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西楼顿了顿,又重整措辞道:“旨意都下了,你现在担心又有什么用,不如宽宽心,教他增益些能与旁人相比的东西。”
“唉…”顾枫眠长长叹了口气,“由他去吧。”
由他去是不可能由他去的。
二人行至宫门前分道,顾枫眠便吩咐车夫驶去了太学。
***
五月中,人心头的躁意好不容易卸下,风里的燥热又顺杆子爬了上来。
顾豫近日在学堂里百无聊赖,瞧见五月芍药开了,便想着要约人去京郊赏花。
他是户部尚书顾枫眠之子,承着他老子的情面,学堂里没人敢为难他,中间还有不少想要巴结的。
但凡他要是想溜出去潇洒一天,不见得没人给他牵桥搭线。
福灵心至,这么想着冒出了念头,便伙同几个世家子一同翘了课,连假文也没告,自玄武街上打马风风火火地跑出了京城。
他这一跑,顾枫眠后脚便到。
太学里的司业听了消息,出门迎他到茶室,拿出了三月剩下来的二两早春芽茶招待。
两人一边对谈,一边派了人去学堂传唤顾小公子。
他们这厢聊的极欢,还不知晓顾小公子早翘了学堂,一盏茶过后,派过去的人才独自回来,满面张皇地回了话。
“他没在学堂?”
顾枫眠气的手都在发抖,捏着司业的陶瓷杯盏,半点不爱惜地摔到桌上砸出“咚咚”脆响。
“他能跑哪儿去?”
这个学官去的时候,特意仔细问过他几个同窗,“一个堂里的学子说,顾小公子是出城去赏花了。”
顾枫眠牙根都磨的直响,“赏花?”
好一个赏花!
“真是反了天了!”他骂了一声。
“顾尚书莫恼。”司业瞧着他手中杯盏连忙劝道。
顾枫眠后知后觉松开手中杯盏,冲司业告了句歉,“失礼了,景仁兄,今日多谢招待。”
话落便转身出了茶室,直奔太学门前马车,气势汹汹的模样教人瞧着都不敢多言。
车夫将马车沿路驾回了顾府。
顾枫眠垮着脸落地,一进门便指着凑上来的管家,让他派人去京郊找顾敛雅,还要将人绑回来。
管家按照吩咐派了人出去。
这一找,便挨到了晌午。
日头正烈,晒的人有些着不住,顾敛雅没躲没藏,口中干燥腹中饥饿,便顺着京郊通往城内大路往回走。
路上刚好撞见自己家里的侍卫,还打算叫住他们问话呢,转眼就被自己人给绑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蒙着眼睛回了府,嘴里边还骂骂咧咧。
“有完没完,求了你们多少回了,再不给我解开,就扣你们月钱了啊!”
他也是没吃过苦没受过罪,都被绑了,也不怀疑自家侍卫有叛主的可能,半点不怕让人给发卖,还有力气能喊呢:
“我这喊了半天喉咙都干了,要不你们把我放下,看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先在路边给我找口水喝,回去之后,我肯定让我爹给你们涨月钱。”
顾枫眠听着他这混账话就来气,走上前一声不吭,先抬了两脚招呼到他身上。
踹的不重,倒也够这小祖宗闹的。
“喂喂喂!还打人啦!你们到底绑我图什么?要钱我有,别打行不行。”
“你有个屁的钱!你的钱从哪儿来?”顾枫眠真想再给他一脚。
顾敛雅闻见声,立马认得出来,刚才还一脸不着调,下一刻立马喜不自胜,“爹!是您吧!您吓死我啦,快!快给我解开!”
顾枫眠扯开了他眼睛上蒙的黑布,气的跟他吹胡子瞪眼,“怎么没吓死你呢!”
顾敛雅一头雾水,没搞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被绑回了府,也没搞清楚他老子生这么大气是谁招惹了他。
手腕上缠着的绳子实在勒的他不舒服,他挣扎了几番又败下阵来,求饶道:“爹啊,我手腕都要被勒断了!”
顾枫眠原本还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说,立马生出来不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罪?”
顾敛雅吃了这么些苦头,不管他说什么也认了,张嘴就是“知罪知罪”。
他知个屁的罪。
顾枫眠看着他纯粹生闷气。
心里愁的不行,见他冥顽不灵,心里头那点怜惜半点也没了,差人搬了张椅子出来,直接就在院子里摆起了茶案。
这么会儿功夫,小公子被绑回府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也传到了后院。
顾枫眠瞧着他那可怜巴巴想喝口茶的样儿,刚要心软,顾夫人便泪眼婆娑地冲进了院子,一上来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顾枫眠,你当官过足了瘾,连自己儿子都要绑,再由你威武几日,你是不是还想绑我呐!”
顾枫眠向来与她说不通道理,索性闭了嘴,眼睁睁瞧着她给顾敛雅松了绑。
顾枫眠府上一共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发妻与他门当户对,两人之间育有一女一子,但始终相敬如宾,不似爱侣。
第二任苏氏,也就是如今这个,是先帝在世时极力撮合成的,他本想着也如从前那般待她恭敬,却不成想跟根本她说不拢话。
要讲的恭敬成了狗屁,相处时便磕磕绊绊的,日子一长竟还磨出来了真感情。
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过,二人一个端着,一个撒泼,倒也自成风月。
顾枫眠乐意由着她,同她说话也时常会含几分柔情,“我什么时候要绑你了,不分青红皂白,你怎么不问问他干了什么。”
苏氏捧着顾敛雅发红的手腕,疼惜的不得了,边帮他吹气,边问:“你个鬼头,又惹什么祸了?”
“没…”顾敛雅悄悄看了顾枫眠一眼,极其心虚道:“我就去京郊赏了场芍药,别的也没干什么。”
“翘了太学的课堂去赏花,你把太学当什么了!”顾枫眠又起了火,真还就得得看着他跪在地上,才能舒舒服服的好好说话。
“今日早朝,陛下当众提起你在太学念书一事,要你参加六月的升阶考试,口谕一下达,满朝就是几百双眼睛盯着你,你干了什么?你去赏花€€€€”
他这厢还没来得及骂完,就见宋氏忽然抡起胳膊,飞快给了顾敛雅一耳光,扇的那叫一个响亮。
又听她破口大骂道:“你个混账,原以为你是今日休沐回家,没想到你还敢逃学堂去赏花!”
她说着便又要打,忙让顾枫眠伸手拦下,“行了,我有些话要同他说,你先回院子里去。”
宋氏在大事上一向懂得分寸,不轻不重地又教训了顾豫两句,这才作罢。
***
第106章 天骄子
贞景帝这一恩赐,福祸难论。
怪不得顾枫眠疑心太重。
顾敛雅才疏学浅,却被时局推着平步青云,升阶事宜由当今天子金口下达,他入朝为官之事,不过时候早晚的问题。
朝中言官不满,事出半日便往上递了折子,哪怕知晓这是贞景帝特意感念世家在改制途中受屈,所给出的弥补,却也坚定不移地认为不合乎礼数。
而这还只是个开胃菜。
等到六月落封,举朝上下就算碍于天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了这桩事,作壁上观看笑话的人,恐怕也不会少。
倘若顾敛雅是凭借本事考上去的,倒也没什么,可他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在那人心难测的官场,完全就会沦为一个名不副实的活例子。
这一局,看似是世家得了甜头。
实则贞景帝既捂了他们抱怨的嘴,也给了他们一个称不上风光的难题。
反观满朝寒门臣子,毫发未伤,还过了嘴瘾。
“你上头几个兄长平日比你勤奋了不知多少倍,今日天恩荣幸,却没轮得到他们,你心下难道该生惶恐。”
顾枫眠长叹一声,看着跪在书案前的顾豫,竟没从他面上瞧出来一丝慌张,顿然用手敲了敲桌角,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顾豫委屈至极,还想着出声慰藉他,乐观的堪称豁达,“这横生的一口大锅,既然已经落在儿子头上,除了认命,儿子还能说什么,反倒是您,洪水猛兽还没撵上门来呢,挂着一副大难临头的神色是做什么?”
“认命?”顾枫眠心下火烧,腾地一下站了起身,指着他道:“你是给我认的命么?那是你自己的命!”
他提起这茬顾敛雅也十分恼火,原本要好好说话的兴也没了,抬起下巴便争辩道:
“我自然知晓是我自己的命,可又能如何!先前赶三月春闱,是为爹娘安心,入太学念书,也是为爹娘少增烦忧,这些我不想选的,教我多了今日这样一个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恩赐,我又找谁说理去!”
“您跟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要我说什么?说怕,说我自己不行么?”
“你……”顾枫眠僵在原地半晌,浑然反驳不出他一句话来。
为人父母,不过是看他遇事的一个态度,怎么会期待他说自己不堪大用。
他垮下肩膀,方才还声势浩大的脸色瞬间转为无奈,侧过了脸去,“你起来。”
顾敛雅看着他从地上起身,冲他合手拜礼,缓缓道:“父亲从来没有教儿子缺衣少食过,所以不过问儿子想要什么,也无可厚非,儿子从未怨怪过父亲,也并没有不满,今日情急失言,还望父亲大人…见谅。”
顾枫眠现已平静下来,见他如此,莫名生了些愧疚,问道:“你想要什么?”
顾敛雅微愣。
沉吟半晌才笑了笑,回答说:“今日之前,儿子原本极想说与父亲听,如今,儿子此前想要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想要什么…
世人都知他崇慕方家二少方书迟,却不知他只是想做一回方书迟。
不为他身世显赫,天纵英才,只为他潇潇洒洒十几载少年时,是自由自在的方书迟,是不与他人攀比的方书迟,是天性使然的方书迟。
他只是方书迟。
不为家族光耀,就要端方敛雅、装模作样;不为爹娘开心,就要克己守礼、摒弃本性;不为别人眼光,就要事事争先、唯恐落后;
想看一场花,便打马过绿原,想饮一壶酒,便酣畅到天明,想吃山珍野味,便自行复踏山林……
那么多人笑他不成体统,可他才是活的人。
他是不像京都世家贵门的人,却活的比任何王公贵族都要风光。
与他相比,谁都是套着壳子要哄人高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