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亲兵追过来,一见两人首级,纷纷痛哭失声,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号哭起来。
栗延臻默默从战马上下来,跪在城门下方,重重地向父兄的首级叩首三次。他终于也非铁石心肠,自知留在城里的母亲和长嫂也凶多吉少,起身时两道泪痕自脸颊滑下,被风吹得生疼。
“少将军……大将军殁了!”一个亲兵哭道,“陛下当真如此无情,少将军,我们快些入城救夫人她们吧!”
栗延臻起身,盔甲摩擦得铮铮作响。他沉默半晌,道:“没用了,母亲她们怕是凶多吉少。父亲和兄长已经死了,按她的性子,不会在如此危急之时还将保命的母符送出城,怕是有人故意诱我们前来。”
“那……我们是要先撤走为好吗?”
栗延臻刚要说话,就听一声马鸣从城门中传来。几个亲兵立马抽刀护在栗延臻左右,高声道:“是伏兵?!少将军快走,属下拦住他们!”
“等等。”栗延臻抬了抬手,“不是伏兵。”
他示意亲兵们让开,自己向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人怀中抱着个孩子,纵马自城中冲出,一见到他立即勒马急停,翻身下马,几步跑到他面前,扑通跪下:“少将军!”
“望柳?”栗延臻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扶起来,“怎么样?你怎么带着舒儿出来了?”
望柳怀里抱着的孩子正是栗延臻的侄儿、栗延吾和绛夫人的独子,栗舒。
这孩子似乎受了惊吓,正在高烧,浑身通红滚烫,呼吸极其虚弱,眼看着再不求医就不成了。
“少将军,栗安和鲜卑、西羌人勾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设计围杀了褚阳公和临碣侯,之后又带兵围了栗府,栗夫人他们……”望柳浑身是血,颤抖道,“实在守不住了,栗夫人血战身死,绛夫人让我带着栗舒公子逃出来,她……坠楼而死。我在城中躲了半日才得空逃出城,栗舒公子在这儿,并未受伤,只是烧得厉害。”
栗延臻闻言眼底一片红,忍着痛接过栗舒,又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早先就被陛下召进宫去了,婵松陪着。”望柳道,“我没探到消息,便先带着公子出来了。”
栗延臻点头:“我知道了,你拿着我的军令,带这三万铁骑先回南郡,就说栗氏落败,再无回天之术了,他们若要散的,便自行分了大营中的粮饷物件寻出路去吧。我……再进城一趟。”
“少将军,你要去找我家少爷吗?”望柳惊诧道,“他怕是还在宫中,你……”
“闻修宁其实早就回来了,他若还活着,也早该回南郡报信了。”栗延臻道,“去了一日都未归,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少将军,拜托您把我家少爷带出来。”望柳跪在地上,向栗延臻叩了一叩,“奴才别无所求,只求少将军看在少爷和您多年的情分上,保全他吧!”
栗延臻知道望柳虽然聪慧,但他毕竟看不懂如今的大局势,也不会知道栗氏如今大势已去,别说是保全方棠,连自身都尚且难保了。
但就算不能救也要救,知其不可亦要为之。即便知道面前是凶多吉少的绝路,栗延臻也一定会进城去,找到方棠。
栗延臻让随行的铁骑护送望柳离开,独自一人骑马进了城。他看到城中已然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惨像,到处都是战死的军士,以及被折断的栗氏将旗。
街道上空无一人,百姓在家中避祸,无人敢冒头,都在家中透过窗户静悄悄看着外面的情状。
战马的四蹄嗒嗒作响,除此之外就是无边的猎猎风声。栗延臻一路骑马到了栗府门前,只见这里同样血流成河,连门童都被乱刀砍死,场面极其凄惨。
他下了马,双腿早就没有多少力气强撑着走再远的路了。栗府的大门近在眼前,然而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走进去,里面的惨状他或许不能承受。
只是……他还想再去见他母亲一眼。
如果尸身还在的话。
周围忽然火光四起,早已埋伏多时的禁军如蜂群般涌了出来,顷刻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栗延臻围住,却又不敢近前€€€€即便是负伤的猛虎,也要为豺狗所忌惮三分。
栗延臻目光平静,没有拔剑,也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只是那么静静立着,余光扫过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中会如释重负,是觉得方棠或许还没被用来做人质威胁他,亦或是自己的小探花终于懂得明哲保身、愿意将他推出去自保了。
无论是哪种,栗延臻都能确认方棠暂且还没事。皇帝聪明,不会不打招呼就杀掉方棠,所有人都知道方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这么难得的筹码和软肋,天子和栗安夫妇绝对不会轻易弃掉。
然而他心中却有些隐约的失落,叹了口气,忽然伸手去摘自己的佩剑。四周的禁军皆是一惊,立马威胁道:“栗延臻,我等奉陛下之命清剿栗氏反贼,你父兄负隅顽抗才落得枭首的下场。陛下念在你曾护国有功,暂且只押你入刑部大牢,你若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们奉皇命格杀勿论了!”
栗延臻却并没有突围,只是将佩剑解下来丢到一旁,淡声道:“丞相大人何在?”
“丞相大人受你栗氏多年屈辱,如今怎还会和你这国贼为伍!”
栗延臻笑了一下:“也是。”
他双手负在身后,任禁军一哄而上将他绑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
直到最后,他被押着往刑部大牢走去,目光依旧朝着静悄悄的栗府。他知道,自己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而此时的方棠,仍在皇宫之内与皇帝对坐饮茶。他杯中的茶换了三次,已经全然凉了,却毫无品茶的兴味,只是那么脸色灰白地坐着,明显心神不宁。
“丞相不必害怕,朕不会杀你,永远不会。”皇帝望着他,笑吟吟道,“朕只说了,丞相光风霁月,昂昂之鹤,朕信你与栗延臻假戏真做,却也信你绝无与他串通谋反之心。即便真要谋反,朕也不过削你官职罢了,绝不会取你性命。”
方棠哑声道:“为何?”
皇帝说道:“不知丞相还记不记得,曾经有次朕入宫探望先帝,却因旧太子也在,而连进去一见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朕在宫门口和丞相偶遇,交谈了几句,那时丞相还是先帝亲封的御史。”
方棠摇头:“臣实在不记得是哪次了,只知道陛下当年似乎很少进宫。”
皇帝笑道:“不记得也无妨,朕还记得就够了。当时朕被满朝大臣看得如草芥烂泥一般,谁都敢给朕脸色瞧,唯有丞相你对朕不是颐指气使,相当恭谦循礼,让朕觉得,自己的的确确还是个皇子。”
方棠还是想不起来,他实在记不清。平时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他都愿意跟对方好好说话。
“连朕的父皇都看不起朕。”皇帝又说,“所以朕毒杀他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悲伤。”
方棠猛地抬头,虽然内心早有猜测,却依旧被震惊得浑身发抖:“果真……”
“丞相很惊讶么?”皇帝问,“历朝历代的夺嫡难道不都是如此?天家父子,哪来的什么血缘亲情,前朝父杀子、子弑父的层出不穷、比比皆是,为君者若不心狠手辣,就要做别人的垫脚石。”
方棠不语,他现在满脑子只是想着栗延臻如何了,那个傻子应当不会有勇无谋地白白折回来送死,至少也会先领兵撤走避避风头,而不是和栗安夫妇正面相抗。
正想着,外面走来一人,跪倒在屏风后,朗声道:“陛下,南武将军遣人来报,燕幽侯居然单枪匹马回城了,一个人去了栗府,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禁军俘获。陛下先前说要留活口,南武将军刚着人来问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方棠瞳孔一震,不顾皇帝能不能看出他的心思,几乎从坐榻上滚下去:“他一个人回来的?”
外面那人道:“禀丞相,是的。”
方棠又看向皇帝,面容发白,嘴唇都在发抖:“陛下……陛下是早知道他会回来吗?”
皇帝举起面前凉了的茶,一旁的内侍长立刻接过走了出去,不多时便换了杯热茶放回他面前。
“他父兄的首级被我挂在城门上,他看到之后也该明白,他栗氏已被我屠尽满门,走投无路了。”皇帝淡然道,“我料定他会回来,除了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也想侥幸寻回他母亲的尸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方棠又急又怕,他几乎已经预想到栗延臻的结局€€€€并不会比任何一个栗家人好,毕竟他也曾功高盖主、不可一世,即便皇帝开了天恩留他一条命,栗安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这世上唯一剩下能威胁到栗延臻的,只有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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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HE来的,咱不搞文案诈骗,是HE还是BE我肯定会在文案标清楚的~)
第61章 皎月
皇帝口中无比冰冷却残忍的话,直接一举刺穿了方棠的心。
“他非常相信你,甚至朕从前让人向他透露过,你是父皇安插在栗氏当中的一枚钉子,他都没有什么反应。”皇帝继续说,“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却也早已将一颗心给了你,这便是他坚鳞硬铠之下的软肋。自那之后,纵使他栗延臻翻过天去,朕也有法子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棠痛不欲生,缓缓起身,跪倒在皇帝面前,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发抖:“皇上,燕幽侯他真的不敢谋反的!臣敢以性命担保,他虽狂悖忤逆、拥兵自重,可他万万不敢谋反啊皇上!”
“丞相以为,你先如此装作痛恨地大骂他一番,再转而明贬暗褒地求几句情,朕就能把此事揭过去了吗?”皇帝摸起桌边一盏用来把玩的玉如意,轻轻挑起方棠的下巴,“丞相想保他的心就如此重?”
方棠几乎魂飞魄散,继续求道:“臣恳请陛下饶他一命,要削爵夺权贬为庶人也好、要废去武功也罢,臣也会自请辞官,将他押往边地服苦役,永世不会回京。”
他或许也知道不可能,天子之怒,处处杀机,能赐栗延臻一个全尸就已经是难得,更遑论留下性命了。
皇帝看着他,目光骤然变冷,气氛中的阴郁仿佛在一寸寸压低方棠的骨骼:“你真就如此想要保他?”
方棠点点头,绝望无比:“栗氏走到今天这步,是臣不察失职之过,陛下若执意要他性命,臣也愿意以死谢罪,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皇帝沉默了许久,一挥手,让内侍长取来笔墨:“那好,要留他的命,朕也可以应允。只是若要这样,丞相就要答应朕一件事€€€€与栗延臻和离,朕将自己的幼妹许给你做正妻,她正值豆蔻年华,与丞相再般配不过。”
方棠一惊,急忙道:“臣怎么配迎娶公主?陛下三思,公主就算是下嫁,也该寻品行兼备的青年才俊,臣自知不配,不敢领旨!”
“朕意已决。”皇帝冷声道,“明日圣旨便会送去丞相府,你先下去,今日事罢,朕要休息了。”
他说完,一挥衣袖便走进了西边的暖阁,房门一闭,将方棠拦在外面。
方棠当然不肯甘心,执拗地在暖阁门前跪下,膝盖跪疼了也不起身,非要求到皇帝收回圣旨不可。
他怎么可能再和其他人成婚,这辈子只有栗延臻一个了,任何人和事都不能让他们分开,就算是死。
少年时方棠想抗旨,是誓死不愿接受这场赐婚,当年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许多年后自己会为了不与栗延臻和离而抗旨不遵。就算要被降罪,他也想清楚了,公主绝对不会下嫁一个罪臣。
他知道自己无法功垂千古、彪炳青史了,或许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做一个后世唾骂的佞臣。但他今日忠臣之心已死,不得不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奈。
不知跪了多久,窗外的天光逐渐暗下去,方棠听到面前的木门开了,疲惫地抬起头,只见出来的人是内侍长。
“陛下说,丞相若还要跪着,即刻便下旨杀了栗延臻,曝尸街头,再让丞相您亲自去敛骨。”内侍长说道,“丞相请回吧。”
方棠还想再说什么,内侍长却已经退了回去,又关上门。
他艰难地撑着地面,直起生疼发麻的膝盖,朝暖阁中深深行了一礼,一步一顿地艰难走出了大殿。
没有任何人来接他,婵松、青槐已死,望柳不知所踪,栗延臻下狱候审,方棠只能一步步朝着丞相府走去。看天色,似乎大雨将至。
这个时候的春雨最是频繁,但白日里还是会冷。城里的禁军已经在到处清理善后,方棠径直穿过长街,那些人大概是得了皇帝的命令,也并没有为难他。
方棠双腿痛得要命,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歇。他想去找栗延臻,却不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用刑。
好不容易回到丞相府,方棠敲了敲门,小厮这才跑出来,急急忙忙将他扶进去:“大人,您无事吧?”
看来全府上下都很紧张,唯恐圣上降罪。可看方棠这样子,似乎也是躲过一劫,并没有被追究。
方棠在府上消沉了几天,望着那送来命他成亲的圣旨,整个人憔悴不堪。他满心记挂着栗延臻,不知道对方怎么样了,也不敢贸然去求天子再见栗延臻一面,怕龙威一怒,栗延臻性命不保。
栗氏父子手下的亲兵并未四散,在栗延臻下狱的第二日便趁着深夜杀入了皇城,却被早已埋伏好的禁军与岭南军围杀殆尽,竟然是一个人也没逃出去。
几天后,方棠去了被查抄得彻底的栗府一趟,几乎都已经搬空了,整座府邸空空荡荡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尽数洗去,就和很多很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一般。
不过现在是方棠踏着栗家人的亡魂和骸骨,一步步朝着曾经最熟悉的院落里走去。
这里的每一座高楼、每一处庭院、乃至于每一块青砖灰瓦,都锁着他经年的荣辱喜怒与悲欢离合。耻辱也好,偏宠也罢,早就已经在他心里难解难分了。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方棠走进自己从前住的院子,那里的厢房都还好端端矗立着,门上的雕花紫檀精致如故,是他与栗延臻大婚那年栗府新修造的,如今只不过略旧了些,却并未落上半点灰尘。
他还记得门上哪里掉了漆,自己喝醉时纵笔龙蛇在哪里泼上了墨点,以及他被栗延臻压在门上缠绵亲吻时,随手抓住的海棠镂花。
海棠……
门上居然雕的是海棠么?他一直都知道,但从未留意过。
方棠推门进去,屋内已经被搬迁洗劫一空,此时那些熟悉的青花瓷盏、琉璃玉樽都已经尽入国库,或许被哪个抄查的兵卒私心藏了,总之一切不复存在,一场镜花水月。
他见房里虽然空,却依旧干净,心下便知道是栗延臻一直着人洒扫着,即便自己官居丞相后甚少回来住了。栗延臻人前恭恭敬敬地叫他丞相大人,床笫私语间又缱绻地叫他夫人,勾起探花内心深处燃烧的欲念。
方棠在自己房里静静坐了许久,又转而去了栗延臻房中。
这里就要乱上许多,因为栗延臻平时不爱摆什么金器银器,连陈设都是一应从简。方棠还曾经嘲笑过他床边的帷帐像抹布,结果总是被一边压着无力起身,一边被撞得几乎翻下床头,得以近距离观察着那又丑又灰扑扑的床帐,甚至连上面的花纹都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没太多可以搜刮的东西,所以被翻箱倒柜一通之后,许多物件就乱糟糟扔在了原地。地上摔碎的甜白瓷宽口瓶是这里唯一贵重的东西,栗延臻嫌弃这玩意儿笨重无用,要拿来养鱼给他吃,被方棠极力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