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风门的车马都已经侯了在固舆县和军营之间的道路上,只等路濯一到,便可以出发。
“江南是一如既往繁华。今年洪水治理得很好,淮河一带捞到了不少甜头。西南也有不少耳闻目睹。”路濯突然说道,“若是有什么人来找兄长,兄长从心所欲就好。”
他似乎话里有话,但没接着说下去,赵应€€也就没再问。顺着他应了一句:“自然。”
隔着老远,路濯的师兄荣哉便瞧见他们,疾步向两人走来。他向赵应€€行了一礼,接过路濯的手臂。
路濯转身也向赵应€€行礼,虽然在半途就被他拦下。
“兄长留步。”路濯轻声道,“军中事务繁忙,您已陪劝规一个下午。实在无须相送了。”
赵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瞬,又向荣哉点点头,“一路平安。”
落风门的马车很快消失在视野里,扬起一路尘埃。
魏忤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表哥。
赵应€€仿若从未晃神,问他:“可安排好了?”
魏忤笑嘻嘻地肯定:“派了两个身手敏捷的弟兄跟着呢。”
朝廷对江湖,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总归是有保留的。他得做出样子。
只是出于赵应€€私心,他无法轻言到底是想派人探清落风门等人的底细还是想护着路濯一路不出意外。
赵应€€没再多问,转头和他讨论起了归京的事程。
返程的编制、礼仪、和辽国和书的签订……事无巨细,都要他们过目。
却说路濯上了马车,独自窝在角落,慢悠悠取下障目的布条。
他眸明目清,更是俊逸非常,哪有半分眼瞎之惑。
他举起手中那串砗磲。透过窗布露出的昏暗夕阳余光,纯白染上干涸的红色,却更显奇异美丽。
路濯将珠子靠在自己唇边,呼吸将冰冷浸湿,像是要亲吻舔舐。
“哥哥……”他呢喃,反复叫同样的名字,情绪全揉碎了堵在喉间,哪能嘶吼。
马车颠了许久,他总在恍惚赵应€€又于他眼前的黑暗里握住了自己的手。
“师弟,”荣哉掀开门帘,“现已出了庆州,四叔他们就在下一个驿站等着。”
此时天完全黑了,月光倒是皎洁如明,省下不少麻烦。
“那几个尾巴甩掉了吗?”路濯换下长袍,着一身普通短褐,头发也用发带束起,干净利落。
荣哉:“没出庆州就甩掉了,放心吧。”
路濯和他坐在车内,“此次我归京,行踪不宜暴露,之后也不知何时回浚州。一切都只能交给师兄你们了。”
荣哉更关心自己的师弟,拍拍他的肩膀,“四叔他们跟着你,我们也是放心的。”
路濯倒是放心不下,“师父月中就将启程去昆山了吧?”
荣哉点头,“按照计划是如此。有消息我定会写信于你。”
二人又互相叮嘱几句,路濯和同行的弟兄们道别完,马车就到了驿站。
四叔陈荣一行人已等待多时。但双方皆没有废话,抱拳过后便各自扬鞭背,往不同的路上奔驰而去。
马车里,陈荣拿了条薄毯给路濯盖上,“近日天气正转凉,夜晚急行中睡觉容易着凉。”
他倒是毫无睡意,懒散地靠着车壁,“宫中最近如何?”
陈荣喝了几口水,拿了个新的水壶给他,“老样子。半月前给你的信中也提过,四皇子陪太后启程去五台山,说是老寿星想为国祈福,以祀庙宗社稷之灵。”
“皇帝前几日早朝时还夸了半天,说此次大捷必是天佑大€€。”
路濯颇为不屑,嘴角笑意讥讽,看到手上白皙宝珠才缓和下来。“我三哥哥拼死奋战才保佑国土完整,又干他们那群废物何事。”
陈荣知他本性甚深,也不觉得此话说得大逆不道,点头附和道:“自然是三皇子和北府军的功劳。朝中不少人为庄王说话,民间虽有传闻他冷面杀神,但多是敬畏景仰之言。”
“百姓之间言论确实要多留意,防有心之人散播不实之言。”路濯缓缓道,“幸得哥哥此次征战只有一些皮发小伤,不然我定要撕烂那些尸位素餐之徒的嘴,净会胡言乱语。”
“大皇子和二皇子夺嫡之争渐烈,我们三皇子夹在中间,难免中伤。”陈荣随着他,话里话外对赵应€€都是自己人的亲近。
“他们就是看不清,争来争去都是便宜了渔翁。”路濯冷笑。
陈荣:“事情没结束前,嫡长自然都是觉得自己有机会。”
“不提这两蠢货了。”路濯摆摆手,“翰林院那事如何?”
“月前提的兴修民间藏书阁一事,周学士等人已经联名上书,只等皇帝批准了。”
陈荣接着道:“皇上看到是九皇子的想法,最初是有些诧异,不过也没问什么,也没叫你上朝。倒是周学士说起想同你仔细商讨一番,被我们用你身体不舒服糊弄过去了,就先给了他一些你之前写的折子。”
“周觅学士是众所周知的严谨清贵,怠慢不得。”路濯翻来覆去地看手上的珠子,话语更是漫不经心,“而皇帝以为我还躺在皇子所呢,好一场便宜父子。”
陈荣微微低头,语气恭敬,“九皇子永远是九皇子。”
路濯笑了笑:“四叔怎的老是这般……您算是养育劝规成人的长辈,不必总是如此。”
陈荣:“您还是我们回孤大公主的血脉,不可妄自菲薄。”
路濯顺着应道:“这是自然。”
两人又絮絮聊了许久,马车连夜赶到秦州。
休息整顿后换上几匹好马,弃下马车,他们总共花了四天时间回到晋京。
众人马不停蹄,直到见到京城城门才慢下来。
进入€€国都城后,却是悠悠然地换身宫中侍卫衣装、拿着令牌,光明正大地进了皇宫,回到宫内的皇子所。
原来这陈荣众人并非只是江湖门派中人,更是京城禁军侍卫!
而那「仙道路不问」也不单纯只是后起之秀路濯,更是€€朝九皇子赵应€€!
①摘自 卢炳《水调歌头€€上沈€€》
②摘自 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
前面几章是大概的背景设定介绍,可能有点无聊,如果有人看就太好了(紧张.jpg
第2章 他是一生最温柔春雪
€€朝皇室旁支在历元帝还是皇子夺嫡时就剩的不多了,算不上人丁兴旺。
皇后巩妙云的父亲为安南侯巩通,当初历元帝赵昌承能够上位少不了他的扶持。
糟糠之妻不下堂,帝后多年也算是相敬如宾,育有二皇子赵应€€和大公主赵子菡。皇后膝下还养着个未出阁的四公主赵子婕。
大皇子赵应锋生母贤妃的母家不过是个四品郎中。但是她肚子争气,抢在前头生了长子,最终母凭子贵,弹冠相庆。
毕竟是皇长子,对皇位亦是渴望,因而贤妃母子一直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能与安南侯并肩,甚至家底更深厚的只有北镇国公,即是赵应€€的外祖家。
北镇国公府世代忠良,将军才子皆有所出,不过常年镇守北方,鲜少参与党派之争罢了。
当时历元帝为平衡宫中势力,娶了北镇国公府二郡主魏惜做端妃,第二年就生了三皇子赵应€€。
赵应€€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下是紫茭席,光软香静,冬温夏凉。
舟车劳顿,回到宫中本该很快入眠,他却异常清醒。
外间点着灯,烛影照在床帐上,线锈游鱼似乎也要随光流动。
只有在宫里、在皇子所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皇子身份。但这名称却像是枷锁,重逾千鼎还偏生带钩的刺,拖烂他的五脏六腑,每一瞬都想呕吐。
所以他通常不想自己,而是回忆或者思考。像是回忆被这宫闱困住的妇人、被命运掌握却自命不凡的俗子,又像是思索怎样的女子会生得赵应€€这样的人。
于赵应€€的一切,他都幼稚得天真。
该是神女才能生的救赎的神子。
可惜他不曾见过魏惜。端妃娘娘在生一对龙凤胎时难产,八皇子和三公主平安保住,她却因失血过多而亡。
赵应€€的母亲宸妃生产时也不顺利,幸运的是两人都活了下来。
也不知道那是幸还是不幸。
他将那串手钏放在床上,像幼兽一般用头和脸蹭着。他想握住的是赵应€€的手,却逃不过母亲儿时温柔的抚摸。
那是刺骨的软刀。
宸妃慕容妍是西方回孤国的公主,同大€€皇帝的结合为政治联姻。
初始双方皆是满意的,和平永远比战事讨喜。宫中也没人敢妄动宸妃肚子里的孩子。
直到临近生产一个月,宫里突然传起风言风语:慕容妍的孩子是她同以前回孤的老情人通奸怀的。
传闻流言愈演愈烈,皇后说是按规矩处理几个嚼舌根或是有关联的宫人,事情便被捅到皇上那里。
宸妃动了胎气,提前生产。
早产危险,可是皇帝都未曾去无忧宫瞧她一次,只在后来看了一眼小孩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九皇子的名字还是礼部提起才去定下的。
生产时伤了元气,坐月子期间宸妃又屡次求见皇上不得,身体也调养不好,最终落下了病根。
她沉郁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也不说要见皇帝了,只整日照顾孩子,不假他人之手。
都说儿时记忆易忘,偏生赵应€€记得清楚。
宫中皆是趋炎附势、看人眉睫之徒,冷言冷语同残羹冷炙一样让人反胃。
分例被太监宫女悄悄瓜分也无处叫苦。他们被变相囚入冷宫。
赵应€€总想起那方正院落上方逼仄的天空,流云和夜晚的被褥一样濡湿,闷着喘不过气。
脏了许久不得换洗的罗衾锦褥自然不再华丽,冷硬如铁。母亲就怀抱着他,轻柔地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脸,用回孤语低声同他说话、唱歌。
他不曾见过外头的日子,就觉得这样或许就是最为快乐的模样。
直到慕容妍亲手掐死了他们的苟且、可以称作欢愉的虚像。
她变得歇斯底里。
最初只是哭喊。
一遍一遍地绕着房间走、用钝刀割破自己麻木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