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笑了,胖太监拐弯抹角也好,这少年单刀直入也罢,究根结底,不过是这一个问题。
我点点头,“是。”
“答错了。”铁钉抵在肩胛天宗穴,缓缓扭动,没骨而入。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漫天的星星。
夏夜里的星星繁密而明亮,头顶瓜蔓凝露,随山风浮摆洒落,打湿了夏日里轻薄的衣衫,抚平了白日里的浮躁闷热。
我跟阿恒仰躺在院中,少年眼里映着漫天繁星,说要送我一颗星星。
又有那股腥臭味强势侵入,阿恒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眼前只剩下黑衣少年一张泛白冰冷的脸。
我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不听使唤地颤栗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些力气,指甲抠在刑架上崩裂开来,那种纯粹的尖锐的疼直反应到颅脑里,疼得我恶心,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又被一次次拉回来。
冰寒彻骨的地牢里,我硬是生出了一身冷汗来。
黑衣少年片刻不待,取来了第二枚铁钉,“那个孩子可还是陛下龙子?”
第一枚钉子下去的时候我就以为自己只怕是要死了,可是等我身上各处关节骨缝里楔进去十三枚钉子的时候我竟然还活着,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黑衣少年把第十四根铁钉在指尖转了几圈,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孩子是龙种吗?”
我费力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是。”
第十四枚铁钉抵在了前胸鸩尾上。
我呼吸随之急促起来,残破不堪,全身都不受控地抖起来了。
黑衣少年刚要施力,一旁闯进来个随从模样的人,附在少年耳边耳语了几句,那少年随即收了手凝眉,“他来干什么?”
那个随从不知又说了什么,黑衣少年把手里的铁钉插回了卷帘里,“给他换身衣裳,再洗把脸,这副模样只怕是见不了人了。”
上来几个人解开我身上的束缚,没了那几根绳子的支撑,我脱力栽倒下去,先是呕出了一口乌血来。
有狱卒端了水盆过来,我无意扫了一眼里头映出的人影,嘴唇咬破,双眸充血,竟然还流下两行血泪来。
确实不像个活人样子了。
临走黑衣少年又把我捞起来打量片刻,估计是觉得看的过眼了才松了手,“没人能挨过我的悬魂钉,今日算你走运,这个人我目前还不想招惹。”
收拾完毕再被拖回牢房,隐约间好像听见老头唤了我几声,却实在没力气应了。
我身体里还带着那些东西,与血肉连在一起,与骨骼互相抵触,呼吸之间都疼的锥心刺骨,却硬是在那种情形之下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唤我:“小书……”
睁眼的那一瞬间,便再也忍不住了,眼前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流下来的是血是泪,湿凉一片。
“老师……”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对着柳骞唤一声“老师”了。
“好孩子,好孩子……老师来晚了,”柳骞一双手颤抖着隔着拦木来拉我,却始终差着那么几寸,我肩胛那里钉着两枚铁钉,竟然连半分力气也无。
滕子€€是跟柳骞一道来的,从外头提了个狱卒过来,把人往前一推,“还愣着干嘛?开门啊!”
那狱卒犹豫再三,“大人说了,这个人不能放。”
柳骞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起身整顿衣衫,“我在朝中时官至国子祭酒,官居从三品,就是你们县太爷来了也得给我几分脸面,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狱卒这才掏出钥匙把牢门打开了。
滕子€€第一个冲了进来,“你怎么样?他们对你用刑了?”
我摇摇头,这会儿多说无益,我刚入狱那段时间时常受到接济,约莫就是他在外周旋,柳老也该是他找来的,冲人郑重道:“多谢。”
再看着柳骞,一时间千言万语都说不出了,只是眼泪怎么也刹不住似的往外奔流。
“老师知道,老师都知道,”柳骞上前在我手上拍了拍,“你受委屈了。”
“有什么话先出去再说。”滕子€€将我背上,刚走到地牢门口,胖太监便领着一伙人冲了进来。
柳骞还欲继续拿出自己的名头压一压这伙人,那胖太监却根本不给机会,趾高气昂地大喝一声:“大胆刁民,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囚,来人呐,把他们都抓起来!”
我们这边能有战力的也就是滕子€€一人,但寡不敌众,不消片刻便被胖太监一伙人按压在地。
胖太监拿了把刀架在滕子€€脖子上,“你知道你是如何越过这层层把守进到这地牢来的吗?就凭这老头几句糊弄人的话吗?说实话,咱家等了你很久了。”
吩咐左右把滕子€€架起来,又把那把刀递到了滕子€€手上,“今有刁民劫狱,混乱之中错手杀了囚犯,这事不就有交待了吗?”
“放肆,”柳骞往我身前挡了挡,“我如今虽然奉陛下恩旨闲养乡里,却仍有请旨上书之权,你当我不存在的吗?”
胖太监眼里一寒:“死人是不会上书的。”
刀锋逼近,胖太监袖手冷笑。
猛然之间地牢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银光落刃,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已然落了地。
第120章 终得故人归
少年自光里而来,一身银光铠甲,云霆披风猎猎,手执长枪,恍似神兵天降。
他总算是兑现了承诺,少年将军英姿勃发,无人可敌其锋芒。
我心里压着许久的那口气总算松下,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我这辈子都没睡得这么踏实过。梦境香甜柔软,没有苦痛,没有看不清的前路,好像回到了过去过得很慢的那些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光涓涓往前流淌,每日忧心的只有一日三餐。
我好像在梦里走过了春秋四季,嗅到了牛角山上的风和露,野湖边草木的清香,听到了夏夜里的虫鸣蛙叫,寒冬大雪压着残枝呻吟。最后有个人将我轻轻揽进怀里,安慰我一觉醒来又是一个晴天。
再后来我就醒了,因为我听见了小莺儿的哭声。
知觉渐渐回归,先是疼,从四肢百骸里席卷而来的疼,持续而尖锐地拉扯着神经,疼得我直犯恶心。我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人在这样的情形是不可能睡着的,方才那可能是人在濒死前对疼痛的一种麻痹,我要是跟着睡过去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再之后是小莺儿的哭声,小丫头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小时候稀疏的几根黄毛也能撺两个麻花辫了,就是一哭起来这幅公鸭嗓一直没见改善,以至于我一听到这声音还是如临大敌,这才硬生生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最后是掌心里一点温暖,一缕细若游丝如温水般的触感沿着掌心缓缓而上,最后汇集于气海丹田,这才护住了那一点薄弱的心脉,不至于枯竭而亡。
至此所有的感觉都回归了,可我就是睁不开眼。
我听见阿恒开口问:“他怎么样了?”
有个陌生些的声音回道:“除了身上这些你看到的,还有就是前胸遭过碾压,肋骨断了两根,手上受过拶刑,指骨断了三根,腕骨和脚踝关节都有反复被拆卸过的痕迹。这些都还好说,如今最为棘手的是他身上这些钉子。”
一声叹息滑落:“悬魂钉,一钉摄魂,两钉出窍,这些钉子上带着旋纹,全都是旋转着钉进各处关窍里。如果强势取出,势必牵连出皮肉,按照相反的方向旋出,他便得再受一遍当初的罪。”
一提到那些钉子我便心生恶寒,身子控制不住打摆起来。阿恒抱的更紧了些,小声安抚。又过了一会儿,房间里静下来了,之前说话的人应该是出去了。
“玉哥儿,你睁眼看看我,”阿恒在耳边轻轻唤道,声音艰涩阻滞,似是在狠狠压抑着情绪,再开口时却带上了几分潮湿气,“我回来了,你说我再回来还要给我煮面吃的……你不是答应不管我什么时候回来都等我的吗?”
有一点冰凉滴到我脸上,心里跟着一颤,终于是缓缓撑开了眼皮。
“阿恒啊……”光线太亮了,我眯了眯眼才勉强睁开,阿恒的轮廓逐渐清晰,眉眼间较走的时候多了几分英气,只是脸上挂了两行泪痕,叫我心疼不已。
我想抬手给他擦擦眼泪,却受制于身体里那几枚铁钉,只能作罢,皱了皱眉,“你怎么瘦了?”
阿恒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沉声埋怨道:“你还有脸说我。”
我垂眸打量了一眼这一副残破身子,不由苦笑,“是啊,吓到你了吧。”
阿恒张了张手,想是想要抱我,却又无处下手,最后只是把手收回去埋在脸上狠狠抽了口气,“吓死我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吓我了。”
以后……我遥想下那个前路叵测的以后,只怕再想吓他也没有机会了。
勉强扯了个笑出来,“以后不会了。”
这会儿清醒一些了,后知后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恒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起头来,眼眶还是泛红,但情绪已经收住了,“小秋……就是我留在柳铺的那个随从写信告诉我的,我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却还是来晚了。若我能再早一些过来,你就不会……不会受这些罪了。”
“阿恒,阿恒……”我无奈之下也只能动了动手指,把指尖搭在阿恒攥成拳的手上,安抚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命里该有这些。我苟且偷生这么些年,总该受些天谴,但跟那些安稳踏实的日子比起来,我就不觉得苦了。”
“我不会让你白受这些罪的,那些对你动过手的一个也逃不了。”阿恒咬牙切齿道,“那个死胖子我当时正在气头上,便宜他了,别人我定要让他十倍百倍偿还给你。”
说起那个胖太监,我倒是想起来了,“胡庸到底是宫里的人,你到时候上一个请罪帖,别被人拿下把柄。看在景皇后的颜面上陛下应该不会为难你。”
阿恒把我的手放回被子里,“你别想这些了,我心里有数,你好好休息。”
“好。”我闭上眼睛,思及梦里听见的哭声,又睁眼问道:“两个孩子呢?还有柳老和滕子€€呢?对,还有林将军,他还在狱里吗?”
“小莺儿在外头等着,大狗子……他被那个县太爷看护起来了,如今谁也见不着。”
我点点头:“还算他聪明。”
那些人无论怎么折腾我他都不用管,反正最后不会算到他头上。但大狗子身份特殊,若在这县衙里出了差池,他十个脑袋都不够掉,所以倾尽全力把大狗子看护起来才是上上之策。
“柳老、姓滕的还有老头都很好,你别瞎操心了。”
“小莺儿看见我这样吓坏了吧,你让她进来……”
“你现在谁也不能见,”阿恒替我把被角掖好,“你先睡一觉,一觉睡到明天早上我就让你见小莺儿。”
阿恒不由分说,我也只好作罢。
只是第二天一早也没能见到小莺儿,阿恒端着一碗药进来嘱咐我喝下,只道他们想到办法取我身上那些钉子了。
“什么办法?”
“这你就别管了,你就安心把药吃下去,好好睡一觉,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我刚睡醒。”一边埋怨,一边却又就这阿恒送过来药匙把药都喝了。
这药有安眠镇痛的功效,不消一会儿我便觉得神思恍惚,意识混沌起来。
药下的剂量很足,中间却还是醒过两次,一次是阿恒把我抱进一只盛满了冰水的大浴桶里,彻骨的凉意激地我一时清醒过来,紧接着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流沿着掌心传至心脉处。
中间还疼醒过一次,看见大夫长舒了一口气,从我身上抽出了一根两寸长的钢钉,一簇鲜血随之窜出,慢慢化开在冰水里,没了踪迹。
再次醒来就是半夜了,伤口上用了药,虽然还是疼,但骨子里那股怎么也暖不过来的冰凉消失了。阿恒趴在我身边睡着了,一脸倦色,但两只手还是紧紧牵在一处。
第121章 征战几人还
十三枚悬魂钉,他们取出了十一枚,还有两枚因为太贴近命脉没敢动,但暂且无碍性命。
阿恒又过了一天才肯放人进来,一次只准进来一人,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中间必须间隔两个时辰。
倒是他,寸步不移地守在床榻边,捧着本县志欲盖弥彰,一得了功夫就从书后头偷摸瞅我,搅得我觉都睡不好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小莺儿,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问我:“玉哥儿你好点了吗?阿恒哥哥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你疼不疼啊?”
我摇了摇头,“不疼了。”
“那就好,”小莺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跟我掰扯:“那天看见你躺在床上,不睁眼也不动,怎么叫你都不答应,可吓死我了。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伤,也不敢动你,阿恒哥哥眼睛也是红红的,谁都不搭理,吓得我也不敢跟他说话。这些天你不在,大狗子也被他们藏起来了,我自己一个人住,到了晚上有点儿害怕,还好有子€€哥哥每天来陪我说说话。我想去找二狗子来着,可是又想起你说的不能让别人知道二狗子的身份,所以忍住就没去了。这些天我已经把这里摸清楚了,玉哥儿你只管好好养伤,晚上我给你熬粥喝。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就回家吧,将军不知道回去了没,还有鸭子和鹅好些天都没喂了,我不太喜欢这里,有点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