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濯沉吟了片刻,才道:“他们难道不知晓草乌过量会死人?”
姚如许摆头,“普通人家买不起致死的量,除了治病镇痛以外,这东西还能麻痹人的精神,他们就是染上了这个瘾。”
闻濯眉头紧锁,“你派去的人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姚如许道:“他们对官府人格外警惕,只要察觉到不对,就会弃货跑路,倘若落网,第一时间也是服药自尽。”
这听起来,倒不是普通的商贩那样简单,这种行事作风,有组织有规律,派遣出来的人尤其忠诚,极其像是什么人训练出来的死士。
“继续追查,”闻濯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道:“新上任的给事中,你怎么看。”
姚如许似乎是思虑了片刻,过了半晌才道:“目前来看,刚正不阿,也有手腕。”
闻濯轻轻点了下指节,“除了顾枫眠私营商铺的那些账目,你们便没聊别的?”
姚如许立刻行请罪礼,“殿下明察秋毫,臣自然是不敢欺瞒。”
闻濯冷哼一声,“本王但愿你的良心还没喂狗,”他轻轻瞥了眼身侧茶室的门,“漕运之事还是继续追查,必要的话引钟自照出面查办。”
姚如许应声,见没别的事情吩咐,便行礼退出了书房。
待他走远,闻濯起身推开了茶室的暗门,一进屋,便瞧见卧在软榻上的沈宓。
他原本用竹簪别起来的乌发散开大半,单薄的衣衫也穿的不成体统,活像个浪荡子,看得闻濯心头一热,连忙给他抬手给他整好了衣裳。
“你这是偷听,还是勾引人?”
沈宓往他嘴里喂了两粒葡萄干,又凑上去附赠香吻一枚,“一心二用,有何不可。”
闻濯眯着眸子,“仲夏将至,这火可越烧越旺,你少瞎撩。”
沈宓抿嘴笑起来,“真烧起来假烧起来,我不信,得摸摸看才能知道。”
说着他便将手摸了过去,还没碰到闻濯衣襟,便教他整个捉住,“沈序宁,”他捏了下沈宓指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骨子里浪的没边儿呢?”
沈宓又换了另一只手去撩拨,这回倒是没再被捉住,但他自个儿玩到一半,又觉着没意思了。
瞧着闻濯面上十分暧昧的神情,不由地让他想起了端午宫宴,他二人闹了别扭离宫的那日夜里€€€€顿时大腿内侧一阵抽痛,“你好意思,我见你也懂得不少。”
闻濯没绷住笑意,漏出声来,“你还想比比怎么着?”
沈宓按着腿,气急的踹了他一脚,“骂你一句混球,当真不是折煞了你。”
闻濯趁机捞住他膝弯,顺着他腿根往里按了一把,最后堪堪停在不可言说处,摩挲了一番那里的衣料,“还疼呐?”
那倒是不至于,就是当日疯的有些过头,硬是磨破他一层水做的皮,之后连着三日没下地,才养出了痂来。
“你试试?”沈宓瞪了他一眼,把腿从他手中挪开。
闻濯咂了咂舌,“那倒没这个机会。”他笑的满面春风,一扫方才在外头书房跟姚如许谈话时的阴霾。
沈宓宽慰了片刻,才开口问道:“江南一带的漕运出事了?”
闻濯笑意淡了一些,点了点下巴,神色严肃道:“他们夹带了没有用量限制的草乌散,放出了去不少货。”
沈宓:“草乌西南支州最为常见,不值钱,当地药农几乎都会贱卖给药堂炮制。”
闻濯眉头挑起来,神色不见得轻松,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沈宓眼里泛过一丝寒芒,“因为姚如许和韩礼,常年游走在西南支州,从前在信中提过一次这草药的名字,我便记得尤其清楚。”
闻濯声色未变,等他继续说完。
“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了大半,江南那边追查得到的结果,我相信姚芳归没有骗你,但不论如何,韩礼终究是他尊敬的师长,他就算心里再怎么怀疑背后主使,也不会把猜测轻易告知于你,”
沈宓眯了眯眼:“你不要忘了,你们也只是为了两厢得益,才暂时合谋。”
说完他欲从软榻上站起身,又教闻濯给按着套了双干净袜子,穿上靴子下地,才挪步推开了书房的暗门。
闻濯转身跟上,“你一直都知道?”
沈宓扭头冲他揶揄地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有一日夜里,你冲进我房里,将我拖到地上问的那句话。”
闻濯神色凝固了一瞬,顿时扑上去将他圈进怀里,懊悔地吻了吻他的后颈,“记得。”
沈宓推开他,转身同他对视,“你当日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姚家大公子会死,”他抬起下巴,“我自然知晓他会死,关键是,你是如何知晓的。”
闻濯一向知道他神思细腻,一颗七窍玲珑心洞察秋毫,但没想到他竟然知道的那样早,“是,悦椿湖一案过后,温珩替姚如许做了个引荐,我答应见他的当日,他便拿着先帝遗旨上的文章,同我做了个交易。”
沈宓垂眸,无奈地笑了一声,“他可真是不怕死。”
当日的姚如许只知道先帝遗旨上,保下沈宓性命的铁令,并未去猜测闻濯执意不杀沈宓这件事里,更深一些的学问。
不过他也还算聪明,从一开始便没有暴露出沈宓跟他的联系,只是通过同一个目标€€€€韩礼,来引诱出闻濯的好奇,并提出高官俸禄的要求,来替闻濯在这背后抽丝剥茧。
表面上是为了追随明主,飞黄腾达,实际上是为了闻濯能在京中掣肘韩礼的势力,让他收拾朝廷内里腐败的残局,这样争取一些扭转朝局的空隙,也能叫沈宓活的自在些许。
可惜韩礼的手伸的太快,变了他一个姚如许,便来了他温€€,到头来冯昭平也被牵连,无辜枉死。
眼下又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钟自照,江南一带也出了不得了的茬子,这样的急功近利,不顾后果,实在不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学者能干的出来的事。
他也想过事情败露后,他们一众不得好死,周旋其中弥补过失,也是为了来日的下场能够有所转机。
可他唯独从没想过,他心里那样霁月清风的师长,除去一身端方的皮,内里却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恶人。
师长所授诗书、经世致用的道理,是他立身处世的根基,倘若为人师表崩塌,他便再没有再往前的勇气,所以,他宁愿消耗闻濯的信任来自欺欺人。
他的固执愚蠢,却蠢的教人寻不出错。
沈宓叹了口长气,“只可惜,终究信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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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桃花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良禽择木而栖€€€€
闻濯不在乎他姚如许到底忠于何人,只要同谋的事情不会败露,他们便永远都能站在一方屋檐下“激浊扬清”。
“有件事我须得同你一并解释清楚。”他牵起沈宓的手指,吻了吻他的指节,“初回京时,我其实有些提心吊胆,甚至害怕见到你。”
沈宓转过身来看他,哼笑一声:“真是新鲜,你居然能害怕。”
闻濯无奈,“我那时并不知晓韩礼的存在,我以为十载,足够物是人非。”
他虽抱着沈宓画像,度过了人生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却也明白,故人不过是一抹心间桃源,全凭他心底求而不得的痴妄,和自欺欺人所得。
单纯的情意只在见到那人时便扎根疯长,这种感情他无法控制,但他们自始至终也就说了那么一句话,这样潦草的相逢,并不足以说定此生。
当然,他曾也很认真地说服过自己,告诉自己,什么是年少无知,什么是情爱俗欲,可惜没等到他彻底接受的那一日,他便被剥夺了一切。
一个绝处逢生的人,瞧不见半点希望,所幸他少年人的情意确实纯粹而大方,哪怕只有萍水相逢的一面,却也足够他将平生最美好的期愿,都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教他有余力为自己征得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的情感、俗念、月光、桃花潭。
比起日复一日沉浸在苦楚之中,生的意识让他更渴望救赎,桃花潭的孰真孰假,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间还有一捧桃花潭。
还有,便已经足够。
所以他初回京都之时,首先面对的不是往日的深愁苦恨,也不是朝中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而是心间那捧桃花潭,孰真孰假、孰是孰非的真相。
沈宓确实是他曾在魑魅魍魉里的救赎,这一点他无法否认,但他起初只以为,他们的纠葛从十年前开始,十年之后便是终结。
直到回京后,他入世子府见了沈宓一面。
他那时忽然感慨道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一个人能驻在另一个人心里,并且成为一捧桃花潭,定然不是寻常的巧合。
人的心尖极窄,窄到百年也只能攒得下那一抹潭水,多的也盛不下,只能等到它独自流淌干涸。
他倒是想干涸,可又发现,原来那抹桃花潭也只是一个绮丽的谎言,它从未隔绝世人,从未清澈透底,它甚至满身疮痍,满心窟窿。
如此,竟然还岁月静好地救赎了别人数载。
这样刁钻的反差,怎么能够让人忽视,让人放手?
“我并非是个好人,也不纯粹,我靠近你是因为我发现我离不开你,我爱你,也是因为我只能爱你,我伤你、嘲讽你、作践你都是事实,我也极其卑鄙,我甚至想用爱你来弥补过往,我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情,”
他看着沈宓,用一种几近虔诚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序宁,我本质顽劣,从前不惧鬼神,如今唯独怕你。”
“怕我?”沈宓弯了弯嘴角,毫无所谓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他附身贴近闻濯耳侧,声音轻柔:
“自你回京起追查的所有有关韩礼的背后,都是我刻意安排了线索,派人引你去查的,除了冯昭平的命,其他所有,实则都是我在利用你。”
闻濯盯了他半晌,忽而笑了。
***
有关江南一带漕运“阴路”上的草乌之事,不能再久拖下去,原本查探此事时,姚如许原本是想暗中走访搜集证据,现如今牵扯到大范围的江南百姓,再马虎不得。
于是上京畿衙门提了分管漕运的户部官员,密中关押到了大理寺受审。
温珩受摄政王所托,对此事关照的很,闻濯还没来审理之前,已经差人询问了两轮。
大理寺用刑的时候极少,一般不到必要就不会动粗,但此人嘴硬的很,问的两轮尽是全篇连牍的废话,还将自己的责任推卸的干干净净。
等到闻濯抵达大理寺,温珩都快绷不住要将人绑上刑架了穿琵琶了。
“殿下,此人狡猾的很,”狱中,他将先前审讯的供词递给闻濯,“虽话无漏洞,但反应不对。”
闻濯随意翻着供词看了两眼,漫不经心道:“怎么没用刑?”
温珩神情为难了一瞬,“大理寺专审讯之事,刑惩之事归刑部管辖。”
闻濯抬起正眼盯了他片刻,有些冷漠,“是吗?”
温珩连忙垂眸解释,“下官绝无欺瞒。”
此事为密中审讯,他没必要死守规矩,一直拖着不上刑,嘴上说无欺瞒,恐怕也是装样子给别人看。
闻濯将手中几张供词纸,随意扔到一旁的案台上,“你是怕插手了这件事情,会教韩礼怀疑到你头上,你一早就知晓草乌的事情,只是还想瞒着。”
温珩头埋的更深,“下官…”他顿了顿,放弃辩解道:“还请殿下责罚。”
闻濯眉头微拧,摆了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出来,“你这么着急认罪,”他轻飘飘却阴森的话音落地,“是因为温€€吧。”
温珩默着不说话。
事实也就八九不离十。
“你要为他承担漕运贪污的罪责,还是江南百姓败于草乌的罪责?”
温珩俯身跪地,“下官无话可辩。”
闻濯冷笑,“你们兄弟二人真的很有意思,”他走进黢黑阴湿的牢房,边说道:“行了,起来吧,眼下瞒不住了,便继续审问,倘若有心,万一能戴罪立功呢。”
温珩抿唇起身,望着一眼前方让他生出畏惧的背影,暗自吐了口气,随他一同走进了幽深的牢房径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