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他抬眸看着吴清瞳,在她清澈的可以映出水色来的剪瞳中,看见自己迟疑的模样,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明日一早。”
吴清瞳松开了他的手,看着那金黄布帛勾了勾嘴角,“原来这不是令箭,只是让我这个名义上的统帅夫人,安分闭嘴的一颗甜枣。”
贺云舟微微蹙眉,“清瞳…”
她叹了口气,“只是替曾经同样处境的女子不值罢了,统领放心,你我二人此前就说好了的,统领要走的路,是替万民谋安,而清瞳,只当能救近火的看客。”
看他为国解沙场,看万民得永太平世€€€€
毕竟这是贺云舟所求,也是她亲自所选的结局。
贺云舟走的这日,众人于城门之前相送。
沈宓也去了,立在城门之上,吹着热风静静远观。
季国公夫人季娘子一如既往,临时绣了件挡沙的披风,送到贺云舟手上,叮嘱的话跟许多面前时的一模一样。
人如故,境不相同,心下唏嘘,只作别离送行的平安之语。
贺云舟拜礼,也道了句:“夫人保重。”
吴清瞳并不擅长刺绣,只将贴身的平安符取下,递给了他,“人生在世,总有一时,与佛有求,此物只作念想,唯愿你永远,都不必有相求的那一日。”
贺云舟看着她沉默半晌,没有将符接到手上,而是附身拥她入怀,在她耳侧低声说:“符留下,我望你长安,等我回来。”
吴清瞳本来都要愣住,又在他收身之时,附身搂住了他宽阔的肩膀,“此去千万珍重,切莫忘了,京中还有人在等你。”
贺云舟此刻忽然明白了贞治帝非要给他赐婚的用意。
他确实不想就此松手。
人活一世,心却极软,且变化多端,想惦记的百般无奈,想不招惹的万般难舍。
他从前或许还不懂,现如今身临其境才明白,无论什么时候,唯有眼前人难能可贵。
不置可否,他轻易地就有了抹牵挂,此去一别,还未动身便想回头。
吴清瞳松开了手,眼眶微红,低垂着眼眸不敢正眼看他。
这个自在洒脱的女子,原来也会在离别之际红了眼眶,这轮凡人够不到的天边月,终于坠入了高楼,沉进一个凡人的温柔乡里,沾染了几分烟火气。
贺云舟抬手轻轻抹了把她的眼角,随即手指退到她耳际摩挲,“别哭。”
吴清瞳皱起眉,终于抬起了下巴,“我没有哭,只是风沙迷了眼。”
贺云舟忽而勾起嘴角,“嗯,你才没有哭。”
吴清瞳见不得他这副模样,总跟想让人再留他几句似的,她别开脸,“走吧,别忘了我说过的。”
“死都不会忘的。”
贺云舟放下手,在她摇摆又难过的眼神里背过身,翻身跃上马背,抬臂挥鞭抽在马身之上,嘶鸣破入长空,惊起数对低飞的燕子。
扬尘决绝之际,他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之上。
沈宓淡淡然地抬头,望着广阔无垠的天际,缓缓感叹道:“要有一场雨了。”
……
回到世子府,就看见濂澈端直立在门前,似乎是在等他。
看见他下马车,连忙几步跑过来,将矮凳摆好迎他下了地,接着将袖中的书信递到了他手上。
“是殿下差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信。”
沈宓有些不想翻看,揣进袖中便越过濂澈打算进府。
濂澈焦急地跟在他身侧,“属下听闻,前些日子殿下差人在梧州送了两筐果子回来,只是天气炎热,果子坏在了半路,殿下懊恼非常,却怕坏了世子期望,就没有如数告知。”
沈宓眸光微闪过一瞬,又教平静盖去。
濂澈跟在他身后进了前院,又道:“寄信不易,殿下时时刻刻都在担忧这些信,生怕不能按时送到世子手中。”
沈宓皱了皱眉,终于停下脚步,冷眼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濂澈见他面容不悦,连忙单膝跪下,“属下只是想告诉世子,殿下为世子做的事情。”
“噢,”沈宓语气冷淡,“我已知悉,你可以走了。”说完直步向里院走去。
濂澈仍旧不死心,连忙起身跟上,“还请世子不要误会,这些话都是属下自作主张想要说的。”
沈宓没有搭理他。
两人走到内院,一眼望见温€€正站在那座爬山虎藤缠满的亭子下。
沈宓顿了下,转向一旁,“我早就与他说过,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时至今日,也不算陡生的变故,我有我的路要走,”他看向亭廊下的温€€,“余心之所善,虽九死而其犹未悔…”
作者有话说:
闻濯:好像闻到了不好的事情的气息。
作者:感谢支持,别忘了点关注!
注:一品诰命,是诰命中级别最高的封号。诰命又称诰书,是皇帝封赠官员的专用文书,明清时期形成了非常完备的诰封制度,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夫人从夫品级,故世有“诰命夫人”之说。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
第61章 锦绣途
温€€眼下的那颗泪痣,不知被什么东西遮了去,只要不言语,他几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以假乱真。
就连沈宓都恍惚了好一阵,直到听到他依旧端着从前那副嘴脸,嘲讽道:“世子殿下还真是绝情。”
沈宓回过神来坐下,“会审的时间定了?”
因为大理寺所收押的“温€€”,是大理寺卿温珩的亲弟弟,所以他本人不便直接审讯,上头给出的处理决策,是让温€€此人暂由大理寺收押,后交由刑部和都察院共同审讯。
而会审之期就是定在三日以后,也就是七月十七。
“世子尽管放心,”温€€说:“都安排好了。”
沈宓掀起眼帘,瞧了他眼他快压不住的嘴角,“被审讯的人是你的亲兄长,我自然是不担心的。”
温€€抿下了嘴角,“世子还是那么喜欢戳人痛脚。”
“是吗,”沈宓漫不经心笑了笑,“原来你也会痛么,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有真情呢。”
温€€眼见他幸灾乐祸,不悦道:“想来世子也是要痛的,如此,下官又觉得同病相怜,心里好受了许多。”
沈宓弯了弯眼角,“那便预祝阁下,最好能一直好受下去。”
这个“一直”恐怕只能延续至会审当日,之后的日子,他心知肚明生死难料。
温€€眸色顿时暗了暗,“多谢世子寄言,不过今日来此,除了会审之事,要通告世子一声,另外还有一事。”
沈宓挑眉,听他说道:“拢秀坊中有人在候,还望世子未时前去一叙。”
***
未时,天色阴沉低垂,半空的燕子飞的更近,到处都闷的像是隔了一层罩子。
又极其热,风里像是带了水汽,一股股席卷到人身上,满是黏糊。
沈宓出门时拎了把油纸伞,原本叫了府上的车夫驾车,却在门前看见等候多时的濂澈。
他还是不肯死心。
沈宓行到他跟前时,他半句话也不多说了,只拿了矮凳放在地上,等着搀扶沈宓上马车。
“你不必如此。”沈宓说。
濂澈垂眸,毕恭毕敬道:“属下亦有该行的职责,跟随世子,就是属下该做的事,先前是属下多嘴,还望世子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他像是换了一个脑子,说出来的话教沈宓找不出来破绽,也搪塞不回去。
沈宓不再多说,踩上矮凳进到车厢里,淡淡吩咐了句“去拢秀坊”。
濂澈脸色稍微变了一瞬,又重新恢复原来的模样,收好矮凳翻身上车,默声驾马前行。
一刻钟后,两人行至拢秀坊街前。
沈宓下了马车,只让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独身进去上了二楼。
濂澈收好马,并未罔顾沈宓的叮嘱,随意在一楼找了个座位等候。
钟自照在“春滟”号房中等了一盏茶,期间又唤觉柳进屋唱了一支小曲,百无聊赖地自二楼推窗看着楼下前街,直到望见世子府的马车,才重新煮茶,换了一套上好的杯盏。
沈宓推门进屋之时,见到的就是他正好在点茶的情景。
“世子请坐。”他出声招呼沈宓,却见来人直接坐了离他有三丈远的位置,好像他身上是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一样,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沈宓圆场说:“世子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沈宓懒得正眼瞧他,只冷冷拨了把衣袖,“一个位置而已,钟大人何必想的那么深。”
钟自照继续点着茶,“是下官狭隘了。”
一杯茶沫点好之后,他亲自起身将杯盏送到了沈宓跟前,“这是江南的点茶手艺,与江中饮茶之道不同,还望世子不要嫌弃。”
沈宓给了他个面子,浅啄一口,确实觉得不错,“钟大人不愧是自小熏陶江南风俗,这点茶的手艺,我还只在书中瞧过。”
钟自照笑了笑,“世子谬赞了,江南一带点茶盛行,算不得什么高超之事。”
沈宓埋下眸,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旁小案上的伶仃茶碗,却是再也未曾动过。
钟自照径自落座于他身侧,问道:“可是茶水不合世子胃口?”
沈宓闻言终于抬眸以正眼看他,“钟大人今日之客套,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如今近距离再看,当日直逼他的那种面容的相似之感,已经淡了许多。
回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惊和震撼,只不过是众人的惊讶堆砌,又加上那模棱两可的两句诗的加持,才会让他如此方寸大乱的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日子过的太舒坦,太不知危险了,自来都是贪恋的越多,担惊受怕的便越多。
他这种人更是如此。
吃过一点甜,就要觉得大难临头。
钟自照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世子…”他看着沈宓,不自禁皱了皱眉头,又唤他道:“阿宁。”
多年前藏书楼的噩梦从未散去,如今再有人喊起这个名头,他也还是会杯弓蛇影。
不适地屈了屈指节,他并没有露出憎恶,只是冷冷道:“钟大人还是不要叫得这般亲切的好。”
钟自照顿了一下,“虽不是亲兄弟,却也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