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千万别等,”我急忙打断他,我这两年对“等”这个字眼有阴影,韩棠说让景二哥等他回来看杏花,结果这一等两人一别快三年了,还没见上面。阿恒说等他回来过年,结果就数这两年兵荒马乱,没有一个年是过好了的。还有白老,终究等不到《文成大典》面世的一日,凌崖子也等不到凌霄子道长回来的那一天了。
二狗子失笑,“行吧,那你到了之后给我回封信总行吧?”
我点点头:“到时候我让大狗子给你写。”
二狗子笑了,这才依依不舍抱了抱我,让我一路保重。
临行的时候我看见二狗子给押运的官兵一包银子,估计是让他们路上多多照看我。那么大一袋银子,看得我十分肉疼。说来也怪,在户部待久了,见惯了金山银山,往各部里拨银子十几二十万两眼都不带抬一抬的,可一看到自家银子往外出,我心里还是忍不住直抽抽。
二狗子这败家玩意,这么大手大脚,一点都没学着我的勤俭持家。
这一路走得很安逸,阳光好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在车厢里待着,随便找一辆装满粮草或者棉衣的马车上去一躺,晃晃悠悠能睡一下午。这两年缺的觉好似在这一路上都给补齐了,有时候躺下去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一睁眼便是满天繁星了。
沿途取道梁州、益州,入剑南道,想来京城已经入冬了,我一路南下,反倒没觉得有多冷。
那天又是躺在稻草堆里睡了一下午,临到傍晚时分听见有动静才稍稍睁开了眼。队伍已经停了,好像在接受盘查,我心想这与我也没多大关系,文书路引都在马车上,到时自然有人拿给他们看。翻个身准备继续睡,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弟兄们辛苦啦,”声音里带着爽朗的笑意,“今年的粮草还是这么及时,吩咐下去,今晚犒赏三军。”
我神色恍惚地抬起头来,循着那个声音看过去,那人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只有一道背影,长身玉立,腰背笔直。
我张了张嘴,嗓子发干竟发不出声音来,又想及自己在这稻草堆里睡了一天了,身上全是草屑,又赶紧起身打拂。一只手毕竟不太方便,等我收拾好了再抬头,那个背影已经带着人往营地走了。
我刚要张嘴,一阵风从遥远的高原上吹来,掀起细碎的草末,迷了眼。我被糊了满眼泪水,心道,这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都在眼前了还不让我好好瞧瞧清楚,越急越是没用,眼睛都搓疼了还是看不清。
隔着满眼泪水,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一道身影朝我过来,我满眼的光怪陆离,但很奇怪,我能清晰地勾画出他奔跑的样子,甚至好像还看清了他的眉眼,剑眉星目,英气凛然。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在纷扰喧闹的柳铺集上,花红柳绿的盛春时节,当年这人站在了我的铺面前,如今站到了我的马车旁,时隔多年我还是想感叹一句:“嚯,好俊俏的少年郎。”
那道身影站在马车前却良久不开口,这车上都是马料,摞得高,我只能居高临下看着他,听见一道带着颤抖的沙哑的嗓音轻轻问我:“玉哥儿,是你吗?”
我挤掉眼里最后那点泪水,笑着冲他张开一只手:“大将军,能抱我下来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直接从一人高的稻草堆上一跃跳下,被稳稳接到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铠甲冰凉,还带着战场特有的肃杀气,可更多的是我熟悉的味道,独属于阿恒一个人的味道。我想双手牢牢抱紧他,可奈何,我只有一只手了。
好在阿恒抱得我很紧,倒显得我那点力气无足轻重了。他甚至抱着我掂了掂,闷声道:“轻了。”
“人如旧,相思瘦,轻的都是这些年的相思,”我慢慢平复呼吸,舒了口气,“见到你了,就圆满了。”
阿恒抱得更紧了,听着他的呼吸响在耳边,我鼻子又有些发酸,咬了咬牙才忍着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尽洋相。
抱了半天阿恒才放我下来,冲着我身后道:“还看,看够了没有啊?”
我仓皇回头,这才发现身后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站满了人,大狗子、景策、祁风、滕子€€都在其中,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打头的那个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眉眼间跟景策更像一些,但笑起来又有些阿恒的影子,应该就是阿恒和景策的大哥€€€€景萧。这会儿人正含笑看着我俩,打趣道:“这是谁啊,大将军不给个交待,我可按擅闯军营的罪名赶出去了。”
我赶紧见礼:“草民柳存书,见过征虏大将军。”
“柳存书是谁?”景萧向后问道,“你们听说过吗?”
身后一群人跟着起哄:“没听说过!”
大狗子替我辩解:“你们别闹,这是我玉哥儿。”
景萧又问:“玉哥儿是谁?”
一群人:“不知道!没听说!”
景策笑着道:“这位可曾是当朝户部尚书,你们再这样,当心他一句话断了你们的饷。”
众人这才安分了一些,奈何景萧不吃这一套,继续笑道:“饷这不是来了吗,你们怕什么?再说了,户部尚书就能随便进出军营吗?有旨意吗?拿出来我瞧瞧。”
敢情我千里迢迢到门口了,还进不去了。我无奈看向阿恒,阿恒把我往怀里一拉:“我的人!”
四下一片欢呼起哄声,阿恒却是紧了紧我:“你手怎么了?”
当前情形之下我不太想说这些事,却也知道瞒不住,便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一会儿再说。”
没等阿恒追问,景萧已经由人推着上前来了:“早这么说不就完了,现在是战时,知根知底的咱们才好一致对外。”
景策上前在我肩上拍了拍,笑道:“他们跟你闹着玩呢,别见怪。”
我笑着摇摇头:“二哥,好久不见。”
大狗子这才插上空过来抱了抱我,这两年他应该是又蹿了个子,已经跟阿恒不相上下了,看上去也像个威风凛凛的小头领了。但人一凑上来就漏了馅,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道:“玉哥儿,你怎么来了?”
我在他背上拍了拍:“想你们了,就来了。”
“玉哥儿我也想你,”大狗子抽了抽鼻子,这才慢慢把我松开,“那你这次来还走吗?”
“不走了,”我笑笑,“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早就听闻过神童柳存书的名号,今日总算得见了,”景萧突然正经起来,搞得我都有点应付不来了,只见他冲我抱了抱拳:“你任职户部尚书期间,西南军需粮草从未短缺过,将士们的铠甲和武器都是新的,棉衣棉被也都暖和厚实,我替这里的十万将士谢谢你。”
我眼眶一热,忽然觉得这些年来的坚持都值了,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也都释怀了,“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
与他们寒暄完跟着众人往军营方向走,一路走收获了一路目光,阿恒都恼了:“都说了我的人了,看什么看,再多看一眼校场上一千个突刺!”
结果看的人更多了……
我担忧道:“我这一来,不会扰乱军心吧?”
“已经乱了,”景策笑道,“你看看我们的大将军,现在就恨不能立即驱马过去捅了敌军的老窝,再带着你远走高飞。”
“早就是时候跟他们决一死战了。”阿恒还在不时瞟我那根胳膊,而且目光越来越沉,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看着阿恒眉心一皱,我就知道事情要坏,果不其然阿恒语气里带了几分烦躁:“咱们放出去的探子呢?怎么还不回来?”
几乎就像要响应他似的,蔚蓝苍穹中传来了一声鹰唳,从天边一个点逐渐靠近,慢慢化成一只白羽苍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一圈,最后一个俯冲稳稳落到阿恒抬起的手臂之上。
苍鹰腿上缠着细小的一支竹筒,阿恒接下来,把里面的字条摊平,读完之后,眉心猛地一蹙。
景策问他讨要那字条,与景萧一并看罢,神色也凝重起来。
“传令三军,”阿恒道,“整顿队伍,准备迎敌。”
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愣,但几乎就在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祁风、滕子€€和大狗子纷纷抱拳领命,各自下去规整自己队伍。
阿恒又吩咐亲兵:“去取我的武器、战马,等三军集合好了,来中军营帐找我。”
说完拉着我便走,直到一席帐门放下,隔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我才来得及问他:“怎么了?”
“吐蕃军营里有异动,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夜袭。”阿恒一边说着一边拉起我的右手:“你手怎么了?”
那只手由于长时间经脉不通,呈现一种灰白的死气,被阿恒握在手里,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无奈冲人笑了笑:“就……这样了。”
“什么叫就这样了?!”阿恒近乎嘶哑着低吼了一声,我看见他后牙根紧紧咬着,脖子上青筋林立。
抬起那只尚还能动的手轻轻抵在他脸侧,指腹在他脸颊上搓了搓,“我还有一只手呢,也能拥你抱你,牵着你,再也不松开了。”
阿恒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拥我入怀,比之前那次还要霸道,还要用力。营帐外车马喧嚣,规整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营帐外的亲兵小声唤道:“大将军,队伍集合好了,等您的号令。”
阿恒狠狠抽了一口气才慢慢把我松开,在我额心印了一个滚烫的吻,“等我回来,带你回家。”
第227章 少年
帐外的动静已经停了,所有人都在翘首等着他们的大将军。
但阿恒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景策在帐门外轻轻唤了一声:“阿恒。”
阿恒这才退出去些许,我冲他笑了笑:“去吧。”
阿恒将我拦腰抱起,放在帐中的榻上,还给我拉来一床毛皮毯子盖上:“你睡一觉吧。”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我等着你回来。”
阿恒没再说什么,再看我一眼,转身而去。他撩开帐门,一把接过亲兵手里的兵器,声音洪亮地布署三军。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马蹄声和脚步声都已远去,我慢慢撑着坐起来,打量这块地方。这里应该是阿恒平日里行军布阵和作息的地方,处处都是他的痕迹。我的行李跟着粮草不知道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刚想出去找来,一掀帐门,一个拿枪的小兵应声看了过来。
这个小兵看起来年纪应该不大,面相上还有几分稚嫩,眼瞅着还没有我高,难怪阿恒会把他留下来。
见我出来,那个小兵十分有眼力地上前询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清了清嗓子:“我不是什么大人,请问一句方才送来的粮草都送到哪儿去了?我的行李还在里头。”
“大人稍候。”那个小兵压根没让我动手,不一会儿功夫便找来几个人,把我那一车东西全都搬进了中军营帐。
我:“……多谢了。”
我找出那个装衣裳的包袱,牙手并用费了点力气才打开,里头有一件衣裳,颜色有些旧了,边边角角磨起了毛边,但叠得规规整整。我把他取出来,放回阿恒的贴身衣物里€€€€一件袍衫,被我枕着睡了日日夜夜,如今物归原主。
再把其他东西简单一归置,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我再开帐门,那个小兵还是站在帐外,问我是不是饿了,用不用送膳过来。
我摇摇头,举目望向远处。安营寨扎讲究有险可据,居高望远,这里军营的选址就在一处高坡之上,四周都有木栅,连着望楼,木栅外还有阔两丈深一丈的壕沟。我问那个小兵:“在这里能看到咱们的队伍吗?”
小兵摇了摇头:“吐蕃他们的营地还得再翻过一个坡,登上望楼的话说不定能看见。”
我愣了愣:“那我能上吗?”
“当然能,”那个小兵冲我咧嘴一笑,“大将军吩咐了,你要去哪里都可以。”
我让那个小兵领着我登上望楼,这望楼高两丈有余,都有士兵把守,一上去视线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原本已经看不见的晚霞又在天地交接的尽头露出一道残红。
不过这片残红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不消一会儿便也湮灭无踪了。
天与地都归于一片黑暗。
我皱了皱眉:“什么都看不见呀。”
那个小兵道:“大将军他们肯定是故意的,他们估计是等着天黑了再偷袭。”
我偏头看了看那个小兵,笑了:“你懂得挺多的呀,多大了?”
那个小兵冲我笑出了一口白牙:“回大人的话,小的今年十八了。”
“你有十八?”我看着那张娃娃脸有些惊讶,片刻后明白了,“谎报了吧?”
那个小兵面露€€色:“你们怎么都能看出来?”
我问:“还有谁看出来了?”
“大将军呗,”小兵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大将军从来都不带我上战场,每次都是留守营地。”
从了军就能跟着吃军粮,拿军饷,有些穷苦地方孩子多了养不起,便把孩子虚报几岁,早早送去军队,家里省了负担,也能让孩子有口饭吃。我打量着他那张稚嫩的面容,鼻子眼儿显然都还没长开,猜测道:“你有十四?还是十五?”
小兵挺起胸脯冲我道:“大人,我就是长的小,我今年有十六了!”
“十六了……”当年阿恒从军的时候也是十六,大狗子跟着阿恒走的时候也差不多十六。
“我家是渝州的,那里山多水也多,我爹死的早,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娘织布把我们仨拉扯大,过的十分不容易。”小兵毫不设防地就把家底透露给了我,“后来这边就打起来了,大将军到我们寨子里征兵,我想都没想就报名了。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大将军那样的人,等我出息了,就骑着高头大马回去,把我娘还有弟弟妹妹都接过来,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们了。”
我看着这小兵,一脸向往神色,就跟当年破庙里指点江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郎一样。
小兵在我的注视下渐渐羞红了一张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让大人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