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见飞鸟,数里鸡鸣寥寥,苍穹灰暗未€€,只有一夜细风吹。
赵应€€一路扯着赵应€€的袖子说话,系帽子的绸带也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哪想他有如此多话讲,好像一辈子也说不完。
“我原以为上朝时辰过早,你还会困得迷糊。哪想€€儿你如此精神。”赵应€€无奈又宠溺,一贯看稚子的神情。
“这十年我整日养在屋子里,睡了醒,醒了睡,总觉得这一世的倦意都被睡足了。要被那宫中沉香熏软了一身皮肉骨头,比深闺的女眷还要闷得慌。”赵应€€说得顺溜,仿佛吐尽了一口憋屈气。
“无人邀约,无人探望。以书为伴,以茶做酒,闲来无事敲棋子等灯花落。日日盼着哥哥回来同我说话咧。”
他所言,除了最后一句全都不真。
每次都想让赵应€€愧疚,可每次又觉得心疼。他顿了顿又道,“说笑呢!”
他最初一年根本睡不着,疯了一般拢着赵应€€以前的衣服窝在床上,紧闭门窗。
是旧疾加新伤,皆不可愈。
后来去了落风门,其练武的年纪算晚,自然要多下功夫。这正合了他的意,日日宵寝晨兴,累得什么也不愿想便能倒头就睡。
他那时太拼命,什么事都冲到最前方,做到极致时候脑内一片空白。
有时会突然感受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眷念,却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
周围人对他的行为倒没有多干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需要亲身经历过。
只误尺道人提点过他“敛”。不能永远凭借一身狂劲横冲直撞,过刚则易折。
这道理说来浅显,可惜他那时是笼中困兽,只晓得张牙舞爪来护自己周全,听不进去分毫。
直到双眼被弄得个半盲才晓得何为分寸。
路濯眼前那布带最初并非是为了装饰或掩饰身份,他被人迎面撒了毒粉,伤了眼睛。那场打斗本来只是简单的对付山匪流氓,有十足的把握。
回头来说对方是下三滥的手段也好,为江湖人不齿也好,受伤的终究还是他自己。
他太不懂收敛,做什么都拼了全力,活活像要付出生命。可无人知晓,他当时是真想了却此生,任一切作飞鸿踏雪过。
赵应€€动情太早,植情太深,其情已逾寻常欢爱化作执念。偏偏他所念是世间最不可得,最不该求。
他甚至无法见上对方一面。
夜半惊醒时太过恍惚,大汗淋漓宛若宿酲,怕这终究是梦一场。
他才熟练掌握如何同正常人一般行走,又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还不得不蒙着眼去参加武林中的大会。
小有名气后,那眼前一布遮倒成了他的标志。
不过他的双眼至今不曾好全,睹物皆有重影,到了夜晚更甚。因而以声判断是他一直在做的练习。
但也正是那黑暗的、一片虚无的数百日让他成为了“路濯”。
路濯和赵应€€不同。
即使他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平日不以真身示人,双眉低垂,可察两目清冷,他亦是坦荡的。
会有人挂念关心,也值得好友众多,以真心换真心;他是侠士是义士,足够被人恭敬号一句「仙道路不问」。
赵应€€是双生连体不着光的那一面,狠戾阴暗,是一滩污泥腐肉,路濯就攀附其上,开出一支出尘来。
只是他有多害怕那寸青的结果,害怕它仍旧丑恶畸形,像是他的旧伤灌脓发出腥臭。
所以他偶尔会想,如果这世间只有路濯,没有赵应€€该有多好?
因为他可以察觉,赵应€€对待赵应€€,就和对待以前那个七八岁的孩童没有任何分别。他在他们之间下意识便是那样单方面包容付出的关系。
不过赵应€€又觉得是自己太不知满足。这样当然也好,他无论如何骄纵都又有人来哄着了€€€€
太和殿内,赵应€€站在他左边。
庄王本来不该站在这个位置的,他却像不知道规矩一样硬生生杵在八皇子和九皇子中间。
赵应€€眼睛都亮了些,又小声问他是不是站错了。
赵应€€一直在同赵应栎讲话,闻言转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沉静又面无表情,像是交代什么机密一般凑到他耳边回一句,“庄王特权。”
是没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给大元帅庄王找麻烦。
赵应€€盯着他侧脸的棱角看了半晌,蹿了半边身子的麻意终于缓缓木了下来。
朝堂上,皇帝同礼部就两日后各国朝拜贡俸事宜进行最后的商讨确认。
明后日休沐,众人要为期七日的太后寿典盛会做好准备。此次连带胜仗一齐,大赦天下,官府设办流水宴,举国同庆。
众人说个没完,赵应€€有些无聊,随意理了理袖袍衣摆。
赵应€€注意到他的动作,目不斜视,轻声问他,“靠着我?”
赵应€€这才明白他选择站在这的原因,一瞬间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只小心地移过去贴着,将重心放在左腿和对方身上。
赵应€€肌肉流畅有力。赵应€€靠着他的时候会感觉到有血液跟着心脏跳动的声音,或者只是他自己耳廓强烈的回音。
别人站在队列里都有空隙,只他们二人挨得近,同色朝服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赵应€€胡乱地想,他三哥的衣服该加珠用金线绣蟒或是四角龙了?又或是该改绛紫色为石青色了?他总是记不清这些东西的。
不过怎样都好。
绛紫高贵,能称庄王;石青也是正统庄重,他是这朝中独一份的威严将军,自然配得上。
皇帝最后问起赵应€€这几日的安排。他回话的时候胸腔在振动,顺着相交的手臂肩膀一路震回赵应€€胸口。
只是赵应€€不喜欢他的回答,半点不希望他去京郊军部宿个三夜才回来。
但他永远不会觉得是赵应€€的不对,虽然对方确实没有错。
他只漠然地看着龙椅上那人。他看不清楚,只觉得那团明黄晃眼得厉害。
老皇帝昏庸,决策拖沓。庄王在外征战护国,他这边也忙,每年采选秀女不见休止。
朝中虽不乏有才有志之士,却也因为这些年嫡长之争而被迫连群结党,上行下效,一盘散沙。纵使有几个干正事的,那也难以撑起全局。
亏得赵应€€有勇有谋,多是先行后奏解决外患,不然这仗就不仅是打十年这么苦了。
还有武林中各门派也是以国难为先,纵使没有功勋仕途可言,也有富商济民,维持安稳。
而这些大勋贵官爷们却就想这般轻易地掌控庄王?心安理得坐享这一世太平?
赵应€€轻啧一声,想到这些他便觉得厌烦。恨不得提着刀冲上去了解了这些朱门臭肉。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挨过饿、挨过打、受过冻,跟着江湖人喝半两银子不到的粗酒,刀尖上过活。
他烈着呢。
除去喜欢庄亲王以外,他对这晋京宫城可谓嗤之以鼻。
正想到这,他身旁的庄亲王便轻轻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低下头来,众人同时叫道,“恭送皇上。”
赵应€€直起身来,笑着问,“想什么这么入神?”他的手还没有收回来,抚着赵应€€的冠帽,也没说他方才失礼。
赵应€€吐了吐舌头,继续挂在他另一只手上,“太饿了,哥哥。”
赵应€€接受了他这个理由,带着他跟众官员一起出了宫。
赵应€€没想到是,八皇子也蹭上了庄王府的车,同他们一起往「南楼一味凉」去。
他自己心里来气,想要的不过是和赵应€€独处,次次都有赵应栎跟着,和小时候一样烦人。
赵应栎对他的心理全然不知。倒是认为自己变得大方,即使亲哥哥同九弟更亲近,他也接受。
兄友弟恭,多成熟。
不过对于赵应€€来说,这可远远不够。他自然有他争取的办法。
上马车时他和赵应€€坐在一侧,两眼一闭做困倦状,倒在赵应€€手臂上点着脑袋。
其余两人也就没有再继续谈话,车厢里只剩车轮轱辘的声音。
下车后,赵应栎准备和赵应€€并肩而行。赵应€€便一副坦然模样往赵应栎那边使力,硬生生站到两人中间。
他拉着赵应€€的手臂,说话时眉眼飞扬,满是活力,倒没有了方才倦懒的模样。赵应栎也只余在一旁应和的份。
「南楼一味凉」的老板破懂眼色,识得边上那人乃是最近风头正盛、昨日倾京城满都的庄王,也不曾惊慌失了礼数。
他将三人引入「清风明月」厢房,亲自招待,殷勤又周到。隔了帘子请琴师弹近日小曲,琴声泠泠,词唱昵昵,恰到好处。
周觅一行人仍落座「四顾山水」,在开餐前各端了杯子以茶代酒敬给赵应€€。
翰林院高官皆自视甚高,又得皇帝重用,平日里对诸位皇子也只是出于礼仪恭敬,如今对庄王却是发自肺腑敬畏,免不得客套同真心话一起述了半晌。
赵应€€边喝粥边听他们讲话,时不时跟着在心里点点头。翰林院老学究终是不同,连夸赞都引经据典,含蓄又真诚,还不讨人腻烦。
对于他们偶尔提出的问题,赵应€€亦是对答如流。他平日里闲暇时间都用来读兵书,掺杂一点治世经纶,二者有所相通,相辅相成。
然而赵应€€怎么会不懂他们的意思。
储君之位悬空,翰林院虽历来不站队,但心怀社稷,也会帮着皇帝、各司考察。
只是他明白自己不过纸上谈兵,实属薄见,纵使能理军,却不见得能治六合。
何况天下之人传他乃浴血修罗,杀戮之气太重,狠戾凶恶。他虽不在乎这些言论,知晓其所言不实,但他也无法说自己是仁慈圣人,高山仰止。
他志不在权衡之术,更别去提做出一番佳绩。
赵应€€撇下话题,由赵应栎帮着劝诸位大人回桌吃饭去了。
赵应€€趁着间隙喝了半碗粥,这下得空剥个蛋放在赵应€€碗里勺子上,蛋白还烫手着。
“怎么不自己吃?”赵应€€虽如此问道,却没有把东西还给他,就着勺子三两口吃了。
赵应€€叼着包子摇头,笑得眉眼俱弯。
八皇子则秉承食不言的好习惯认真嗦粉。
用完早膳后,赵应€€先陪赵应€€去了翰林院。
他们的马车驶在前面,后面跟了一溜,分别时就见众人在站一旁侯着。
赵应€€倒是完全不受影响,说完道别还眼巴巴地瞧着赵应€€。
他三哥又受不住地觉得他像是被抛弃又重回身边的断腿小猫,心里比他湿漉漉的眼睛还要软。捏了捏他的后颈,好像顺毛抚摸。
赵应栎也想学着哥哥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赵应€€却像是没有察觉似的转身接过肖杨手上的拐杖,避开他的接触,拱手行礼送两位兄长离开。
其他官员也跟着他低头行礼。