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呆愣愣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忽然看到内室一角扣着翻倒的衣匣,都是栗延臻在家里时常穿的,以前对方从不肯让别人碰,连他自己都不行,现在都被人翻出来乱丢。他看着眼眶便热起来,蹲下身去一件件拾起来,耐心叠好。
他叠着叠着,冷不丁瞥见下面露出白袍的一角,甚是眼熟,便伸手扯出来,发现是一件银白的旧战甲,似乎很久没穿,已经皱巴巴得不成样子。
方棠将那银甲抖落开,一眼就看到在胸口的位置,墨迹龙飞凤舞地斜勾了一行字,仔细看来,那居然是句诗。
€€€€明月千万重,送我度关山。
€€
牢门外传来锁链€€€€的声音,栗延臻从混沌的痛觉与疲惫中微微抬起头,看到一束光从小窗外落到面前的地上,尘灰在光束里飞扬。
有人开了锁,叮当作响地走进来,接着就是一声不屑又鄙夷的尖细嗓音:“栗延臻,有人来看你了,没死就动动。”
接着那声又极尽谄媚:“丞相大人,您怕是得快点儿,这儿脏得很,别过了浊气给您。”
“无妨。”
栗延臻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转过了头看向来人,露出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丞相大人。”
方棠摆手让狱卒出去,自己蹲下来,噘着嘴握住栗延臻的手:“怎么不叫我夫人了。”
“我已是阶下囚,如何配得上高风亮节的探花郎。”栗延臻笑笑,“听说陛下要给你赐婚,堂堂正正娶的是当今天子的幼妹,我……臣替丞相大人高兴。”
“难得栗安他们特意递消息给你。”方棠不顾脏污,伸手揩了揩栗延臻脸上凝结的血迹,“你真的替我高兴?”
栗延臻点点头,看着他白玉似的指尖,像是怕弄脏了一般有意躲闪:“当年你委身下嫁,终是我折辱了你。其实你本该就是山间雪,是玉石明珠,如今的安排才是金玉良缘,配得上你的身份。”
方棠觉得委屈,也撑不下去,簌簌落泪道:“你不能这样,以前我那么不乐意你都不放过我……现在你也不能放,不能。我不要金玉良缘,我只要你,二郎。”
“我放过你了,夫人。”栗延臻眼中也有万般不舍,但是他明白这次终究是栗氏斗败了。眼前这颤巍巍脆弱无极的小探花,曾经是他用滔天权势霸占来的一己私欲,如今都要还回去,连着自己的心一起,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方棠拽起他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脸上,颤声说:“我问你,你何时心里有我的?”
栗延臻目光动了动,说:“大概是相处下来那些年,你实在是让人喜欢得很,我才想多疼疼你的。”
方棠笑了一声:“你在骗我,你又在骗我,栗延臻。我看到了,你的战甲上有我写的诗,那战甲你很久不穿了,自我与你成亲之后也从未见你穿过,但上面怎么会有我写的诗€€€€你为什么要留着这个?”
栗延臻沉默了一下:“你看到了?”
“我都看到了。”方棠点头,“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栗延臻很自嘲地笑了笑,终于是认输了:“那首诗是先帝赐婚那天,你醉酒闯上殿在我身上写的,我一直是一厢情愿当做是你写给我定情的,怕你知道之后觉得可笑,却又舍不得洗掉你的墨宝,便一直收着了没穿。”
“所以,所以你……”方棠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抖,“你从那个时候……”
栗延臻点点头,说道:“我对你动心,始于那日殿上初见。”
当年方棠那首诗其实是写在了他心上,是他这些年来一直默默藏在心底的皎皎明月、皑皑关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那是方棠给他的月亮,栗延臻只能千珍万重地收起来。哪怕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也永远散发着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柔软月光。
作者有话说:
盐终于承认自己是一见钟情了!
第62章 兔死
“我很后悔,当年几次凶过你。”栗延臻看着方棠说道,“若再回到曾经,我必然舍不得凶你。”
方棠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一次醉酒时像现在这样晕头转向过,他仿佛陷进了梦里,难以置信。
“二郎……”方棠扑到栗延臻怀里,抖得厉害,“我也很早对你动过心,当年成婚不久我便输了,我想你,我吃过你那战甲的醋,还吃过当年冬狩那些南郡女子的醋,怕你不喜欢我,很多很多次……不只是先帝之命,我从未后悔过和你成婚,先帝也曾问我是否愿意与你和离,我只说不愿意。”
“你说南郡冬狩那次么?”栗延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你醉酒焚稿,婵松抢救出来半页,我也留着。还有你说要三两银子卖给我的字……或许抄家的时候都被丢了。”
“没有,没丢,我看到了。”方棠哽咽道,“我都懂了,二郎。此生我只有你一人,再不会和别的什么人成婚了。”
栗延臻的双手和脚踝被沉重的囚锁所缚,数十斤重的铁环铁链磨得他手脚鲜血淋漓、皮肉开绽,方棠只多看一眼,就觉得心疼不已。
这曾经是驰骋沙场的双手、纵马杀敌的强壮身躯,独守边关令敌军不敢犯境半步,也曾一人一长戟救他于西羌乱军之中、神英宫门之下,那潇洒的身影,方棠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无法忘怀。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脆弱和脏污,是几乎见骨的伤口,和拷打之后留下的累累血痕。
当年的栗延臻是他方棠心中无限风光明媚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依旧,更是他此生矢志不渝的眷侣。
方棠冰凉的指尖轻轻碰着栗延臻手腕的伤口,说:“很疼吧?”
他说着还往伤处吹了口气,徒劳地试图让栗延臻好受一些。
栗延臻见他心疼又故作坚强的样子,轻捏他耳朵:“得夫人待我如此,我死也满足了。”
他看了眼牢门外,狱卒收了他的好处,果真站得老远,便贴近栗延臻的耳朵,低声说:“我不要你死,二郎。我会向陛下求得保你一命,放心,等着我。”
栗延臻却摇摇头,说:“保全自己,听话。”
方棠却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拍拍栗延臻的肩膀,让对方放心,他不会再和任何人成亲。
休整月余后,方棠再次请旨入宫,皇帝准他觐见,还特意选在了景致不错的重明宫水榭,摆上酒菜和鲜果,邀方棠小坐闲叙。
方棠举起面前的酒杯,刚要起身,便被皇帝一个手势按下去:“今日朕与丞相小酌对饮,不必拘君臣之礼。丞相从前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常来这儿和朕的皇兄皇妹们对谈饮酒吧?”
他像是心情很好,却故意勾起方棠触景生情。
帝王的残忍就是赏玩和豢养,昨日一道圣旨,居然下诏放了栗延臻出刑部大牢,将他软禁栗氏旧宅,吃穿用度俱应供着。旨意刚到,方棠立刻就紧张起来,唯恐皇帝哪日赐予栗延臻的饮食里,有要人性命的东西。
皇帝仿佛爱看这情景,见方棠心急如焚、面上却还保持十二分镇定的样子,便暗勾嘴角。
“陛下好兴致。”方棠淡淡点头,饮尽杯中酒,“听闻南武将军€€€€不,如今是大司马了,他在外领兵,已然清退了西羌和鲜卑各部,风头大盛。”
皇帝点头:“司马大人安邦定国,也是骁勇之将,更重要的是,他对朕并没有篡逆之心。”
方棠明白他话里话外在暗指什么,也不动声色,道:“不过臣也奇怪,先不说早已被我军大伤元气的鲜卑,那西羌十六部,如何就温顺得如家犬一般?丹措部的首领沙瓦桑悍勇善战,当年几乎侵吞我大渠北境七郡二十四关,先前大军入京,若趁机叛乱则易如反掌,居然也乖乖退走了。”
皇帝道:“西羌已经是内里空虚,无力与我们一战了。栗安的兵马包围着皇城内外,西羌和鲜卑那不过是残军罢了,他们若想浑水摸鱼,便是自寻死路。”
当时情势紧迫,栗安的数万岭南军威慑极强,而西羌早已经被栗氏父子杀得几乎溃散,虽然沙瓦桑带兵亲临,但若真的打起来,东阳郡主必定会发狠咬下对方一块肉,西羌却绝然是讨不到好的。
西羌好像真的顺服了,彻彻底底愿意伏在大渠天子脚下做一条看门狗。沙瓦桑受封昆仑王,耶律瓒铎则领旨为草原王,共同拱卫着西北边境,许诺再不南犯。
这是新帝最大的功绩,连带着栗安也成了国之重臣,栗苍父子三人曾经的赫赫战功被理所当然地转到了他和东阳郡主麾下,仿佛曾经那拦下西北关隘的猛虎家族从未出现过,不念功绩,甚至不立碑篆。
栗安在岭南韬光养晦许久的大军,被栗苍压了多年,终于一举北上,顺理成章入了皇城,成为天子麾下最强的军队。
栗苍和栗延吾父子二人被草草安葬,栗夫人和绛夫人则按一般贵族女眷之礼下葬,冷清至极,且无人扶棺抬灵。全族其余成年男丁斩首,不满十四流放幽牢关与猛虎关,女眷充入教坊或为官奴,许多人在转手的过程中就被人争抢掠夺而去,从此迎来余生未知的命数。
栗氏的祖坟、祠堂,被皇帝默许着纵使栗安手下的文武拥趸尽数烧毁砸碎,栗氏祠堂那日在城郊燃起冲天的大火,烟云之上不知积压了多少历代老臣和先皇的屈辱与怒火,盘踞朝堂十数年的栗氏终于轰然而倒、一切成灰。
当日方棠站在城楼上,看着郊外的火光,默默了许久,终究也只是摇头叹息。
望柳没再回来,和栗舒一起消失在了荒野之中。栗安唯恐栗氏本家留下男丁血脉,日后成为自己的祸害,派了几批人出去搜寻未果,只能暂且作罢。
但是栗安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栗延臻,他这些年对栗氏本家那些趾高气昂的平辈们恨之入骨,尤其是一直在他之上的栗延臻。那是他前半生蒙尘般的噩梦,今朝彼此沦为天壤之别,自然要狠狠出一口气。
朝中换了一次血,栗安得偿所愿成了上将军大司马,栗氏曾经那些党羽也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处斩的处斩,与新帝刚登基那年的光景别无二致。
方棠则继续做他的丞相,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皇帝全然没有因为他和栗氏的瓜葛、与栗延臻藕断丝连就罢官贬黜,甚至还在朝堂上褒奖了他。
就连酒宴上的酒,方棠都不怎么能尝出味道来。他行尸走肉似的坐在皇帝身侧,举起酒盏,道:“陛下,臣略有些小醉了,今日怕是要就此作罢,还请陛下恕臣扫兴。”
“不扫兴,丞相如何就扫朕的兴了?”皇帝浑不在意道,“既然丞相醉了,就先行回府吧,过两日再进宫陪朕说说话。”
方棠放下酒盏,走到堂前跪下,向着皇帝拜别,还没起身就听到头顶传来帝王冷漠得几乎穿透人骨髓的声音:“朕着意礼部酌定婚期,眼下还剩四月有余,虽然丞相并非新婚,却也不能不顾及朕皇妹的颜面,将婚事办得风光一些。只是那栗延臻就难办了,他若还活着,只怕对丞相也是个污点。”
这话像在方棠心上扎了一刀,他忍住心痛,声音沉稳道:“他已被夺职削爵囚禁,此生再起不能了。陛下若实在痛恨栗氏,要将他流放为奴,臣愿意亲自派人督办此事。”
皇帝微微笑了笑,摇头道:“他那等虎狼,若真流放边境,那还了得?栗苍便是自边境而起,朕不愿意再看到第二个栗苍了,不知丞相能否懂得朕的心意。”
他向内侍长招招手,后者会意,转身走下了水榭。
方棠跪在那里等了半天,内侍长才又回来,手中端着一盏精美玲珑的银质酒壶,壶口镶嵌着宝石美玉,华贵非常。
“栗延臻虽然是罪臣,也的确罪该万死。但朕也念着他曾为我大渠打下万里江山,若就这么赶尽杀绝,未免被人诟病兔死狗烹,有损朕的声名。”皇帝说,“不如丞相替朕去将这新酿的美酒敬给他,顺带让他知晓朕感念功臣的一片心意。”
方棠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收紧了,指尖传来痛感,有血迹缓缓沁出。
他知道天子已然腻了圈禁羞辱的戏码,刀光落下,动了杀心。皇家对栗氏经年累月的恨,终究是无从化解、不死不休。
“陛下这是,准臣去探望栗延臻了?”方棠艰涩问道,“只是上回臣去见他,已经对他说了许多绝情之语,怕是已被他恨透了。若臣独身前去,怕栗延臻会对臣不利。”
皇帝手指动了动,问:“那丞相以为,朕要如何做?”
方棠复又叩首,说道:“臣请陛下口谕,命看守栗府的侍卫与禁军一力护臣周全,若栗延臻敢有半点不轨之心,一切以臣性命为重,切勿激怒栗延臻,惹得他做出什么事来。”
皇帝静默半晌,道:“好,朕准你所请。只是丞相这事要快些去办,免得夜长梦多,反倒生出枝蔓来。”
“是。”方棠点头,“容臣回府稍作休整,明日人定后,自会去栗府替陛下赏赐这壶酒给他。入夜寂静,此事办来也掩人耳目。”
他弯腰上前,双手接过那壶酒,沉甸甸的,如同压在他掌心的一座山。
“丞相乃两朝重臣,朕只相信你,栗延臻也只会对你放松戒备。你替朕杀了他,事成之后,朕会封你为侯,以彰此功。”
至此,他终于听到了天子褪去所有遮掩和矫饰的真心话,便是一个杀字。
方棠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栗延臻在狱中鲜血淋漓的模样。
“……臣遵命,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哈特痛痛……(;€€€€€€Д€€€€`)
第63章 红烛
最终被一道圣旨指给方棠的,是先帝的八公主。丞相府大操大办地筹备了两月的婚事,三书六礼已经齐备,只等再过四月后正式大婚。
皇帝对此事分外上心,从国库中拨了不少做公主的陪嫁,这泼天的恩典,朝中几乎人人艳羡。
只是听闻公主不太乐意,介怀着和方棠是旧识,两人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乍然成亲,并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事。
乐不乐意的也无济于事,奉旨成婚便是古来公主一成不变的命运。先前方棠闭门不出许多天,听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公主还在乞求皇帝能松口取消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反复几回之后终于遭到了训斥,被幽禁宫中等待婚期。
公主是心灰意冷了,但方棠不愿再看到一个年少曾共同沽酒作诗的旧友遭此厄运,只是苦于见不到公主,安慰无门。
对方大概也不是很想再见自己。
和皇帝宴饮后的第二日傍晚,方棠在府中准备许久,出府门的时候穿着一身漆黑如墨的斗篷,只带了一名随从,翻身上马遁入黑夜中。他往的是栗府的方向,随从提着食盒紧随其后,相当干练,一句话也没多问。
方棠勒马停在栗府门前,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动,他立刻又伸手压下去,提灯走到台阶前,马上就有看守的禁军过来盘查询问。
栗府起初被禁军和栗安的岭南军里外围了三层,即便是战神再世也插翅难逃。后来皇帝和栗安见栗延臻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便松懈了守卫,由禁军把守着府邸,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出。
甚至连一个贴身照顾的人都没给栗延臻留,偌大的栗府里只有他一个人,饮食照常,却无人伺候。
方棠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令,守门的两名禁军愣了愣,立马也拿出另一封别无二致的密旨来,两相比对了一番,点头退后:“是丞相大人,失礼了。陛下的旨意在此,丞相大人入内不得搜身盘问,但也只能大人独自进入。卑职也是奉旨办事,大人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