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6章

皇帝这番话看似是对幺儿的宠溺。可只要知晓一点那薄纱下的真相,便会明白这绵里可谓处处藏针。

赵应€€却似喜不自胜,带着孩童般渴望证明自己决心的莽撞,颤着嗓子道:“定不负父皇重望。”

此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李公公见无人再向前进言,便弓着身低声问皇帝,“今日可还有要紧事?”

“便先如此罢。诸位卿家也早些回六部敲定诸事。”皇帝摆手,“庄王还等着呢。”

说罢,他便扶着龙椅站起身来。李才安眼疾手快,嘴里高声喊道退朝,又扶着皇帝在一众“恭送陛下”声中下了金銮宝座。

待皇帝出了太和殿,众人才往外走去。多是相熟的三两人走在一块儿。

出了宫城也没人往衙门赶。

这上朝的事说起来是光宗耀祖,实际却也磨人得紧。此时已过辰时,大臣们却还滴米未进,只觉得腰带拴着肚子皮,硌得慌。

刑部衙门同大理寺、太医院修筑于天门街东侧,翰林院则同其余几部落于天门街西侧。

不过翰林院向来自持清高,秉承绝对中立的态度。即使与其他官员有私交,面上还是平淡如水,客气生疏,连早饭也不与六部搭伙。

翰林院众人平日里最爱去的茶楼饭馆名曰「南楼一味凉」,取自诗句“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其楼阁不大,也就上下两层,装修得倒是妥帖。楼下大厅留给歇脚打尖过路人,楼上隔了三个雅间,门匾上分别书「四顾山水」、「十里荷香」、「清风明月」。

一听便明白这楼风雅十足,正合文人欢心。

赵应€€跟着周觅等人坐进了「四顾山水」。

他已用过早膳,自然笑着婉拒其余人的好意。众人食不言,他便在厢房角落逗弄笼子里的鸟。

鸟笼旁放一曲屏风,烟光草色,水石潺€€。鸟雀偶尔啼鸣,算是别有生趣。

要说他为何会兴起修筑藏书阁的念头,其原因确实与他在江湖游历的这小十余年有莫大的关系。

当年他为出征庆州的三哥失魂落魄之际,却是其母的回孤旧部寻找良久接近他的机会。因为他们兄弟二人此前可谓是形影不离。

四叔说他是他们的少主,他们会将皇帝作为君父应该承诺,但没有给予他分毫的€€€€最好的武功学识以及财富权利都带给他。

回孤人忠心耿耿,一片赤诚。

赵应€€却是双目无神,不是长久地朝北方望去便是看自己那条跛着的腿。

他只呆呆问了一句,“可以带我去北府军部吗?”其余的条件皆充耳不闻,仿佛偌大天地,仅此一件重要。

回孤旧部应下了。赵应€€也就跟着他们做天涯奔流客,一路西行。

不知道是该感叹他们的行踪诡秘、伪装精巧还是皇帝对这个儿子实在不上心、不见面才是最省心,这些年竟一点异样也没有被察觉。

他们去了回孤,最终在€€边境的落风门下拜“误尺道人”傅春雪为师。

傅春雪乃女中英杰。虽前半生命途多舛,遇人不淑,却也得幸受赫赫有名的狂剑「今古一同」柳愁闻相助,习得纯正的内力武功。

而在柳愁闻归泉、狂剑交付命中人后,傅春雪自己建立了落风门,多收养无家可归的孩童。

她那时已小有名气,自然也有不少侠士或是想习武的青年人闻名而来。

短短十数年,落风门俨然已成为新秀中的翘楚。虽不能同江湖中的老门派相比,却也能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

落风门所在的浚州青泗县城位于€€朝和回孤的交界处。此地交易颇多,商业发展兴盛。

落风门同两地均有往来,多从回孤买进皮草和布料,加工后再由望余楼售出。

赵应€€以路濯的身份出没江湖,可谓是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从贩夫走卒、草莽匹夫到富甲一方的巨贾,偶尔也会坐下来共酌一杯。

推杯换盏难免道真心。虽说行商一本万利,但在权势面前仍旧是不入流的玩意儿。商贾的子孙亦不得入学堂考取功名,更遑论女儿家。

虽然他们也可以用大价钱买得资格去参加科举,但未曾读过书,又怎能比得过其余子弟。

赵应€€深谙此理。

他是皇族中人,即使受尽冷漠欺辱也有兄长教导读书习字,明了事理,知晓开卷有益。

然而民间师道之不传也久矣。

授书习句读的先生自然也有,可就像各大门派中入门弟子只能读得普通的强身建骨的外功和浅薄内功心法一般,真正的“传世经典”只有内门或是悟性极高之人才能掌握。

更何况若是无人能传道授业解惑,众人皆目不识丁,便是将那书摊开在面前,也只是晦涩难懂读作天书。

但赵应€€知道,这天下可不止那几本在俗世流传的“圣书”,前朝南都留下的万卷经纶皆藏于晋京!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应有尽有。

前朝南都虽只有短短百年,却是鼎盛至极,现存的国家几乎都曾是南都统一的领土。

每年秋日,皇帝都会于御花园解语亭内开设“经筵日讲”。①

讲官多由翰林院大学士担任,一谈“味道研经”,二论“以古证今”。有见解的官员亦可登台辩述。

赵应€€去过两次,只觉得众人妙语连珠,旁征博引,言辞间却又生僻博奥。 他心里觉得陌生奇怪,私下去打听才发现设在翰林院名下的藏经阁。

他脚伤后便没再往国子监去了。赵应€€教导他的那两年也因其尚年幼,选的全是些通俗易懂的文章。

所以这个宫中朝中高官皆知的书库,于他而言,就同于天下百姓一般,是个未知的秘密。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皇城并非将此事捂得隐秘。他们只是把它搁在那,任由其尘封落灰,只有大学士将其偶尔翻出来稽查整理,又塞回书架。

赵应€€也不知道前些年是哪位大人心疼这些宝贝蒙尘,竟拿了好些偷偷印刷后在大街小巷分发。

甚至连落风门的先生都收了好几本,无事的时候就读给孩童们听。

城中私塾竟也越建越多。不过不读翻烂了的陈旧圣贤书,只讲前朝佚事。

南都的典籍自然有更多篇幅记载前些朝代。有些词语句子生涩难懂,想来是古语。一些清闲的富贵子弟便聚在一起专研,赵应€€得空听过几回,只觉得此事越发有趣。

他将手指伸进笼子里抚摸那只绣眼鸟的羽毛。鸟儿早被驯服得乖顺,只低声嘁嘁喳喳。

赵应€€弯了弯眉眼,忍住想收拢指尖握住那团活物的欲望,慢慢收回手搓了搓。

这一切都有趣得紧。

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个小忙罢了。

就当在等哥哥的空余打发点时间。他想起赵应€€,没忍住又轻轻笑了一下。

出了南楼一味凉,再过两个巷口就是翰林院。其门楣由皇太祖亲笔所书,端庄大气。

翰苑有东归门内堂五楹,堂西为读讲厅,东为编检厅。左廊围门内为状元厅;右廊围门内有二祠。堂之后为穿堂,左为待诏厅,右为典簿厅。再后为后堂,该堂朝南,中有宝座,特为皇帝临寺而设。后堂东西屋为藏书库。②

周觅派了一位名为甘西阳的詹事跟着赵应€€,将藏书库的钥匙交于两人后便先离开了。

近日的事不可谓不多,他们当然不可能全围着九皇子转。

赵应€€也无所谓,皇帝给他的时限还早。他有大把的时光消磨。

甘西阳同赵应€€在典簿厅查阅古籍分类的簿子。

历代翰林院都会整理分类书库,再誊写在书上便于查找。只是这工作过于繁重冗杂且无益处,官员们自然得先忙手边的急事,所以重录一事一再耽搁,那本文献目录自开朝以后便没再变过模样了。

甘詹事捧着书录,偶尔不易察觉地瞄一眼赵应€€。心下暗道,众人皆知九皇子不受宠,更因腿疾鲜少外出,今日一见,倒不似想象般阴郁寡言,也无不得志的沉闷酸苦,活脱脱一天真贵公子模样。

虽不知其深浅如何,只要不惹是生非,便是整日无所事事也叫人安心。

不过赵应€€怎可能无事可做。他随意翻看了一下前人所著,便知这是远远不够。也不再耽搁功夫,同甘西阳直接往藏书库去。

藏书阁以园林布局,占地颇宽,沉一方塘,周围石栏假山精致,台阶叠石,门前院落平整宽阔,花木四面,寂静清肃。

一道仰澄清,此是澄清地。③

木门红漆斑驳,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外头的阳光涌入屋椽,掀起一阵尘灰纷飞。

赵应€€带来的太监忙将他扶离门边,进屋找了两把椅子,擦净了让他们坐下。

肖杨:“殿下您先等等,待我们将这地下打扫一遍再进去。”

赵应€€点头,“随意扑扑尘即可。”

肖杨领命,带着另外两人于耳房拿了工具,手脚利索地开始清理。

甘西阳得了允准后才坐在赵应€€身侧,也没闲着,“这屋里藏书万卷可不是夸大之词。”

赵应€€往里瞧,楠木书架紧密排列,一眼还望不到尽头。楼上也还有两层。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④前朝南都百家争鸣,实是盛事。”甘西阳吟说,“勿论这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奇门遁甲、运筹之术,就是前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珍奇瑰宝都藏于这方寸之地。”

“此中真有甘大人所说这般好?”赵应€€满眼好奇。

甘西阳真当他此行是公子哥一时心血来潮,一股脑只将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夸赞倒了个干净。

这下赵应€€可知道周觅为什么将甘西阳指派给他了。因为甘詹事对前朝南都留下的这些古籍,那绝对是一颗热忱心。

最终,赵应€€决定就依着他的想法,以类别将这些书整理收录。

甘西阳自然分外高兴。

他不过二十七八,初时中举能入翰林院便是少年意气想做出一番事业,只是他寻思几年也未曾找到出口,更因为家族同淑贵妃母家临江侯府是故交而做了詹事,便更没时间去做校对稽查的工作了。

虽说那活简单又多利,他却总觉得不顺意。如今同九皇子在一起搬书撰写,虽说苦了点,他却欣喜若狂,连带着看这皇子的瘸腿都觉得比最初顺眼。

他们一本一本地整理,赵应€€的太监就将受虫蚀的书拿去院子里晒着。

赵应€€觉得将书堆在角落不方便,也没嫌麻烦,直接找纪秋白让工部新做两个书架子送来,还顺带在院中筑了个四周绕帐的篷子。

待这些事步上正轨,太后和四皇子也在返程的路上了。

赵应€€对他们半点不关心。让他开心的是在太后启程一日后,赵应€€同北府军也终于要班师归京了。

回程不需要急行。但是北府军的速度向来不慢,而且要赶上太后的七十大寿,大抵不出十天便可到了。

赵应€€盼着日子。

那串砗磲他一直贴身戴着。

赵应€€长年征战,手臂肌肉匀称也比赵应€€粗了一圈。大概是由于年幼时营养不良的缘故,赵应€€即使是习武十年、比一般人身强体壮,但穿上衣服还是显得瘦弱。骨架子更是比不上他三哥。

原先契合赵应€€的珠子,在赵应€€手上却总是顺溜着滑到最低处。

赵应€€也没想藏起来,他恨不得告诉全天下那是赵应€€送给他的东西。

只是他也就那么想想。

路濯和赵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路濯可以同赵应€€以结拜兄弟相称,能作知己饮一杯话东风,纵使初始亦相忆深。

而赵应€€只能固执地拖着一条坏掉的腿赖着他,不敢轻易说原谅,对方越愧疚他越庆幸。

他又怎么敢戴着赵应€€送给路濯的心意跑到他面前晃悠,他已经够欢喜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