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44章

“是又如何?那两个亲兵亲眼见过虎符,伪造出来的也能够以假乱真。”东阳郡主道,“丞相该不会以为,我们只会死磕你手上那枚吧?”

方棠不以为然,甚至还暗地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母符还在栗夫人手上,如果栗安和东阳郡主要有什么动作,栗夫人转眼间便可逆转局面。

只是他们为何要将虎符军引入城中,难道不是自取灭亡吗?

街上早已提前清场,百姓各自被遣散回了家中,也都知道将有大事发生,纷纷躲在家里。城中死寂一片,一个人影也不见。

“到了。”东阳郡主目光陡然凛冽起来,双手扶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逐渐逼近的大队人马,动地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将整个皇城对半劈开。

“禁军不可能抵挡得住虎符军的,你们疯了!”方棠急道,“你们要让皇宫血流成河吗?陛下怎么办?!”

“这就是陛下的意思。”东阳郡主十分冷静,“禁军是一群废物,但这里需要他们。”

方棠眼睁睁看着虎符军杀进了宫门,转眼间便和禁军交战起来。一方几乎是压倒性的力量,不多时就占了上风,而平时一直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的禁军,一旦遇上真刀实枪的战场,立刻作鸟兽散,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

现任的殿前都指挥使,是栗安提拔上来的,几乎对其唯命是从,此刻浴血拼杀,虽然被打得节节败退,几乎已经退到了金銮殿的玉阶前。

这时东阳郡主又望向天边,一只凤头雕盘旋落下,稳稳停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左爪上帮着一枚信筒。东阳郡主将密信接下来,看了看,笑着丢给方棠:“丞相大人,请看。”

方棠颤抖着手接过密信,就看到上面潦草字迹书写着,栗苍和栗延吾已经进城,正朝着皇宫的方向来,前军随行三万,其余五万大军在后,最短一日便能赶回。

她究竟要做什么,她疯了吗?!

若是栗苍率军杀来,整军会合,那便是将近二十万大军排山倒海地压来,虽然长途跋涉已经消耗了不少士气,但毕竟还是有军威在的。东阳郡主就是再怎么有翻天覆地的能耐,也是不可能反败为胜的。

不可能的,除非天降神兵,否则不可能胜的!

这边禁军已经被杀得快要全军覆没,虎符军不费吹灰之力,将禁军大部分主力剿灭殆尽,而率军杀敌的指挥使也已经战死,尸身被铁骑刀兵践踏,化为肉泥。

不多时,栗苍和栗延吾也领兵赶来,军临城下,气势压迫得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瞧着城楼下激烈无比的厮杀。

方棠沉不住气,甩开东阳府的亲兵,头也不回地跑下城楼,面对气势汹汹的乱军,他丝毫不惧,随手牵了匹无主的战马,一扬缰绳向着栗苍奔去:“褚阳公,慢着!”

栗苍回马拔剑,这才看到方棠骑马向自己跑来,眼神一变,神色也冷了三分:“丞相所来何事?”

“不对劲!”方棠高声道,“你带了多少人入城?”

“三万。”栗苍道。

方棠一听,觉得有些悬心,又问:“你们回来时,可见城外有什么异样吗?”

“并无异样,丞相想说什么?”栗苍问道。

“若陛下只有这些兵马,是绝对不可能胜得过你们的。”方棠凝眉道,“城中不太对劲,你们还是先退出皇城再做打算吧。”

栗苍似乎也一直觉得事情很不对,这一路他们来得太顺畅了,入城时几乎无人阻拦,甚至连守军都没多少。杀到皇宫还是如此,只有这些弱不禁风的士兵,怎么想也没那么简单。

这时又是一匹快马急急奔入宫门,马上是栗苍的亲兵,边跑边高举着军令喊道:“栗将军,不好了!我们进来之后,四面城门突然全都关了,现在栗安带人打开了北城门,放鲜卑军进来了!”

方棠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霎时脸色剧变,差点从马上翻下来。

“你说什么?!”他怒吼道,“栗安!他好大的胆子敢勾结鲜卑!”

第59章 萧墙

栗苍和栗延吾显然也没想到,栗安与东阳郡主能疯到这个地步,为了对抗他们父子,居然不惜与鲜卑军勾结。

眼下鲜卑大军已经杀至城外,栗苍稍作思索,立刻策马转向宫门的方向:“延吾,随为父杀出去,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鲜卑杂碎杀个干净!”

方棠急忙问先前来报的那亲兵问道:“鲜卑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看着至少五万有余!”亲兵失措道,“栗将军,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杀!”栗苍为人一向强硬,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手上的兵力已经不足三万,也丝毫不减悍将之气,“延吾,走!”

方棠还要说什么,这时又是一个亲兵赶来,屁滚尿流地从马上跌下来,显然已经吓破了胆:“将军,完了!丹措伏兵也杀来了,他们在城外接应鲜卑军,已经占了四面城门!”

方棠瞠目结舌,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上迎着风岿然不动的东阳郡主,只觉得悲愤交加,忽然身子一抖,扶着马背咳嗽起来。他气急之下,一口血猝然呕出,已是愤恨至极。

“丞相大人,本侯遭人摆了一道,眼下除了杀出一条血路也别无他法。”栗苍看向方棠,语气沉缓道,“早知有这一天,栗某不惧龙威天恩,更不会被区区乱军贼党吓破了胆子。只是吾儿延臻还在城外,若丞相有法子与他通信,叫他不必来援,弃我二人而去便好。”

“咳咳、褚阳公……”

不待方棠说完,栗苍已经与栗延吾勒马扬鞭,朝着城门而去了。方棠追了两步,胸口又疼起来,只得下马,整个人跌坐在汉白玉石阶前,剧烈地咳着。

直到东阳郡主和亲兵一起过来,将方棠架起来拎到她面前,他才将将止住了咳,双眼夹杂着愤怒的火光,应和满天的烟尘与阴霾,厉声质问道:“你究竟为何要做到这一步?你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就不怕鲜卑与西羌反咬一口吗?!”

“西羌和鲜卑已经对我大渠称臣,只要解决掉栗苍父子三人,剩下那数十万大军到了城外,也不过是无主的苍蝇,通通要归属陛下统领。”东阳郡主道,“你以为我先行将栗苍引来宫中与进军交战是为何?那些废物禁军留着也打不了仗,食之无味、弃之却可惜,若能在死前当了我逆转乾坤的垫脚石,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么说,指挥使也是被你们利用了,那些禁军为人冲锋陷阵,却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方棠讽笑道,“郡主,方某今日得见人心叵测,大开眼界了。”

“若此刻才算开眼,那之后的好戏开场,丞相大人如何坐得住?”东阳郡主道,“暂且去陛下宫里坐坐,丞相大人也好吃杯茶拿拿主意。”

方棠又被带回了昭明殿暖阁,皇帝已经等在那里,泡好了三杯茶,先前棋盘上被打乱的棋局,早就被摆得一如最初。

皇帝坐在榻上,手握天子剑,正微笑着翻看着什么,见方棠过来,随手将那些白花花的纸页一丢,鹅毛似的纷纷飘散在方棠脚边。

“爱卿读过这些没有?”皇帝轻笑道,“这信中缱绻情丝、衷肠互诉,朕看了都动容无比。”

方棠跪下去,一张张捡起那些书信,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从栗府翻出来的、他与栗延臻多年往来的家书信件。

这些信原本都应该放在栗延臻书房的抽屉里,此刻被赤裸裸摔在他面前,连同先帝曾经朱笔点鸳鸯的姻缘一起。

“陛下想说什么?”方棠脸色麻木,轻轻问道,“是怪臣与燕幽侯有了夫妻之实吗?”

皇帝笑了笑,说:“朕不怕爱卿与栗延臻有夫妻之实,朕说过了,臣下的床笫欢好,一概不会过问。朕只是怕爱卿连一颗心都给了他,这才叫朕烦恼不已啊。”

“臣这颗心,先帝丢给了燕幽侯,臣也无话可说。”方棠扯动嘴角,笑得相当勉强,“陛下要拿回去吗?臣绝无怨言。”

“朕要你的心做什么?”皇帝冷了神色,缓缓问道,“这颗心,如今还能替朕分忧解难、共计国事吗?”

方棠无奈道:“陛下已经不再相信臣了,臣若是说能,您也不会信了吧。”

“朕多想信你啊,方爱卿。”皇帝站起来,走到方棠面前,用手中的天子剑鞘抬起他的下巴,“这些年,父皇没给朕留下几个可用之才,唯有你,丞相,你的才情与能力,是这朝上众多酒囊饭袋万万所不能及的。你是一把宝剑,可这把剑若是握在别人手里,就会反过来杀朕€€€€你能明白吗,丞相?”

方棠还是不说话,双眼空洞,已然是无能为力。

“你以为让栗氏夺了这天下,你就能荣华富贵了吗?”皇帝继续说,“丞相,栗苍看不起任何人!他睥睨天下,甚至睥睨朕的皇位!若有朝一日江山易主,他栗苍做了皇帝,你以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继续与栗延臻夫妻恩爱?自古但凡新朝建立,必以笼络开国功臣为要,他不杀你、让栗延臻另娶其他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已然算额外开恩了,你还妄想他能留你名分吗?”

方棠自嘲地笑了笑,回道:“臣从未想过什么荣华富贵、尊位名分,为官这些年,无非是先帝给什么、栗氏给什么,臣就受着什么。事到如今,只想劝陛下一句,乱世不杀有功之将,盛世不纵有过之臣。眼下陛下若许鲜卑与西羌入城,不怕引火烧身吗?”

皇帝冷笑道:“鲜卑和西羌已是被我军杀得闻风丧胆、俯首称臣了,再不成气候。朕许诺他们若是帮朕除了奸臣,便可加封草原王与昆仑王,从此世袭享公爵俸禄,拱卫我大渠北境。栗苍是有功,可他功高震主了!”

“若没了褚阳公父子,今后若北境再起战事,陛下要让谁来迎战?”方棠问道。

皇帝看了看一旁的东阳郡主,说道:“姑母与南武将军自会为朕的左膀右臂,杀了栗苍父子,城外的十几万军士必然会降,他们可不是死脑筋的虎符军。此后大渠的所有兵力会到朕的麾下,何愁没有好男儿提枪上阵?”

“陛下好谋算……”方棠长长叹息一声,觉得有些疲惫,“臣拜服了。”

“你不必嘲讽朕,栗苍在北边与西羌僵持那么久,耗尽了朝廷粮草,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今日和西羌联合攻来的,就是他父子三人了。”皇帝说道,“同根而生,才好相煎制之。”

方棠听明白了,皇帝从一开始€€€€不,从他还是六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布局,让栗安渐渐与栗苍成彼此牵制之势,只等今日这个让栗安彻底取而代之的时机。

许久,暖阁外又快步走来一人,将一枚染血的物什丢在地上,往东阳郡主面前跪下:“郡主,人已经截到了,女的被乱箭射死,男的抱着尸首逃了一段,也死在城中的一间废屋内,属下将他们随身的东西带回来了。”

这人说着,双手呈过一把鲜血凝结的断剑。

东阳郡主嫌恶地看了一眼,对方棠道:“丞相,你认得这两样物件么?”

方棠看了一眼,忽然心中如山崩地震一般,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到了地上那东西面前,颤抖着伸手拾起来,难以置信地确认了半晌,开口时的声音已然溃散至极:“婵……婵松……”

那是闻修宁曾经送给婵松的步摇,婵松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几乎从不会忘。

今日入宫,她也戴了。

“闻修宁早就从南郡赶回来了,大概是听到了风声,来替栗延臻探消息的。”东阳郡主道,“可惜他原本有命可活的,为了这么一个并不属意于他的女子,冲出来把命搭上了。”

方棠死死握着那半只断了的步摇,鲜血沾了满手,此刻心中的悔恨、痛苦与绝望都在一瞬间登至了顶峰。

婵松死了。

“朕叫人提点过栗延臻,想着他若是对你生疑,知道你是父皇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而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欺骗,他会如何想?”皇帝笑得意味深长,“可惜他太相信你了,就和他那个贴身的侍卫一样,用情到令人笑蠢。”

方棠抬眼看了看皇帝,很想说栗延臻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甚至是赐婚的圣旨下来,他就已经猜到了先帝的用意。而自己在幽牢关那次,也已经亲口向栗延臻吐露了那个早已被看穿多年的秘密。

其实从前的江山一直是在栗家人掌上的,方棠不得不承认,而今也要变天了。

外面的激战、厮杀声遮天蔽日,城门口腾起的血腥几乎飘满了整座皇城。方棠仿佛都能听到枪戟兵器折断的脆响,手边的茶也早已凉透,散发着晚春时分最深重的寒意。

外面不断有浑身是血的军骑来报,一次比一次令方棠提心吊胆。

终于,最后一个报信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右手的四根手指已经被砍断了,鲜血淋漓地淌着。皇帝却丝毫未在意被弄脏的织花锦,而是抬了抬眸,问道:“如何了?”

“陛下,成了!”那士兵激动得涕泪交流,“栗安将军领着手下大营的弟兄,联合丹措部首领沙瓦桑的人一起,将栗苍和栗延吾斩于马下!”

方棠手里的步摇当啷落地,他整个人也跌坐在皇帝脚边,脸色惨白。然而这副情状落在天子眼中,却是为栗苍等人心痛哀叹,简直碍眼至极。

“栗苍€€€€不,褚阳公他临死前,可说了什么话?”皇帝问道。

那士兵道:“栗延吾先被斩杀,那栗苍说……他说‘汝等负我栗氏,非我栗氏负暴渠’,向天唾骂,还想杀出重围,冲着皇宫的方向痛骂陛下,说……”

“无妨,你只说。”皇帝轻笑,“他已是刀下亡魂,朕何必与一个已死之人计较?”

士兵这才放心道:“他说‘天子又如何,臣子又如何?我二十年来从未称帝,却尊同九五!庶出又误国的昏君,我值了’。”

方棠再看皇帝的脸色,已是全然变了,仿佛刚才说“不会计较”的人不是他一般,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

栗苍果然对天家所想了如指掌,死前所骂句句戳在皇帝的痛处上,这会儿他怕是后悔没让人留栗苍一个活口,好活生生地将这位佞臣凌迟而死。

“陛下何至于动怒呢?”方棠颓然笑道,“反贼已死了,天下又是您的了,陛下。臣愿意以此身性命尽忠,万死不辞,绝无怨言。”

东阳郡主笑道:“丞相打得好算盘,可惜你已经没机会了,我先前说在决出胜负之前你可以做出选择,如今成败已成定局,你此时发誓效忠,岂不是见风使舵?”

方棠跪下去,对皇帝长长叩首:“那就请陛下处决了臣,治臣不忠不孝之罪,将首级悬在城门前,以警世人。”

皇帝看着他,冷眼笑着对东阳郡主说道:“姑母,这你就不懂了,丞相向来都是最聪明的,他会为了自己想要保全的人无所不为。就算倾尽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人谋算到最后一刻,对吧?”

方棠俯跪在地上的身影一僵,没说什么。

“栗苍和栗延吾死了,可是栗氏还有一人。”皇帝缓缓说道,“栗延臻还在南郡,若朕砍了你的头挂在城门上,栗延臻看到,岂不是明晃晃得了你的授意,好让他逃过一劫?丞相,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第60章 扑火

栗延臻策马到了城门外,只见城下尸身遍地、血流漂杵,栗氏折断的将旗斜插在被血染得猩红的泥土中,被风吹得无力飘荡。

他接到栗夫人快马着人送来的书信,见上面说京中生变,栗安起兵变乱,十万火急。他父亲和兄长已经率兵赶回,先行入了城,命他即刻带兵从南郡回京支援。

随信附着的还有虎符铁券的母符,他验过,是真品无疑,足可以说明京城真的起了兵乱,栗安和皇帝已经动手了。于是他便立刻点了三万铁骑,火速赶回京城。

栗延臻先前连半点风声都没得到,彼时驻守在城里的禁军和栗安手下的加起来才不过几万残兵弱将,根本不足为惧,可是眼下城门外的一片惨状,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还隐藏了更多的实力。

但这也绝无可能,栗安不可能突然变出来天降的神兵,更不可能在栗氏的眼皮子底下藏兵。

栗延臻骑着马慢慢来到城门下,抬头一望,双眼赫然睁大。他看到城楼之上正悬挂着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人头,还淋淌着尚未干涸的鲜血,蓬乱的长发随之飘在风里,掩盖了两人死不瞑目的面容。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