没有棋差一着之说。”他答道,“本相只忠于天子陛下,旁人如何与我无关。不过若是有人不识抬举,我也并不是好惹的。”
东阳郡主道:“是吗?丞相现在是否还忠于陛下,难道不是自己心中最为清楚吗?”
方棠身形一僵,并未回话。
“当初栗安安排的人一时失手,那杯红枣茶没能除去你,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坏事。”东阳郡主又道,“至少留到这个时候,你还能亲眼看着我是如何覆灭栗苍父子的。”
方棠一惊,难以置信道:“那杯有毒的茶……是你们?!”
东阳郡主点头道:“不错,那杯茶无论是你和栗延臻谁喝了都好,但凡能让栗苍不痛快,就是乐事。”
“你……”
东阳郡主看了看架子上的西洋钟,见时候也不早了,便起身道:“丞相大人不喝茶的话,再跟我去见一个人吧。此人也算是先帝故人了,丞相或许没见过,但一定认识。”
她说完,身后的亲兵便走了过来,齐齐地向方棠看去,气氛间充斥着威胁的意味。
方棠不得已只能站起身,跟着东阳郡主往外走去。
在这处别院后面的偏殿,还有一排破旧的厢房,低矮地靠在宫墙边,像是最腌€€的柴房马厩。东阳郡主停在一间厢房门前,朝亲卫摆了摆手,便有人上前打开了门,一片浓雾似的烟尘扑面飞来,方棠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抬起衣袖掩面。
“这是什么地方?”方棠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东阳郡主道:“丞相进去看看便知。”
方棠知道自己在她这儿是得不到回答了,只能慢慢地走进去,看到昏暗的小房间里满是茅草和木柴,脏乱破旧,还散发着一股仿佛经年不散的潮湿腐气。
待到房内烟尘落定,方棠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屋子的角落缩着一个人影,见到自己出现,还惊恐地往墙角挤了挤,似乎极其怕人,要将自己生生埋进墙里一般。
这人动时,身上还发出铁链的摩擦声,看样子是被人囚禁在这间房子里的。方棠走近一些,依稀辨认出面前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女人,面相痴傻呆滞,目光无神地看着自己。
“这是谁?”他问道,“这里怎么会锁着人……这是……”
东阳郡主见他有所触动,莞尔道:“便是这处宫苑的主人了。”
方棠心下顿时咯噔一声,仔细回想这处别院原来是什么地方€€€€是先帝故太子从前在入宫时的住所。先帝宠爱太子,于是在他及冠后赏赐了这处带院子的宫殿,东宫每每入宫,便会携太子妃住在这里。
€€€€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糖:妈的想造反了,淦
PS:栗安不怎么把自己当栗家人,所以他骂栗氏狗并不觉得在骂自己,是在骂本家
第58章 天命
这个被囚禁在此的女人,居然是前太子妃?
方棠震惊地看着面前已经完全不成人形的太子妃,对方形同枯槁的面庞被门外投射进来的光束映亮,四肢骨瘦如柴,宽大的灰色衣裳下面露出枯骨一般的十指,每一根上面都沾染了血迹,指尖被磨得溃烂,而一旁的墙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当时陛下登基,没多久太子妃便失踪了,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他喃喃道,“是陛下的旨意吗?”
“你可知这位太子妃的家世吗?”东阳郡主问道,“曾经的太子太保家二小姐,太保夫人嫡出的女儿,幼时原本是与当今陛下定了婚约的,她的长姐才是原本要许给前太子的人。不过她长姐未及笄便病死了,刚巧陛下的生母淑妃也早已过世,陛下年幼失恃,又连带着被先帝冷落,因此太保一家顺水推舟,以幼弟应谦让长兄为由,令陛下解了太子妃与陛下的婚约,转而投向东宫。”
方棠愣住了,他没想到皇帝与太保一家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
现在的皇后是前太子完婚后,先帝才指给皇帝的,相貌家世都平平,却一直被皇帝以礼相待。连皇后的父亲在朝中都颇受尊敬,虽然庸庸无才,却从未受过亏待。
“太保一家都是趋炎附势的货色,见风使舵、过河拆桥,当年受了淑妃不少好处,转头来却忘恩负义,将事情全然做绝。”东阳郡主冷笑道,“所以陛下登基之后,便要尽数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太子妃倒是贞烈,死也不肯顺从陛下,才被关在这儿的。”
方棠难以置信道:“陛下……陛下他居然会如此……”
东阳郡主垂眼,不带半分怜悯地看着已经失心疯的太子妃,道:“丞相,我想这个道理你我都懂。这世上拜高踩低之人比比皆是,即便是绝世英才,也会被这些脏污之徒打压殆尽,永不得出头,就连我也是如此。”
方棠茫然地看向她,不知何意。
“我只恨自己生为女儿身,明明治国之才丝毫不输我那些兄长弟弟,却只因为是女子,便不被允准有自己的野心!”东阳郡主忽然拔高嗓音,厉声道,“连我的父皇都对我极尽打压,甚至将我丢出去与没落将门之子和亲!我与栗安都是如此,因为出身、家世而遭人白眼,这天道便是如此不公!”
她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连方棠都不得不承认,朝堂之上的趋附之风有多严重。若无世交、师长、亲友的扶持与帮衬,寒门学子就算再悬梁刺股半生,也不一定就能争得出头之日。
方棠自己曾经也深知世态炎凉之苦,家道中落后不得不自力更生,连考取功名之后也只能做些侍花弄草的闲事,和伴读的书童毫无两样。
“东宫当年何等风光恣意,可我偏偏不帮。我只助忍辱负重、不甘天命之人。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命就是笑话!我是女子又如何?只要我想要,那么我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是天命!”
东阳郡主说完,目光陡然转冷,最后瞥了太子妃一眼,吩咐道:“把她放出去,丢在街上自生自灭好了。陛下对她早无兴趣,留着也是平白污损皇家圣誉。”
几个亲兵上前,解开太子妃手脚上的铁链,将已经不会挣扎反抗的女人拖了出去。方棠愣愣地站在原地,从头到脚就像是被泼了一盆数九寒天冰冷的井水。
没想到当今的天子居然是如此凶残暴虐之人,方棠从未设想过自己所辅佐的君主,居然是一个冷血残暴至极的伪君子。
要说忍辱负重,一朝得雪胯下之辱也就算了,可他的的确确是下了如此毒手,要血溅宫墙、赶尽杀绝。
现在轮到栗家了,栗延臻首当其冲,即将面临天子雷霆之怒。
“丞相,我与南武将军并没有要对你不利的意思,现下情势未明,丞相大人作壁上观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现在给你几条路可以选,那便是在这场对弈彻底尘埃落定之前,做出你自己的选择。”东阳郡主道,“在这之前,你要任意更换阵营都可以。我生平最爱与人对赌,这次若我败了,栗氏杀进宫来,你秋毫无损,我束手就擒。倘若我赢了,也不会亏待任何有功之人,到时也丞相请不要后悔自己所选。”
外面匆匆跑来探报,跪在东阳郡主面前说道:“郡主,栗安将军手下的大营已经与禁军一起守住四面宫门,刚刚城守来报,栗苍大军已经逼至皇城脚下了。”
方棠猛然抬起头€€€€栗苍回朝了?!
难怪这两天皇帝如此急不可耐,原来是早就得知栗苍听闻风声后率军回京,在不先下手为强,就要被对方所制了。
“你们有什么能和栗苍抗衡的筹码?”方棠问道,“栗安所领各营大军不足十万,禁军更孱弱不堪,如此就敢诱使陛下起兵与栗苍相抗,你们安的什么心!”
“正是要这样,看似螳臂当车,厮杀到最后才更有意思。”东阳郡主轻笑道,“丞相就请隔岸观火。”
她让人带着方棠一起去了皇宫外墙的城楼上,望着宫门前黑压压的禁军,方棠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压低了声音问东阳郡主:“怎么全都是皇宫禁军,栗安的大营军士何在?”
东阳郡主看着远方,开口道:“他带兵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里有禁军就够了。”
方棠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只听她又说:“当年栗延臻军营里的一场大火烧得好啊,给我烧出了几个能用之人,眼下做事就要容易得多。”
她这话刚说完没多久,一个亲卫从城楼下跑来,拱手对东阳郡主道:“郡主,岭南骁骑营的弟兄已经拿着虎符铁券,将栗苍驻守在城外的七万士兵尽数引入城中,这会儿估摸着快到了。”
“你们哪来的虎符!”方棠震悚不已,他先前明明将栗延臻交予自己的虎符放入丞相府中隐秘之处,且吩咐过望柳,若他日生变,一定拼死守住虎符。
他相信望柳,即便是死守到最后一刻,也不可能让栗安找出虎符所在。
“当然不需要丞相手上的虎符,我自然可以以假乱真。”东阳郡主道,“当初栗苍惩治了栗延臻看守不严致大营失火之罪,还将两个亲兵下狱。那两人将死之时被我救下,对我感恩戴德,从此发誓效忠于我€€€€看吧,即便是以忠勇双全号称的栗氏,也有如此背主忘恩之人,栗苍多年的恩惠转头便可以抛却脑后,而我的一点举手之劳,却是雪中送炭的救命之恩。人心复杂,但若是懂得如何收买,便了如指掌。”
“你伪造了虎符?”方棠冷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