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之夜,温€€身法如云,轻轻飘落在沈知行面前。反手握着昼月斩,神情肃穆。
“师父,若一方师兄持刀从右胁如此攻来,应对之法,徒儿想了三个。请师父示下哪个更好。”
温€€先演示了右胁攻来的刀法招式。而后是三个拆解招数,都极得沈知行授业之精髓。
第一个法子迎敌而上,凭一手好轻功绕至敌后反杀。
第二个法子身如伏虎贴地而行,剑指敌人小腹。
第三个法子纵身跃起,直跃过敌人头顶,腾身反转,仍旧是剑指敌方后心。
温€€蒙着眼,却毫未受影响。三个应对身法干净利落,招式灵动,以快打快,且隐隐有仙风。
沈知行眉宇间有些许不喜,却还是看他一招一招演示完毕。指点精髓所在。
指点完毕,教训道:“€€儿,你年纪尚幼,天份却高。若潜心练习,一样可在三两年内通过遴选。不必急在今年搞这些。”
温€€蒙着白纱的脸上有些许愕然:“徒儿只是突然想到此招,一时忍不住来请师父示下而已。”
沈知行两指一探,要戳他双目。温€€挺立不动€€€€他坚持自己“盲”着,看不到。
见他能沉气如此,沈知行叹息:“€€儿,为师不说,不代表认同你如此做。只是有些路,要你自己走;有些坑,要你自己踩。”
温€€恭敬道:“徒儿又练了三遍饮冰飘云剑法,请师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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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微白,温€€收剑,照例轻飘飘从屋顶离开。
暗影里,简易遥负手走出,摇头笑:“看看你,把孩子们都逼成了什么样。”
沈知行回以苦笑:“这臭小子,一天到晚玩些小孩子把戏。如果不是你拉着我,我一定扯掉€€儿脸上的破布再打他几百下屁股。”
简易遥不以为然:“冬腊试炼本就不只考校武艺。才学、胆识都过人才能拔得头筹。€€儿又未损人利己,智取有何不可。”
沈知行看住他:“你什么时候知道€€儿眼睛好了。”
简易遥没回答。从袖里掏出一只小筒。竹制浸油,火漆封口。旁插一根坚硬长翎,底雕一朵浮云雕花。
沈知行接都没接。一看那雁翎和浮云雕纹便知,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幽云王谢邕亲笔雁翎信。回了句:“我不看。又不是写给我的。”
简易遥扬扬眉毛,露出些许不同于以往的神色:“真是惹不起这任性大王爷,不知道年末宗内事务多?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要试炼时叫。”
沈知行一忖:“谢邕最近来了幽州,这是叫你去幽州见他?”
“要不然?”
沈知行了然:“人家在云州的时候你托口说太远抽不得身。现在到了幽州,说不定还是专门为见你来的。再不去,的确不太好。”
简易遥问:“右护法不陪我同行?”
“他想见的又不是我。”
简易遥见沈知行不仅事不关己,还有戏谑之意。眼角带有些愠色:“谁让我惹不起他。不过此行至多点个卯便回,不过几日。这阵子,就要你帮忙看着点了。”
沈知行笑了:“把雁翎信拿给我看,是想说此行不得已,别给你添乱对不对?免得我趁你不在,忍不住揍€€儿一顿。”
简易遥愣了愣,有些晦暗从眼角闪过。而后一哂,回刚才的问题:“如果€€儿没好,木清风怎会一直只给他吃普通人也可吃的冷苍散,还大大方方收下他的三颗解药。如果没好,以€€儿的性子,怎么可能到饭堂去丢人现眼。如果没好,怎么可能把到手的解药扔了,他从小可就不会意气用事……这孩子啊,和当年的我们一模一样。”
沈知行纠正:“不是我们,是你。€€儿性格越来越像你。”
简易遥少年成名,夺宗主之位。武艺高强倒是其次,真正倚仗的是智计百出的玲珑心。
简易遥望向天边,思绪似飘过流年的对岸:“那年也是十二岁吧,我摔断了腿,你便天天背着我往北峰去换药。”
沈知行也想起当年趣事,哈哈笑道:“你两月多就可自如活动,却愣装着没好,让我背了半年!我才八岁!”
简易遥回过头,靠近他,眼中有千言万语:“你格外疼爱€€儿,是不是因为,他像我?”
沈知行望着他深深的眸子,心思却动了一下€€€€
遥师兄当年为了让人背他半年,示弱装病。
€€儿开始装瞎之初,却还没有冬腊试炼定夺姑苏人选之事。他这番伪装,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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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长亭之外。
金不戮望望东方。云翻如海涌,新生的日头一点一点跃出人间。
朝阳之下,爨莫扬迎风而立。
萧兰卿望向他的目光,似望向天神。出了一阵神,笑了:“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坏了表姑丈一门喜事。”
爨莫扬拱手求饶:“对不住了。我既对景大小姐无意,便不必两厢伤害。可能她也早将我当个笑话忘了吧。”
萧兰卿斜睨着他:“当个笑话?爨少庄主为救兄弟孤身上小五台山,对陌生人仗义解囊豪情万丈,早已扬名于江湖。若对你无心之人,怎会生气落泪,以千金之身亲去勾栏让你指认真爱。”
爨莫扬低头一笑,再抬起已恢复豪情:“除了济南,你我在何处还可再见?”
萧兰卿眸子里有光:“还想见我?”
爨莫扬挑眉:“你我一见如故,为何不想见你。”
“既然爨少庄主有意参加姑苏论道的小坛,明年你我便在那里相逢吧。”
爨莫扬毅然点头。眼里一瞬惜别,已转为干脆利落的决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便在这里别过。兰卿,请留步。”
而后,搀扶金不戮上了车,自己也一跃而上。消失在车轮扬起的飞尘之中。
萧兰卿没随他继续前行。却也未返身回程。凝神望着六驾马车渐行渐远,成为豆影。
尘埃渐起,漫天扬起黄沙。可他却似能透过黄沙雾霭,仍旧看到那六驾马车。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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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山庄的车队自济南一路南行,到了运河渡口便改行水道。
这日来到镇江渡口。
一艘两层客船停靠岸边。收了帆。可见桅杆乌哑光泽,船身刻纹低调讲究。
一名高大挺拔的汉子站在船头张望。见到爨氏船来,远远地便拱起手。船里已有其他下人得到消息,全都走出舱来,列队站好。
金不戮自爨莫扬的船上走出,远远地望向这艘船,挥挥手。
第31章 30. 独行海上
爨莫扬亲自将金不戮送到金家堡的船上。
留宿一晚,彻夜长谈。却仍是免不了就此分别。
他站在甲板上,望着金不戮,紧紧握着他的肩膀。往日锐气盈盈的眸子,渐渐涌上一层蒙蒙细雾。
这一程经了风雨。失了亲人,折了将,撒过谎,共患难……回首一望,惊涛骇浪打芭蕉。
南宁州出来不过两个多月,却抵二十年。
一眼经年的路上彼此相伴,转眼却要分别。
金不戮咬着嘴唇,肩膀颤抖,双眼泪光闪动。
他垂下眼帘,遮住漩涡般复杂的眸光。
爨莫扬眼中的光,他懂。可他自己胸中的石头,说不出,道不了。一点一点压下,气便憋在胸口。唯有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最后还是先一揖,掰开爨莫扬的手,头也不回转身入舱了。
来迎接的大汉也冲爨莫扬一揖。抬起头,是一张狰狞的脸。
轮廓是英挺的轮廓。但一只眼睛戴着皮罩,想是已经盲了。半边脸凹凸纵横,疤痕虬结。另半张脸唯有一道刀疤,从脑门至脖颈,随年月泛成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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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脸大汉目送爨氏船队逆流西向而去,转身回了船舱。
金不戮正在舱内怔怔地站着,脸色青白。见到他进来,喊了声:“虎伯。”双手捂住了脸,缓缓蹲下身去。
不似在爨莫扬面前的天真活泼,也不似在温€€面前的隐忍和戏谑。而今的金不戮,脆弱如一张纸。水淋过,火烤过,一吹便碎。
虎伯狰狞面容浮上慈爱与疼惜,抚着他的后背:“少爷,你太累了。”
金不戮示意他打住。过了片刻扬起脸,面色依然苍白,但神情已恢复倔强:“明年的姑苏论道,讲武试艺小坛,莫扬哥向魔宗下了战书。”
虎伯道:“此事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魔宗到姑苏赴约,正好可借天下豪杰和皇权的手,将其踩在脚下€€€€少爷做得很好。”
金不戮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轻轻颤抖,话语里带着些恨然:“哪里好了。”
虎伯深深看住他,道:“少爷莫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吧。”
金不戮问:“师父是怎么说的?”
虎伯道:“方才的话,便是先生说的。”
他看了看金不戮惨然不信的面色,又道:“先生还说,少爷还小,如果觉得辛苦,来年便不要去姑苏了。”
金不戮脸上再次显现出那种不胜风霜的脆弱,和并不协调的决然:“牺牲已然如此之多,我责无旁贷。怎能说算了就算了……”
虎伯望了望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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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台山东峰,山门内里不远,有个弟子驿站。
小弟子们的普通信件和包裹,都经此处收发。
驿站里,小七一手抱着个麻皮包裹,另一手举起刚收到的家书,认真读着。
他将信举得很高。自己仰起头,从下往上看。信纸透着光,他的眼中闪着光。喜悦无比。
家书一封关山万里,配得上这份闪着光的喜悦。
包裹甚大,他那不长的小胳膊,一只手根本勒不住。不得不看到一半停下,往上提了一下包裹。
放下信,第一眼就看到温€€,正站在不远处。拄着根探路杖,似乎站了很久。
“€€师兄?!你怎么来了!”
小七惊得差点扔了包裹。跑过去扶他。一边跑,一边不时将包裹提起来。
温€€背过身去。
小七对着他的后背,转着大眼睛,冒险做了个可能伤人判断:“你来,你来……等信啊?”
到信件包裹认领处,只能等信和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