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户部尚书顾枫眠特意拜谒闻濯,在其偏殿一同商榷官盐漕运、以及年前由姚如许差办的赋税之事,所以闻钦到承明殿内时,只有一个老太监出来迎他。
闻濯不在,他旁若无人得多,下了撵一指老太监的鼻子,便问沈宓在何处。
那老太监看他如此气势汹汹便不敢让他直接进殿,在殿门口苦口婆心好说歹说,还差点挨了顿板子,结果没劝成闻钦,倒把殿里正午睡的沈宓给吵了起来。
届时,闻钦这小王八蛋一看见满身衣冠胜似雪的沈宓,脸都气绿了,恨不得当场把那几个在他宫中乱传流言的侍从给掐死。
这算哪门子折磨?
给他吃给他喝,还给他穿的人模狗样,是打算全皇宫陪他一起熬死么!
“沈序宁,”闻钦气不过,越过老太监直奔沈宓而去,“你倒真舒坦!”
沈宓一身软骨头恣肆地倚在朱红鎏金的殿门框上,松松垮垮的睡袍穿的七分放浪八分不羁,浑看得闻钦牙痒痒。
“那怎么办呢,确实很舒坦。”沈宓一开口,闻钦就有点后悔没直接动手。
但他又有点怵闻濯。
上回他在宫里拿剑刺伤沈宓,那之后大半个月闻濯都没有再管过他,甚至他的召见不搭理,他上门也只有罚站的份。
他不怕闻濯扬言要杀他,他就怕他这般不搭理他、不管他,像个陌生人一样内里不动声色的筹谋着什么。
他受不了。
此刻看着沈宓,他已然冷静了许多,“你为什么会在承明殿?”他问。
沈宓漫不经心地挑起眼皮,隔着眼纱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听别人说?”
闻钦莫名其妙,“朕能听别人说什么?”
沈宓看着他这副昏庸的模样,实在没忍住轻笑了两声,随着他那副病容的清冽神色,闻钦忽然感觉被他勾的心尖上一阵发麻。
他妈的!
他暗骂一声,立马摆了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瞪向沈宓,“你不要以为朕不敢对你做什么!”
沈宓懒懒“嗯”了一声,接着毫不在意道:“当然,你什么都敢。”
闻钦又被他这副顺从的姿态搞得有些崩溃,但他没忘自己来此的初衷,“你得了什么病?”
沈宓讶异地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闻钦紧锁眉头,一张少年俊朗的脸上满是不悦,“废话!朕要是知道用得着问你?”
沈宓闻言冲他盈盈一笑,掩着唇装作不适地咳了两声,十分怨天尤人地冲闻钦摆了个眼神,“很不幸,是肺痨。”
闻钦听完差点没蹦三尺高。
“他妈的赶紧离我远点!”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急躁起来居然连自己的天下至尊的身份都忘了。
沈宓动也没动,又装作气虚地咳嗽了几声,将脸色都呛红了,“你也别怕,传染这种事情也有侥幸的例子。”
闻钦再听不得他那张嘴的喋喋不休了,三两步登上轿撵,赶紧指挥宫人将他抬回了长乐宫,一口气召见了十几个在册声望在顶的太医,摸了整整一下午手腕,才堪堪相信自己是真没病。
只是没病也得让沈宓给气出病来了。
原本晚间还打算去承明殿一趟,跟他皇叔讨论一下把沈宓扔出宫去、由他自生自灭这件事。
却听身旁伺候的太监说,闻濯中午面见朝臣回殿之后好像不太高兴。
闻钦刚听完心里就咯噔一声,心说别不是沈宓又怎么了害他背锅吧,忐忑的把怀里的糕点都放下了。
他装着若无其事问为何。
太监好像见怪不怪一样说:“世子午间吹风受了凉,不小心在摄政王面前咳嗽了几声。”
这拆开一字一句闻钦都他娘的听的懂,怎么合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呢。
“什么叫沈宓受了凉?”他问。
太监低着脑袋偷偷瞥了他一眼:“就是吹风受了凉。”
“他的肺痨呢?”
“世子没有肺痨。”
“你之前怎么不说?”
太监为难地眨了眨眼睛,“难道陛下想为难世子的时候,撞见殿下么?”
闻钦真想说他一句好样的!
他咬牙切齿换了个问题:“那皇叔到底为何不高兴?”
太监尽量简洁道:“世子受了凉。”
闻钦耳朵好像有些不管用,“什么?”他又问。
太监战战兢兢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世子不听殿下严令,随意出殿吹风忤逆了殿下。”
是啊,这句才对嘛。
闻钦听舒坦了,随即便摆手让他滚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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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世间珠玉人呐~
这还不是双箭头?
这还不甜不要钱?
这相爱相杀不好嗑?
这隐忍疯批狗狗攻不爱?
这配角老太监和小皇帝不可爱?
这还不赶紧收藏、打赏、投海星?
爱我不真诚,打赏又不肯,收藏也不稳,求个海星都教我头疼。
第26章 故人面
暗夜迢迢,天边挂起一勾月,熏熏蒙蒙的轮廓教层云遮去大半,清寒阴沉,隐约凝紫。
杀人倒是不错,赏月的话大可当作废话来听。
可谁教闻濯近来生出了一身的好脾气,无论沈宓那泼皮提出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哪怕趁着料峭春风、出来看这压根儿没有看头的月色,他也能立刻差人收拾出一间观景位置好的偏殿,来供他二人对坐。
一壶梅花酿,一支笔一卷罗纹纸,一架凤尾箜篌,一个沈宓,便能轻而易举地养他欢心。
听闻沈宓少时素来喜爱风雅之物,旁的世家贵胄的小公子打鸟的弹弓、射雕的弯弓,销铁如泥的宝剑耍得不亦乐乎,偏偏独他擅琴擅画,诗酒文章、花鸟虫鱼无一不精无一不晓。
说不曾贪慕过他人降服烈马、挽弓射天狼那是假的,只不过那一年春猎摔断了手脚,便没见他再碰过这些东西,后来就算见了也离得远远的。
旁人都以为他是痛的印象太深刻,实在怕了,加上他又在琴棋书画之上颇有天赋,便更坚信他是不喜那些,儿郎意气风发时最爱干的事情。
也有人曾腹诽过他的喜好太过女儿家,三五嘲讽几句他生的也像个姑娘,直到各自生长各自为家,说的笑的才抛之脑后,在世俗奔波中忘却了个干净。
或许只有沈宓十几载过去仍旧停在原地,守着风雅之物做一个被嘉靖帝捧在手心的小世子。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他读过的书背过的诗,描过的画抚过的琴,种过的花看过的景,旁人不知要消磨个多少年的力气才能沾到半点边,而他不消得动嘴便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可扪心自问,他高兴痛快么,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实则他所擅长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做的,只是独坐宫中,长靖帝只要某日兴起随意考他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便要合他心意流利对答,若答不上来,翌日便会收到满屋子诗经古籍。
答得上来…答得上来还有下一句,下下句、无数句,诗文浩瀚总有他答不上来的那一句。
他并不想让人失望,也不想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不擅长,觉得他是个一无是处的花瓶废物。
他只能没日没夜毫不停歇地看完那些书,直到背的滚瓜烂熟了,敢主动在旁人面前引用些风词骚句了才算侥幸。
或许别人看他自由自在,可更多时候,他没由来得会觉得自己像是被挟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生来本是为了讨人喜欢,却又不会讨人喜欢,时不时地还会思量那种被人喜欢的感觉。
他发现咬文嚼字会教人高看他,便读书,后来浅显的诗词不足稀奇了,他便看物,看花鸟虫鱼、名山大川,凡是书中有的各式各样,他都学着描摹记在心里。
久而久之,他竟也不知不觉成了个腹里有墨水的,可这些倘若能与人交谈,那自然会讨喜,如若对坐无话可说,却又像是空有其里。
日子长了,他坐立难安,竟殷切希望就如当初读书之事一样,那个人一时兴起又能变着花样给他拿些什么东西过来,什么都行。
所幸,如他所愿。不久后边陲州城进朝进贡,送来的美人乐师会一种琴式样的乐器,称为箜篌,长靖听了几日便拿去了他殿中教他稀奇。
沈宓天资聪颖,不足一月便能行云流水地弹出曲子,却不抱着这样的满足止步于此,他越发刻苦,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练琴。
后来过了两三年,他的技艺熟能生巧,弹奏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那时候他还没疯,风华潋滟之势一度在京中传出“宁安一曲,天下缄声”的评词,引得众人恨不得一掷千金求听一曲。
可众人稀罕有什么用,他无论弹再多次,这靡靡之音在纯粹为了取乐的人耳里,依旧没变什么花样,只是大概知道他今日弹的旋律,与昨日弹的不尽相同罢了。
他自诩读了那般多的书,会了那般多的风雅之事,却依旧不见得能够拥有长靖真心实意的爱护,他待他依旧如自己的一只金丝雀一般,半分无关父子天伦。
而沈宓这个宠物就像是随意捡的,偶尔又像他千金所得,到底是哪种,这个答案也是沈宓无意间躲进藏书楼那一日才得知。
哪里有人会愿意做一只供人赏乐的金丝雀呢,他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期盼着做一个冬温夏清的人子罢了,可命诚欺他€€€€
“手生了?”闻濯看他兀自盯着亭中的箜篌愣了许久,随即出声问道。
手生?沈宓觉得实在讽刺,他这一身讨人喜欢的本事可是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又怎么会生疏。
他轻笑,“殿下也曾听过‘宁安一曲,天下缄声’的传闻么?”
不知为何,他虽然笑的风清月朗,可闻濯总觉得他带了刺。
“不曾。”他说:“你不觉得眼熟么?”
沈宓愣了一下,“什么?”
闻濯看向亭台上的箜篌。
沈宓自然也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一眼虽隔着眼纱,却也丝毫不影响他将那箜篌的形状看清楚。
几乎是刹那间,他浑身冰冷,犹如直坠冰窟,在这无垠的夜色里浑像是无蔓无枝的一株苇草,摇摇欲坠到哪怕闻濯再说半个字,他便会拦腰断掉。
他不愿再看,浑身僵直地别过身子,擦着闻濯的衣袖欲要一走了之。
可闻濯没由他,拉住了他冰凉的手,将他冷汗淋漓的鬓角抚了一把,“阿宁€€€€”
沈宓断然想不到他如今竟然还能听到这个称呼,他倏然抓住闻濯抚在他鬓上的手指,满目鲜红、睚眦俱裂,“你别这样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